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BIE别的 kikizhu
走进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曹斐个展 “时代舞台” 的那一刻，我是猝不及防的。
大小屏幕不同频率的光此起彼伏，各个影像作品和不可名状的机械运转声交织成一片混沌如游戏厅的嘈杂背景音，眼前是由灯箱、仿真植物、喷泉、塑料椅构成的奇特景观，围绕它们的是一座拥有多个入口和通道的钢铁工事，如主题乐园般裹带着情景和故事在面前徐徐展开。我当然也可以在其中简单地逛一逛，拍拍照，在朋友圈里写下一些惊叹和褒奖，然后就离开，毕竟，这显然是一个信息量非常大的展览，而在习惯于快速滑动手机屏幕的当下，没人会苛责。然而，面对艺术家和策展团队精心又颇具野心的大制作，一种想要与之 “较量” 的心情占了上风，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分三次共花了约 8 个小时领略了这个主题乐园的全貌，甚至还在展厅里吃了一顿饭。尽管没有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但在曹斐由影像构建的一场场叙事里，我还是体验到了心潮的起伏。所以，这不是一篇高屋建瓴的展评，只是一位观众在一番游历后敞开心扉的记录。
每颗时代的眼泪都曾是过去所憧憬的未来
曹斐，《新星》（静帧），2019 2.35:1 彩色 5.1 声道有声单频高清影像，94'01''。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 提供。
“你要的奇迹不会在现在发生，不会在未来发生，有可能在过去发生。” 在曹斐的最新影片《新星》中，一位颇具神通的瞎子握着主角的手这样说。尽管在这部超现实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些神奇之处，比如主角就是一个被困于自然时空之外，只能以电波信号的形式存在的小伙子，终其一生努力与父亲重逢，而导致这一些发生的正是他的父亲，一位在新中国初期研发未来科技的科研员。尽管这部奇幻的作品里包含了自中苏蜜月期至 “未来” 各个时代的元素，并将科幻、歌舞等多种类型糅合在一起，然而如果将它理解为曹斐献给 “红霞” 的一封情书，便不难理解片中的诸多设定与伤感底色。事实上，《新星》本身就是曹斐迄今最大的创作项目 “红霞” 中的一部分，而红霞的本体，是一座位于北京酒仙桥地区早已停业的影剧院。这座非常具有时代特征的建筑得名于当年苏联来华援建的 “红霞电子厂” ，是共和国早期工厂职工的文艺据点，也是几代人的回忆。曹斐围绕红霞影剧院进行了历史调研，在此创作了纪录片《红霞》，以及围绕其再创作了《新星》，试图让红霞重新活过来。在 UCCA 的展厅里，他们的确做到了，一整座精心搭建复原的影院配合真实老物件的展示，将历史娓娓道来，我忍不住靠在栏杆上看了很久，直到穿着工厂厂服的工作人员提醒我： “不好意思，请不要倚靠，它可能很老了，很脆弱。”
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StefenChow
正如《新星》中的男主角最终也没有回到父亲的时空，过去对我们来说也只是脆弱的幻影，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始终向它投去温柔的目光。在此之前，曹斐还在她出生成长的城市广州以类似的关怀拍摄过《三元里》。记录，作为对遗忘的对抗，是一种面向过去的姿态。有趣的是，在曹斐所有对 “现实” 的表述中，似乎越前期的作品越带有温暖的色彩，比如早期作品《牛奶》展现送奶工尽管辛苦但仍充满幽默和幻想；《谁的乌托邦》也反应了 21 世纪中国南方职工的现实与梦想。而到了颇具未来色彩的《霾》或《亚洲一号》中，人或如行尸走肉般在灰暗的城市中挣扎，或在冰冷的自动化车间被机械封存了欲望，阴冷的色调也许是艺术家内心对未来不安的投射。 
曹斐，《亚洲一号》，2018，2.35:1 彩色有声单频高清影像，63'21''。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 提供。
同是双鱼的我好像可以理解曹斐，正因未来更高速地迫近，人才更喜欢亲近过去。最美好的总不是现实，而是那个存在于过去中的未来，而艺术就是在每次怅然所失时接住我们所有情绪的那个容器。
曹斐，《La Town》（静帧），2014，16:9 彩色有声单频影像装置，36'54''。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 提供。
作为景观的城市，你我的宿命
《狗》里忙成 “狗” 或 “舔狗” 的格子间白领被曹斐一顿揶揄；红白机上的经典游戏 “俄罗斯方块” 被曹斐在香港的摩天大楼上再次 “搭建” ；每次出场都自带恐怖音效的克苏鲁从《La Town》穿越到《亚洲一号》，将我们对逼仄生活的不安真实演绎成 “房间里的大章鱼” ，精巧的扫地机器人在一大片拆迁的瓦砾上小心地踱步……大概没有哪个中国艺术家能像曹斐这样对城市生活同时充满热情与厌恶。从学校、办公室、工厂到公园、街头和废墟，她的拍摄形形**。她甚至自己建城——用微缩模型营造的《La Town》，和存在于游戏《Second Life》里的 “人民城寨” ，那里有央视大楼、城中村和飞在天上的熊猫。在曹斐的城市中，不同的景观拼贴在一起，冲突着，互相映衬着，闹哄哄乱糟糟，充满人情味和生命力，恐惧、焦虑和灾难也无处不在。我所身处的展厅，也是城市在美术馆里的投影：从红霞影剧院走出，路过发廊旋转灯和度假小岛，我下楼梯走向喷泉广场，在遇见纽约唐人街倾覆的餐桌后，我来到了布置着假花的广式茶档。一份烧麦和牛肉丸正好可以抚慰饥肠，而所经历的一切却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反复横跳。精心打造的环境一边强调着可信度，一边漂亮得让人怀疑，眼前的桌椅碗筷和街边茶餐厅里的别无二致，而在美术馆里吃大排档这事却又显得荒诞异常。置身于为观看而存在的布景里，所有行为亦成了表演。只是，现实生活又在多大程度上保有 “真实” ？景观化的城市，存在于我们脚下，也存在于社交网络中。哪怕曹斐在游戏里化身为 China Tracy ，她仍然离不开城市生活。没有故事发生在城市之外，城市像宿命般无法逃遁，却也始终将我们滋养。
漫步在 “人民城寨” 里的 China Tracy 仍然孤独异常。在游戏这片虚拟的热土里，她和 “Hug Yue” 邂逅相知，他们在城市顶端约会，在海边散步，像多年老友一样聊起对自由、孤独、身份和虚拟人生的理解。在古早网游的粗糙画面里，各种类型的人物扭曲着、妖艳着，曹斐给予了每个人以注视，直到最后，观者也随着镜头飞向宇宙深处。“我们已经面目全非，但本质依然不变，期望在这 ‘第二人生’ 里我们有重新构建的可能，拥有一股足够超越尘世轮回的力量。在这超越时空之中，现实的一隅，仍会有人向往简朴，追求自由。我们就这样被扔进世界的深洞，每个世界都是深渊。神爱世人，但我们也是对方的拯救者。进入虚拟世界是忘却现实的唯一出路。我们已经面目全非，但仍向往自由……” China Tracy 最后打在屏幕上的这段话足以让每个老二次元泪目。而在愈发近似游戏的现实中，谁又不是资深玩家？
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角色》里，发色鲜艳欲滴的 cosplayer 们化身骑士、斗士和法师，在公路上、田野间呼啸而过，他们的存在与背景格格不入。现实，他们用尽幻想也无力改变分毫，只有手里撒开的黑色气球能挣脱大地的引力飞向高空。然而镜头一转，在老旧的住宅里，爸爸在掉了皮的沙发上抽烟看报，妈妈在乌烟瘴气的厨房里煎炸煮熬，而我们闪亮的战士在细心地擦拭他的圣剑，相安无事。看到这一幕我几乎要笑出声，旋即又感到温暖异常。生活不能给你一切，但生活总会将所有幻想和妄想温柔接纳。我们最终总会回归日常，尽管有时苦闷而却也让人安心的日常。时代的舞台上人人都是主角
是的，曹斐作品里主角永远是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她把大卡车改造成 “托马斯小火车” 并开上路，而后仔细地拍摄下每个路人的表情。人的面貌和迹遇总是她最关注的。她记录过女工在车间里跳孔雀舞并为他们举办了一场联欢会，她拍摄下公园里自在跳舞的大叔，还给他配上欢快的音乐。当然，曹斐自己也常是主角。在展厅中间的那块大屏幕上播放着的是家用 DV 记录下的曹斐，学生时代导演、参演的舞台剧，夸张的表演，小品般的笑点设置，流行金曲的大杂烩……单纯而快乐。DV 还记录下了当时拍摄同学的对话： “曹斐上台了，快拍啊。” 我毫不怀疑，那时候的曹斐一定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曹斐，《谁的乌托邦》（静帧），2006，5:4 彩色有声单频影像，20'20''。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 Sprüth Magers 提供。
事实上，本次展览在展厅入口处专门设置了一个 “艺术家背景介绍亭” ，展出了曹斐悉心保存的各类成长物证，在这里，我很快对她所拥有的 “年少成名” 、 “蜚声国际” 等光环找到了源头：出身于艺术之家，得到了较好的艺术启蒙，很早便开始有意识的创作……之后的一切似乎也顺理成章。然而一条工整书写在老旧笔记本上的留言还是触动了我。它来自曹斐童年或少年的好友，在留言中这位女生说道： “你画画这么厉害，希望你以后做个大画家……不过以后不能忘记我！” 不知道曹斐今天是否仍与她保持着联络，也不知道这位女生的友情与欣赏中，是否也包含那么一点羡慕。如果有的话，我真想隔着时空对她说，人群里总有一些人更加发光，但这并不妨碍每个人都去发出自己的光，事实上曹斐在她的诸多作品中所鼓励的也是如此。所以，在将所有作品尽览之后，我又回到了展厅中央的大屏幕前，坐在塑料椅子上观看这些早期录像，宿舍里无厘头的肚皮跳动舞，闲的发慌的假期拍摄……作品介绍里写道，曹斐在早年便展示出了作为艺术家的天赋。对我来说，艺不艺术的不重要，让我感动的是那种无所顾忌也没有预设的冲动与激情。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当理性让人们不敢奢求太多，当经验让人们不愿再轻信什么时，至少还要相信自己。如果说这个展览中的曹斐给了我什么启示，那就是要相信记录的力量，相信表达的力量，珍视那些想要说点什么、画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念头，哪怕一时也想不到意义在何。最终，我们每个人都总有出口，哪怕不能像孔雀舞女孩那样在现实生活中飞出工厂，至少也可以像 “嘻哈” 项目中那些路人一样，无论舞步是否笨拙，也要向观众——这个世界，展示独具风采的笑容。2021 年 3 月 12 日至 2021 年 6 月 6 日，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呈现 “曹斐：时代舞台” 。作者：kikizh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