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力:荒谬重于死亡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960   最后更新:2021/05/10 20:59:16 by colin2010
[楼主] colin2010 2021-05-10 20:59:16

来源:单读  张宇凌


艺术家张培力的作品《2020 身体数据》正在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展出中。所谓“身体数据”,既指标记每个人社会身份的**和档案数据,也指物理性身体中通常肉眼不可见的各项医学内部参数。张培力借助分层套色版画、医疗高清扫描、自动机械装置,以及 3D 打印和雕塑等科学技术,将这两套数据呈现为架上、版画、摄影、影像、雕塑、装置等跟身体相关的艺术形式,或者厘清变形,或是解构还原,或是深藏在物理性作品深处,让它们可见可触甚至互相撞击,由此来表达他的观念: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


今天的文章,来自张宇凌对《2020 身体数据》展览的观摩以及对艺术家张培力的访谈。她为我们剖析了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将他的作品置于古代和当代的艺术史中指出其独特的地位:第一位将自身内部不可见的身体数据物理化再现的艺术家。正如文中所写:“这或许就是观念艺术的魅力,在制造相对的观阅困惑的同时,预备了翻越这个困惑后的更强烈的沟通感。”

张培力展览《2020 身体数据》中,所谓“身体数据“,来自两个方向,第一是社会身体(身份):包括***、**、签证的各种数据;第二是生理性身体:其实是肉身中眼睛很难看到的部分,除去肌肉外的全身的骨骼、内脏、水分和血液。

走入天安时间艺术中心的展场,大部分静态作品在第一眼的视觉震动之后,会进入一个沉默和低温阶段。因为数据,就是一个深藏在物理性外表之下的东西,任何根据数据而来的结果,不论是一个政府政策,还是一件雕塑作品,都会掩盖了数据本身。所以如果不关注和探讨物理性作品的来源和创造过程,不翻出被作品化前的观念和事实,数据的更大震撼就会被削弱。这或许就是观念艺术的魅力,在制造相对的观阅困惑的同时,预备了翻越这个困惑后的更强烈的沟通感。

张培力与自己的玛瑙石头骨模型

在进入这两个部分数据的考察之前,先要厘清一件出现在展览二楼的“元”数据作品《X?》系列


这件作品是作者于八十年代末期创作的关于手套的系列十张作品中的一张。张培力自述是开始反思绘画的个体性和题材的叙事性,所以把颜色降调为最不饱和的状态,创作了十幅非常相似的医用乳胶手套作品。而手套既有身体的痕迹,也有动作的预示,却同时是一件漠然的物品,具有数据的客观性。所以展览最早的历史起点放在这件作品代表的那种思考上,数据从 X 开始。


材料和技术数据:荒谬重于死亡


社会身份的数据的第一部分,是两套四版的名为《签证与**》的石版印刷作品。制作于 2014 年新墨西哥州立大学 Tamarind 版画中心,用 12 套色的叠加方式,使传统的石版画有一种 X 光片的透视效果。画面中将艺术家自己的一本**中的签证页和盖章页几乎全部印出。而另一件社会数据则是张培力的***号码,它们用荧光剂染料丝网印刷在纸上,展厅定时黑灯,数字就以绿色显现出来。但需要仔细近看,才能看到每个***的阿拉伯数字都由无数的微型小数字组成。这些微型数字是艺术家进行高精内脏扫描时留存的数据,根据这些数据可以 3d 还原出一个立体的脏器。这件作品其实是楼上展厅作品的一个螺旋反解的过程:艺术家从现实肉身,到数据,到石材,再到数据,再返回现实社会身份。这个过程必须通过 2019 年在仁庐以《强迫症的数据报告》为名展出过的整套作品来理解。

张培力:《签证与**》,多层套色石版画,2014


后者开始制作于 2017 年。是年,张培力手左手有疾,数次出入医院进行扫描以便治疗。扫描的过程使他回想起 2015 年在纽约 New Lab 看到的 3D 扫描打印和雕刻,于是萌发了创作的念头。在仁庐团队的沟通协助下,他了解到 3D 扫描所需精度,找到专门为疑难重症做各类扫描的上海全景医学影像中心,身体用 MRI 核磁共振多次扫描,脑部则用增强型 CT,因为需要注射加强显影剂。短期内反复扫描有辐射危害,张培力在知情书上签了个扫描原由:艺术创作。

张培力在知情书上签了扫描原由:艺术创作

张培力的身体正在接受扫描

高精度扫描的数据搜集并后期修模齐备之后被送往深圳和意大利。深圳的 3d 打印是第一步,打印出来比较精确。这些 3d 打印的成品,其实只是最终雕刻的一个参照。它们都被带往意大利卡拉拉的雕刻工坊。这个工坊里,按照原始扫描数据先用电脑指挥机械臂进行 3d 雕刻,3d 雕刻是一个原始雕刻的“减法“方式,张培力认为其精确度只有百分之不到六十,是以”加法“方式进行的 3d 打印的一半。所以最终要靠人工进行雕刻细节,雕刻细节的参照就是 3d 打印出来的光敏树脂模型。在人工这个部分,张培力说,连工坊的雕塑家主人,曾经多次参与文艺复兴雕塑复制的卡拉拉艺术学院院长,也觉得别扭和不适应。他们之前的任务大多是人体外部,没有如此之多的镂空,皱褶、网膜等细节,从美学上也要更慢地进入和磨合。

“我要求的就是精确,越精确,这件作品才会越有艺术力量。”

机械臂正在 3d 雕刻一根骨头


材料上的选择来看,全身的骨骼是第一步确认下来的。卡拉拉盛产一种雪白的大理石,被称为米开朗基罗白。这种白色纯净典雅,带着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气质,跟骨头形成一种矛盾张力。古典传统中最多出现的当然是丰腴的肉身,最多是骷髅,而不是一块块分解开的骨骼。在脏器问题上,玛瑙(墨西哥玛瑙)是半透明的,可以在光线条件下发生变化,张培力决定把大脑、心脏、肺、肝,肠、胆、胰都使用这个材料。最困难的部分是全身的血液和水,最初张培力想要有层次透明的红色石材,结果根据他的表述,只有宝石类可以达标。而要制作理想尺寸的作品,价格会超出百万级别。所以最终他在昆山玻璃厂发现了他们的人造水晶材料,用人造水晶材料做出了以立方体呈现的血液和水。

张培力:《全身的骨头》, 白色卡拉拉大理石,2019


两个睾丸的选材也有一些波折。本来想用羊脂玉,但一块璞玉必须大于原作三倍以上,才可能切出两块睾丸尺寸的材料,造价也超过预算太多。所以最终在浙江青田找到了有土沁的白玉:龙蛋石,按 3d 模型打磨塑造其实并不难,目标仍然只是一个:精确。君子如玉?问题而不是答案,静静地如博物馆的文物一样,躺在两个灯光聚焦的玻璃匣子里。

张培力:《玉睾丸》,青田龙蛋石,2019


这一系列由高清人体扫描而得到的作品,是一个反数据的过程,也就是先用可朽肉身化为数据,再用数据化为同样是物理性存在,但比肉身更恒久的石材作品。而这个过程,何以区分于古典的雕塑寄托的不朽理念呢?个体在其中的位置起了决定性作品。首先,这些数据来自一个有社会身份的个体肉身,但是所造之物,都是人类肉眼无法识别具体所属身份的东西:一根大理石腿骨、一条玛瑙小肠、亦或一个右边的玉睾丸……此类不朽不可能为他人所辨识到一个具体的名字上,在社会性上毫无意义,甚至由于它不具有活体基因,医学和科学上的辨识价值也要在很多条件下才可以产生。所以跟阿波罗大卫和圣母像,跟亨利八世和伏尔泰的造像,甚至今天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裸体像,都有着功能和象征意义上的重大区别。


古典名贵的材料、技术和精确度、以及个体社会性上的不可辨识,三个不同方向的力量都被顶到最大可能,产生了张培力一直在作品中想要表现的:人生的荒谬感。他反复强调,固然到了这个年纪死亡会常被想到,但,荒谬重于死亡。荒谬的第一,是自己可以观看和触摸一下,一个正常情况下完全看不到摸不到的自己;荒谬之二,也就是比死亡更活跃地与我们实时同在的:人生的无意义。


此时再回头看《**和签证》和《密码》,就明白,社会身份的数据是张培力所认知的更显在的荒谬,因为它们是跟养殖场的标志无异的异化的签章。


象征的数据:个体性的插入


在这场展览的进场院落中,分别有两个独立空间展出了两件重要的装置作品《碰撞模式》1 和 2。这两件作品从时间到观念上,都跟展览名字中的 2020 更贴近。疫情一年中,张培力在泰国滞留三个半月,期间酒店仅剩他一人,不知是否可以回国,亦不知泰国疫情会走向何方。危险就在身边,随时都有东西会爆炸,但个体不可能预知和掌控,这就是他的感受之一。


疫情期间他制作了两字和三字的著名 T 恤衫;然后是一场在哔哩哔哩的《一场可能持续数年的直播》,接着又在杭州完成《10 x 10》大型 LED 屏幕作品,组合了失踪儿童和逃犯的影像。第四组疫情期间实现的作品,就是下面的两个装置。装置比起 2019 年的系列作品,更有显在的象征企图。


不可控和底线崩溃的感受,带给张培力一个重要符号:煤气罐。煤气罐带着社会阶层象征,张培力自述,它从在煤饼时代的贵族,变化成如今城乡结合部和流动摊贩才会使用的东西,它同样象征着一个社会和个人生活中时时隐在,难以控制的危机。装置中的头颅是他自己颅骨等比放大,约  50 x 60 厘米大小,以韧性较强不易破碎的铝制成。支架间约 4.2 米,颅骨被悬挂在中间,支架两侧被自动装置拉高的两个煤气罐摆幅 1.8 米,从高处向下自由摆动,总会不时撞在头颅上,发出 Duang 的回响。一个已经被撞破的头颅摆在支架下面。

张培力:《碰撞模式 2》,煤气罐,铝合金颅骨及自动装置,2021


另一种碰撞更加直接,是两个白色树脂打印颅骨(也是张培力颅骨放大版),通过同一自动轨道运行且相撞。这两个头颅会撞碎,张培力说这是他的期待,如果这次实现不了,下次会实现。


头颅从古典艺术史上在基督教文明中反复呈现出死亡和人生虚空之意,佛教特别是藏传系统中也多有视觉制品出现。这套作品的独出之处,仍然在跟室内的作品呼应,也就是不仅仅有普世或宗教意义上的死亡、虚空指向,还有“个体”,“独特性”在其中重大的荒谬感,因为这是张培力自己的头颅。


以有具体人物为参照的头颅或者骨骼制品在公共场合呈现的,在历史上,多为“圣迹”。(Relics)。是指护教虔信的典范,肉身逝去后留下的残骸,仍然具有神力,所以被放置在圣所公堂,受到此信仰系统中的后人生者崇拜。这类以头颅为代表的骨骼残骸,当然最常见的是被以静态方式呈现,但在信仰系统的传说中,也时有可以运动的表述,最多是在圣所遭劫难之时的自保行为,比如舍利子在地震时飞升入树,或是教堂坍塌之后,颅骨自行移位。


而此处之头颅,不仅是一个有着强烈“反圣”倾向的个体艺术家的头颅,而且被置于主动追求极端危险和随时毁灭的动态中。一旦了解颅骨的数据来源,个体性就横插进古典象征系统中,在虚空、死亡等警世的“有意义”上,加入了偶然、荒谬和无意义。


未来的数据:多极磁场


在身体数据的系统中,有一个数据是大家较少关注,但仍然具有深意的一环。每件骨骼内脏作品有 6 个版本,可被收藏。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在未来,任何一个还具有肉身的人类,都可以按照这个观念去制作出自己的内脏骨骼和体内不可见的部分。张培力宣称,他的观念是免费的,任何人都可以自行拿去使用;而他作为个体艺术家的参与性劳动将会是一定是有价的,如果有人要求经过他本人参与制作,将视为作品收费和署名。

观念在未来因无价而免费,这又回到了元数据《x?》系列,在创作那个系列的时代,艺术家就尝试过让每个人都可以创作类似的作品,得以开始提出那个杜尚式的问题。

从古至今的艺术家都在使用骨骼和脏器,特别是动物骨骼、人类颅骨和整套骷髅,但对具体创作者个人自身数据的挖掘却很罕见。从虚空画,唐卡尸陀林绘画等古代作品,到众多的现当代动物骨骼绘画,到阿布罗莫维奇在《清洗镜子》(1995)中反复擦洗骷髅录像,到达明·赫斯特钟爱的各类解剖形象,大多数人使用的是他者的数据。最接近自我探索体内不可见事实的,是莫娜.哈通(Mona Hatoun)的录像作品《陌生的身体》(Corp Etrangé,1994),屏幕展示了关于她自己体内的医学探测影像。她的方向更是对具象事实的直接呈现,来探讨所谓“自我”,所谓“内在”等概念的反面。当代艺术史上使用自己头颅的另一个艺术家马克·奎因,他著名的系列“血头”,用自己的冷冻血液塑造自己的头像,因其具有鲜活的可辨识外表,所以依然有着“肖像”的纪念性本质中。他也自述是要创造一个最“自己”的极端的肖像。

莫娜·哈通:《陌生的身体》,身体内部医学影像作品,泰特当代

张培力:《头颅与心、脑、肝》(局部),白色墨西哥玛瑙,2019


与艺术史上的各类作品相较,张培力在使用“个体性”身体数据的过程中,以巨大的耐心和沉潜之力寻找材料,琢磨科技手段,从而可以在深处植入了一个多极磁场:它既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独有的最精确最科学的数据,又是最不可辨识最消解个体性的矿物化的可触物;它既是贵重古典材料的艺术作品,又是“免费”的观念;包裹在社会身份数据透明闪耀的去人性化之中震荡于随时可能发生的重大毁灭性危机的机械自动装置中。深夜在天安时间艺术中心的四合院中,头颅和煤气罐撞击,发出宛若寺庙钟声的哐啷。张培力觉得,听到就分外满足,因为那可能超越死亡警世的套路,在稳准狠的方向上,用更深的诚意,宣告着人生的荒谬和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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