2021年5月，上海BANK画廊，画廊主马修面对这些密密匝匝的线条，也感受到了牢笼感，同时还有冲破牢笼的努力。

这个25米长的巨幅作品，名为《纪念戴汉志》。荷兰人戴汉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艺术体系尚未成型时，担任过导师角色，是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史的重要人物。唐宋也是。戴汉志是行动主义者，他将这种新的艺术表现方式介绍给中国艺术家，由此引发了1989年在中国美术馆发动的著名事件。作为该事件的参与者，唐宋用该作品表达了对导师敬意。2013年，这幅作品在唐宋的北京个展“挽歌——纪念戴汉志”中亮相。挽歌，这个词汇，似乎也表达了艺术家对那段历史的态度：是缅怀，伤感的、深刻的，就如同这些用十余年时间完成的画作，每层颜色，每根线条，每处印记都是深思、深痛，以及被压抑着的汹涌激情。

唐宋在上世纪那场著名事件后选择了出国，2007年回国后鲜露面，如隐士。美国人Andrew Field 持续拍摄唐宋十年，这些影像成了外界感知唐宋的渠道。某次，唐宋在杭州的工作室淹了水，成了“水塘”，唐宋换上拖鞋，走进水里，水没过小腿。未完成的画作呈现于“水塘”之上，一些红色的线条构成了具有透视感的三维空间。唐宋在“水塘”里走，闲庭信步，椅子泡在水中，他坦然落座……这一系列动作，像一场戏剧：一个被困住的人。

在这场“水中踱步”中，我捕捉到了唐宋身上的草莽气和粗粝感，和书斋里的艺术家决然不同。唐宋在去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读书前当过兵，搞野外测量，长年在山里。在一张年轻时与肖鲁的黑白合影里，唐宋极瘦，与世隔绝的气质与倔强的生命力混合着，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豹子；身后的肖鲁，温婉恬静，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行动主义者戴汉志影响了唐宋的一生，不单单只是1989年那场事件。唐宋讲，相比行为艺术，他更喜欢“行动”这词，因为“行为”有些表演意味。“我是比较喜欢付出行动的，哪怕就不搞艺术我也是比较喜欢付出行动。跟我当过兵有关系，什么事没有行动，嘴皮子是没劲，包括绘画也是行为绘画，还有影象有行为影象。行为是一个根本。没有行动，其他东西都是皮毛。”

《挽歌——纪念戴汉志》这一巨幅画作，最终也以“行动”的方式完成了。2013年3月，伴随着黑桥艺术区的拆迁大背景，唐宋将工作室拆除、作品搬迁的整个过程视为一次作品，在纪录片中，配以莫扎特的安魂曲，与“挽歌”之名衔接。被资本不断驱赶的游牧艺术家们，消失的黑桥们，又是千禧年后中国当代艺术的一段“挽歌”。双重挽歌奏响

除了戴汉志，另一个外国人对唐宋的艺术创作观影响重大。1985年美国艺术家劳森伯格(Rauschenberg）来中国办展，在一次美院讲座中，告诫当时年轻的中国艺术学生，不要“总是想着在纽约做什么，或在巴黎做什么，而是要在自己的国家里建造一些属于中国的新东西”。劳森伯格彼此的教导至今仍在回响，“不要去吃人家吃剩的，创造力不能体现在这些方面，得体现在有一点预见性，还有潜在性，要建立一个新的美”。

虽然作品材料和外观是当代的、国际的，但唐宋的内核是中国古典的。小时候，他的兴趣是书法、诗歌、历史。他用《史记•刺客列传》阐释自己的艺术行动。“‘刺客列传’是讲到一个人单打独斗”，他觉得自己也是如此，包括不想受教科书、画册的影响。《世说新语》也是唐宋喜欢的，这本记录魏晋南北朝名士之风的小册子，被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誉为“这晋人的美，是这全时代的最高峰”。狷狂、洒脱、对主流不屑一顾、避世隐居……我们能从唐宋身上多少看出魏晋遗风。“行为艺术最高境界就是要么就是历史创造了你，要么就是你创造历史。《世说新语》中有个叫黄翁的，他想当英雄，胆子挺大，（有一天他）趟在床上突然坐起来。他说，我不能够流芳百世，我还不能遗臭万年吗？艺术家就要有一种遗臭万年的勇气。”

不喜抱团，不作声，蒙头画画。2009年，唐宋接受了亚洲艺术文献库资深研究员翁子健长达1小时的访问，“今天我把我这辈子的问题回答完了，这辈子没人问我那么多问题过”。

要说的话，似乎都在作品里。经年累月画布上的劳作，沉淀出属于自己的表达：那些带有个人标识性的笔触、技法、颜色……以及稳健的审美。以一个中心，密集的、放射性线条似乎是毛时代的闪闪发光的五角星；一层层厚厚的单色作基地，再用切割等手法将这一层层的颜色释放出来，磨、刮、划……各种痕迹的叠加让油彩产生丰富肌理。

此次在BANK画廊的唐宋最新个展，是继2013年个展后的首次亮相，展出了艺术家近年新作，每一幅的创作时间均跨越十多年。就像一个窗口，这些画作为我们袒露了这位寡言艺术家的精神世界，过去与现在，那些沉默的、扑朔迷离的、个体的、历史的。唐宋用创作践行着自己的英雄主义，即使，那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