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陷入文本的艺术非常危险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952   最后更新:2021/06/12 21:25:36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21-06-12 21:25:36

来源:打边炉ARTDBL


©️易连


受访:易连
采访及编辑:黄紫枫


从2016年开始,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便推出驻校艺术家项目,定期邀请全球各地的艺术创作者进驻学校,在校内TC101 SPACE开展展览项目,与在校学生共同创作,并举行讲座、工作坊等交流活动。

和一般的艺术驻地项目不同,驻地,通常面向的是一个开放且相对模糊的社会环境,驻校,则把艺术家所处的环境、面向的人群非常具体地放在了“学校”这一特定语境之中,易连说到驻校时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像是彼此在找一个对望的样本,“找”的动作、“对望”的过程、“样本”的显现,似乎也是我在和易连谈话时最具象的描述。

和易连说想要聊一聊他不久前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驻校展览“折叠折叠折叠折叠”时,他正在中山忙碌新作品的拍摄,唯有等到深夜他收工后,通过电话的形式,完成这样一段谈话。我有点意外他刚结束了一天的拍摄,可以立马切换进入回忆和述说的状态之中,他说自己闲下来就容易焦虑,想,是劳动,密集的脑力劳动倒是他觉得舒适的状态。我也意外他对于通话的坚持,原本以为这会让谈话流失密切的现场感,但他细密且细腻的讲述,反而让人可以集中在他的话语中,在脑海中延伸出错杂的画面。

对话是从易连对我的提问开始的,他非常仔细的问了我在展览中的感受、过去的学习经历、对他作品的观感,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等我回答完,他暂缓数秒,才开始缓缓开始了自己对创作和展览的讲述。之后的对话里,每当我提出一个问题,他都能很快地将问题连接至过往的作品之中,然而,他并不那么信任这些言语层面上的分析和叙述:“艺术家总是想在逻辑层面上把一个作品说圆了,达到一种逻辑指向,但也许有的时候艺术家就是不清楚的,作品很难达到语言和文字上的透彻,自我解释的合理性,对作品来说似乎是一种干扰,而这种不清楚的魅力,往往也是我们观看作品时的感受。”

我至今也不知道易连为什么最初要提出的那些问题,这是否是他进入对话时的一种参照?易连对于不同媒介通往的“目的地”的区隔和感知,契合了我在现场感受到的作品之间层叠错位,他在反复地望向不同的“未至之地”,又通过自己的方法,压缩、提纯、削减表征的干扰,留下一些互通的、被他称之为“结构性”的存在。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整理,依照惯例,问题隐去,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折叠折叠折叠折叠”展览现场

填空
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驻校艺术家项目之前,我参加过的三次驻地,都用了 “填空者”的概念去做梳理:云南腾冲的驻地是“填空者——形状”,形状是对驻地作品的命名;在江苏锦溪几点艺术中心是“填空者——关键词”,驻地作品都有着和关键词概念的关联;在日本札幌S-AIR 驻留艺术机构的驻留,则是“填空者——练习”。
填空者本身没有太特殊的含义,每次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城市、新的驻留机构,都像是做填空题一样,只知道其中的一些信息,有一些空缺,需要通过上下文的猜测,结合自己的经验,填补空缺。每次驻地都会有一个跟填空动作相关联的小标题,“形状”、“关键词”、“练习”,是从填空外在的形状到言语上的补充,它也不是一个命题,不过是起到一些提纲挈领的作用,概括驻地作品的概念。
这次驻留,反而没有再延续填空者的系列,两个月时间比较仓促,另一方面也是流程和过往的驻地不太一样,需要先呈现个展,再在学校里进行一些针对学生的讲座、工作坊等活动。港中大(深圳)用了“驻校”的概念反倒是比较契合我这两个月“回到学校”的状态,在学校这样特定的、相对封闭的环境里面,和不同专业的学生能有一些更紧密的交流和互动,是很不一样的体验。学生对我来说也很新鲜,我过去接触的都是美院的学生,从大一到研究生整个学校见到的人都是来自艺术专业的,接触到非艺术专业的学生,听到他们的理解和认识,挺新奇的,我和他们之间,都是在找一种互相对望的样本吧。

我看到的风景,*驻校创作作品,进行中,影像装置,2021年

错位
任何生命体都存在于主体和客体的世界中的,“我的世界”和“他者的世界”之间永远存在着这样一种剥离的感觉。虽然大家平常都过着自己的生活,但假如大家都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情的话,是不是相当于我有了很多个分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开始了《我看到的风景》,找到十位参与者,相当于是我的十个分身,每个人都去一个他认为的或是他能去到的最高的地方,看一下他眼中最高的风景,在那边待一阵子,把这个过程拍下来。
作品中最大的人头是将我的脸三维扫描后,打印出的人脸网格,里面播放的就是他们找高点看风景的视频,我假设自己为每一位参与者,把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以第一人称复述出来。大头边上小一点的网格形状三维人脸,对应着每一位参与者叙述自己经历的视频——他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意义、整个过程的发生、他们的想法……类似个人的一小段记忆。这些事情发生的前提确实依据我提出的“任务”,但在另一个层面上,作品表现出的是他们在自己主观能动性的驱动下,带入了复杂的、私密的情感连接,才做出的选择。
风景是存在于叙述当中的,我们经历过的生活真实,都是回忆的材料,无论是亲历者的讲述,还是他人的复述,都涉及到转述的环节,我想探讨的是这不同主体叙述之间的关联和错位,我复述他人,他人也在复述自己,每一个“我”都有自己看到的风景,我的叙述又涵盖了他人看到的风景,他人是我,我也是他人。

可见光,综合媒介装置,翡翠原石,手电筒,共振喇叭,音频电路;尺寸可变,2018年

喋喋不休
文字往往指向具体的意义,讲述需要围绕一个具体的内容展开,展览中大部分的作品,在叙述内容的语义上呈现出了跟画面交织、错叠的感觉,但我更关注的是叙述的结构,或者说结构性的叙述。
《可见光》是一块由缅甸运往中国的赌石,石头表面被报纸、胶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石头的表面都看不到,卖家竭尽全力地去描述里面翡翠的成色、造型、样式、色泽、水头(透光度)等等,反复论证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一旁则是潜在买家用专用手电筒照射着翡翠原石,盘算着是不是要赌这一把。
我设置了一个共振喇叭,播放赌石贩卖者的声音,喇叭靠的是内部金属件与其接触物的共振发声,当它接触到石头的时候,对石头的喋喋不休成了一个小小的震动力,给石头带来非常轻微的抖动。声音的震动,和手电筒照射在石头上的光,都是从不同的物理层面去探知这块石头,卖家对石头的描述,也是一个影响石头能否被卖出去的力量,讲述的内容,相对于讲述对于作品的结构而言,就退居其次了。

“折叠折叠折叠折叠”展览现场,《光的长度》背后映射着《燃烧》的画面©️黄紫枫

串味
文本通常就具备了触发人脑海中画面的能量,两者之间应该是可以相互转换的。看国外视频的时候,经常需要看字幕,有时候是对话,有时候是一些背景介绍或者提示,文本跟画面同时出现带来的双重印象,形成了一种共谋的关系。另外,电影中的空镜头,很多时候是出于转场、情绪放空的需要,让观众缓一下,连接到下一个章节中,并不具备承载剧情的作用。我在想,如果一个空镜头的画面和具备内容的文本并置的话,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在《燃烧》中,画面是火山岩峭壁的空镜,画外音是两个人的对话,对话不是画面的解释,也不是某段剧情的字幕,它就是一个独立的故事,让你在看画面的同时,并列平行地去听一个故事。故事既可能是跟燃烧有关的对话,也可能是和其他故事相关的内容,甚至是可以被替代的,我只是通过空镜和内容的并列,组成了一条设想延伸的通路。
对文本、画面单纯的观看,和它们被结合在一起看时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这有点像做菜一样,光吃糖,只能感觉到糖本身的甜味,假如合理加入不同调料,它们之间相互的“串味”,肯定不是甜加辣那么单调,新的味道会让你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你也不知道究竟是糖带来了误导,还是辣椒带来了误导。

不可见的风景,收藏级艺术微喷,手工绘图,120cmx61cm×4,2018-2021年

模拟
错杂的感受,来自于观看时一种不经意的错觉,或许是对观看的模拟吧。一刹那的感觉,和反复的端详带来的体验和认知都是天壤之别的,快速晃动中,获得的可能是一种瞬间的想象,但慢慢停下来后,会带来观看的变幻节奏,有时是恍惚,有时又是另外一种真实。
我一直比较警惕所谓的真实,和对某一片风景的记录,就像《不可见的风景》里面,我看到的确实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对面的建筑,走动的人,都是非常确切的,但是边境上的铁丝网又特别高,你对另一个国家的观看必须要透过那张铁丝网,风景被切成了一格一格,好像你的身体在一个国家,视线却落在了另一个国家,你逃不掉那张网,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网格都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像马赛克瓷砖一样,是对面建筑图景的一部分,网格就是图像,图像也就成了网格。这样去想的时候,边界造成的疏离的、割裂的感觉一下就消失了,它是一幅不可被亲近的图像,一个需要费力去进入的图像,当这个图像落入两个国家政治边界这么宏大的叙事时,我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错杂的恍惚感中。

神笔马良
在《不可见的风景》和《漏光》里面,我都在图像的基础上勾勒了边线,构成图案的样式,和现实图景中的物件形成关联,看起来更趋向于二维平面的图案。神笔马良是画下二维的形状,就会变成三维的东西,我却想通过勾勒一个真实的、三维建筑,类似过去舞台布景里通过二维的绘画、剪影和轮廓,营造舞台效果那样,搭建一个观看的背景。
压缩是一种手法,也是一个纯化对象的过程,和做雕塑那样,我们是在不断地去除不需要的部分,最终的成果,和原来的石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挑选,构成了我之于对象的认识和感受,当作品需要压缩、浓缩的动作时,就决定了作品在“去除”这一层面的意义,而不仅只是压缩完成的结果。

神话练习,影像装置,单屏录像,彩色,有声,4K,10’36”,尺寸可变,2019年

寓言
不同的景观,都是处在一种关系当中,哪怕是一个非常偏远的荒凉之地,至少在人类观看的那一刻开始,它就不再是孤立的存在。我们的观看,从来不是面对一个纯粹的风景,我们看的是关系,是被观看者和你作为观看者的连接。
图像联想,其实和我们的阅读经验有关。就像雪山和雪球这两个意象的同时出现,会让人非常容易联系到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故事。文字和图像的产生,也很难说得清谁先谁后,我好奇的是不同人在读同一个故事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事什么样的画面?我在读西西弗斯这个故事的时候,最初的印象就是一条斜线分割画面的构图,一个人的推着巨大石头的剪影,从斜线底端往上走,在《神话练习》里,当我看到一座雪山、一个斜坡的时候,很自然地便选择了这样的构图。但我也问过一些朋友,他们的视角和我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的印象是从西西弗斯的背面看着他推石头,有的人最先关注的是画面的颜色……从文本到图像的转换,是我基于物本身发散的联想,这种联想是先入为主的,脑子里最初出现的、似乎是莫名其妙的图像,反而决定了你日后再次读到这个故事时的印象,成为一种预判。

寓言练习,摄影上绘画,收藏级艺术微喷,黑色签字笔,60x35cm,8张,2019年

在《寓言练习》里面,我拍下了一张空旷雪地上树林的照片时,第一反应是,这应该不只是一张简单的树林风景照,肯定会有一些与之相关的内容和故事一起出现,树林像是一个舞台,从中会走出小人儿、小妖怪、小怪兽的形象,便在照片上、树林间画了很多自己想象中的形象。画下的形象,其实也是在制造一种样式的结构,它看起来像是寓言故事的插图,本身却并不具备完整的故事性,并不是真的要讲某一个具体的寓言故事,只是构成了类似于故事文本的样式,留给观众自行想象。
这些形象背后也是类似的图像经验,寓言故事是人最早接触的文本样式之一,尽管故事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但是构成故事的图像样式,似乎都比较单一和类似,这让我们只要看到类似寓言故事的组图、插图、连环画等等图像时,即便缺漏文字,也可以作出相应的猜想,这大概是由图像到文字的转变路径。

行星脱口秀,影像,装置,单屏影像, 彩色, 有声, HD, 10’45”, 透明PVC 球(200cmφ), 文字;尺寸可变,2019年

练习
做这些尝试,可能是我对语言产出的内容有一些警惕吧。不管是图像、文本,还是物件,我一直想让构成作品的材料成为张力本身,而不是落入某种确切材料的细枝末节中做文章。诗也好,散文、小说也好,叙述是文字媒介上的功夫,张力是在于文字的,假如艺术作品只是一个关于文本内容的呈现,即便文字内容很强烈,文本上的停留,或许会让作品比较“软”,缺少了一些艺术语言上的能量。艺术作品有自身的语言魅力,或是作品形式上的考量,文字也有自己博大精深的内涵,我总觉得如果内容文本的精彩程度成为了评判作品好坏的标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把文字叙述的部分当成其中一个材料,想做的不是将某一种材料作为创作表达的媒介,而是激发材料之间关系的力量吧,有时候需要的就是反复的练习,包括这次展览的标题“折叠折叠折叠折叠”,都是希望通过某一种感知的反复,在不同作品中延伸,以形成不一样的观感。反反复复,是练习的基本属性,但这和以前在反复的绘画训练中打造的肌肉记忆不一样,它是试试看、不确定、不那么成熟的实验,我对应着某种经典的文本样式去试一下,类似临摹那样,以轻松一些的状态去面对一个对象。练习的方式也是一种态度,它不是板上钉钉的确切结果,是在一个试探性的过程中,接近对象,态度决定了一个作品的气质。


如无特别说明,文中用图均由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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