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艺术界热爱厌恨NFT?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1056   最后更新:2021/04/10 21:50:19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21-04-10 21:50:19

来源: ArtReview Asia  文:JJ Charlesworth


Beeple,《每一天:前5000天》,2007-2020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佳士得拍卖行

金钱一向是能聚拢目光的。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佳士得刚以6000万美元的天价拍卖了一个巨大的jpeg文件——确切地说,是5000张图片的集合。这是视频制作人、插画师、如今著名的数码艺术家迈克·温克尔曼(Mike Winkelmann,又名Beeple)的作品《每一天:前5000天》。温克尔曼早已有着庞大的“圈外”拥趸和Instagram粉丝团,不过他在艺术界的一举成名发生在去年12月的一场线上拍卖会上。来自他《每一天》系列的作品(温克尔曼每天都会创作和发表一张超现实的、有时滑稽、常常能反映时代精神的CGI图像;这一系列从2007年5月1日开始,一直延续至今)通过线上平台Nifty以350万美元成交。当然,这对于现在过得风生水起的Beeple来说,也只是个小数目罢了。


给Beeple的成功做铺垫的是非同质化代币(NFT)所带动的可收藏艺术狂热。非同质化代币是区块链和加密货币对传统意义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的重新演绎。通过Nifty和Super Rare等NFT交易平台,艺术界的新生儿们可以以“可交易的数码编辑权”的形式出售他们的作品。基本一切数码的物件都可以被代币化和售出,而在近几周,各式各样的数码物品登上了头条:NyanCat(没错,那个烦人的复古8-bit飞猫)的一副动图以58.8万美元成交;推特创始人杰克·多西正在拍卖史上第一条推特 (“just setting up my twttr”),当前出价是250万美元;与此同时,合成器流行乐女星Grimes(科技寡头伊隆·马斯克的伴侣)的一个数码图像和CGI视频合集卖出了580万美元。


曾经被当作美学空气的大众文化玩物如今却身价百万——这场奇观无疑让艺术界无比纠结。由于这一年来Covid-19所带来的干扰,画廊和艺术展纷纷关门,商业艺术界正在烦恼如何从难以展示和贩卖的艺术物件上盈利,并发现自己不得不转向数码世界来保持库存商品的曝光度。不过再多的视频项目、线上艺术展和预观室也不能真正地解决被禁足的艺术界所面临的种种麻烦。如今崛起的NFT向这样的艺术界展示了能同时解决两个问题的诱人方案:它既承诺了保险且具流动性的金融交易媒介,又绝对保障了商品的独特性和稀缺性。当佳士得等精明的拍卖商看到这样一个机会(钱)的时候,他们二话不说就跳上了这艘船。

Beeple,《太空探险》(来自《每一天》),2020年12月26日
图片致谢艺术家

不过艺术界具有批判性的那一面对NFT可就没有这般狂热了。这些几乎垄断媒体关注、轻易征服拍卖行和藏家的文化物件到底是什么呢?当可收藏数码文件的市场入侵艺术界时,又让当代艺术商业和机构的看门人们情何以堪?这对艺术批评又意味着什么?毕竟,对艺评人来说,Beeple和Grimes的作品实在是太烂了(不过,说句公道话,Beeple本人也承认他的大多数图像是“垃圾”)。关于这点,我之后会做补充。


艺术界对NFT和Beeple狂热立即作出的批评是富有启发性的,因为它们间接表明了当代艺术对于自身文化价值和社会作用的种种怀疑。马丁·赫伯特(Martin Herbert)犀利地指出:“这样的文化时刻是值得反思的,因为它们可以部分地揭示你是否有看门人的心态。” 他接着说:“真正难以探明的,是你是否在试图维持一些业界准则,或者说,你是不是变成了一位传统主义者。或者,说白了,你是不是个自负的‘精英主义者’。


赫伯特可不是这样的人(声明一下,我们《ArtReview》的撰稿人时常还是会一起出去混的)。不过想要反抗大众/流行的世界的入侵,以此来捍卫艺术的本能,无疑成为了不少NFT批判性报道的基本旋律。在这场针对NFT所代表的迷因文化(meme culture)的争论中,《Spike》杂志的狄恩·基西克(Dean Kissick)感慨道:“(艺术界的)老看门人们早已失去了话语权。” 而这在基西克(和赫伯特)眼中可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当下文化的一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的复刻,拙劣地模仿着更好、更加有趣的事物” 。基西克将矛头指向了Beeple的“图像的图像”:“在这个集体幻视的空间中,老套的艺术、被回收的波普、坏品味、政治景观和投机行为纠缠在一起,合并成现代生活。”

Beeple,《氛围城市》(来自《每一天》),2020年10月11日
图片致谢艺术家


基西克道出了这场讨论中很重要的一点。当他提及KAWS,Beeple等流行文化艺术家的成功是如何使得“流行事物在洋洋得意地游行”时,他说:“我不会为此感到高兴。我从小就讨厌大众的东西。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投奔了艺术,正是因为我感到自己与流行文化、我的同学、我所处的国家、社会等等都格格不入。


不错,在过去几十年中,对“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当代艺术成为了一个逃离“流行文化”显而易见的邪恶和愚昧的避难所——在这个领域,反规范的价值、政治和身份得以生存并获得文化自主权;在这里,我们可以议论什么是好的艺术,甚至培养某种叫“品味”的东西。当代艺术与反规范的亚文化(如独立音乐、电影和文学)共享这个空间,同时也与一系列激进的政治亚文化结盟。它的立场是抵抗主流、保守、消费主义和“羊群”的价值观的。


不过,和许多别的亚文化一样,当代艺术与寡头财富及它的排他性和精英主义也有着复杂的关系。艺术“亚文化”的自相矛盾来源于:它在反对大众和流行文化的同时已然成为了一种精英的文化。近几年,一向享有特权的艺术机构转向了社会正义、环境和道德责任等“进步主义文化”所特有的议题。这一立场使它们与主流社会中的不少弱势群体(受挤压的中产阶级,被剥夺权利的工人阶级选民,以及持有不同文化观点的人们)对立。

Grimes x Mac,《高分辨率的上帝》,2020
图片致谢艺术家

而这与艺术界对NFT文化的憎恶不无关系。当《Artnet》的提姆·施耐德(Tim Schneider)在议论为什么艺术界不应该过多地投资NFT(金钱抑或文化方面的投资)时,他指向了多样性匮乏和不平等的问题。“加密币新贵大多是白人男性,” 施耐德批评道,并引用了一位女性艺术家对NFT的吐槽:“它向我们展示了叛逆的白人弟兄们(white bros)是如何在迷因文化中进行走私的。” 施耐德又补了一刀,指斥了区块链对于环境的破坏:“大多数已有的NFT平台是基于以太币区块链的。据统计,该区块链的年度能源消耗量已经达到了厄瓜多尔一个国家的水平。”


“白人弟兄”文化、碳排放、流行艺术和陈词滥调——这些东西与趋向于进步主义政治和少数人群文化,并愈发厌恶流行和民粹主义事物的当代艺术界格格不入。NFT恰恰创造了一个让“韭菜”们得以从视觉大众文化的亚文化形式中赚钱的空间。真正使“我们”当下的艺术界所焦虑的,似乎是未经管控、DIY的大众文化在逐渐逃脱文化看门人们的控制。区块链的框架可以带来平等和去中心化,使被边缘化的人们重新掌控自己的文化经济。不过,它也可以让相反的事发生。易于使用的艺术品认证系统和面向一级和二级市场的销售平台对艺术市场来说是难以抗拒的。尽管这可能会动摇知名的市场参与者和机构,但即便如此,这也无非是将权力转移给另一组有钱的玩家们。人们应该意识到,就算商业NFT平台是围绕着充满创造力的个体运作的,在它引人注目的销售背后的仍是那些极力推广加密货币,以此来颠覆法定货币系统的人们。


若想真正理解艺术界与NFT的爱恨情仇,我们需要将其放在更加宏观的经济语境之中,因为在问题中心的是艺术界拒绝承认自己在资金流动性狂欢中的同谋身份。资金流动性成为了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十年的经济特征。在这十年中,我们见证了拍卖行中一笔又一笔的大买卖,而这在疫情到来时达到了临界点。根据UBS国际艺术市场报告,艺术的总销售额已从2010年的570亿美元上升至2019年的641亿美元。不少评论者从中指出了量化宽松政策的真正作用:它承托着股市和超级富豪的命运;当银行需要通过不断印钱来支撑崩溃后的经济的时候,这些钱进入了资产泡沫,而并没有促进实体经济的成长。但是,2005年左右的时候,一个新生的现象挑战了量化宽松看似不可逆的货币贬值。这便是加密货币。


我在2017年为ArtReview》撰写的一篇文章中讨论了高端艺术市场中价值集中的现象——我发现更多的钱在追逐更少的作品。在这种情况下,我写道,由于对旧资产的需求不断增加,其价格越来越高,流动资金可能会开始流向更加奇异的资产。其中一种资产便是加密数字货币……作为第一种加密币,比特币的市值一路飙升。2017年初,它的交易价格约为750美元。而在十月份,它的价格已达到5,000美元以上。投资资金蜂拥而至。


如今,一枚比特币价值56,000美元。与此同时,以太币——支撑大多NFT的以太区块链的加密货币——也获得了爆发性的价值上涨。2020年仅值132美元的以太币现在的交易价格约为1,750美元,而它最迅速的增长期发生在去年的12月中旬,也就是BeepleNifty上拍卖作品的那段时间。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20年的一个流行迷因描绘了一个戴着领结的人找一个代表美联储的人理论:“你不能通过印钱来人为地使经济膨胀。” 美联储的家伙则无暇理他,因为他正忙着印美钞呢。他傻笑道:“哈哈印钞机brrrrr。” 目前为止,美中央银行已铸造了数十亿美元,以救援受到新冠锁城下负面经济影响的受害者们。但印钱也意味着法定货币的利率基本化零。这种情况下,我们不难看出为什么将法定货币转成加密货币是一个充满吸引力的选择。转卖可能会迅速增加价值的虚拟艺术品也同样诱人——Beeple原价6.7万美元的《交叉路(CROSSROADS)》就是这样在今年2月以660万美元的价格被转售的。艺术界似乎还没有完全察觉到:加密货币、NFT和艺术的汇流发生在一个法定货币失去价值的时刻;一个工资已死,绝大多数人已失去为未来储蓄的理由的时刻。

Beeple,《第一个emoji》(来自《每一天》),2020年9月1日

图片致谢艺术家


于是2020年成为了Covid-19、加密货币以及基于稀缺性的大众文化型艺术市场的元年。艺术商业市场一向是同时依赖于真正意义上的稀缺性和通过合约制造的稀缺性的,其看守者是由机构和文化仲裁者们组成的复杂网络。另一方面,Covid-19加速了文化商品虚拟化的趋势。同时,如何营利、如何谋生成为了世界各地失业艺术家和创意人士们所面临的最紧迫的问题。NFT的市场所威胁的是艺术界习以为常的一个混合体:精英的利益加上大众文化的可视度。


NFT的诞生是一则晚期资本主义的故事。此时此刻,对大多数人来说,物质繁荣和财务安全的保障已然瓦解。他们被困在一个无法满足人们需求、去物质化价值的体系之中——末日情景充斥着这个世界的文化对未来的想象。即便Beeple的作品可能会玩一些“叛逆的白人弟兄们”所青睐的梗(Beeple在网站上说明:“我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完全的垃圾,但是这些旧玩意是真真真他妈的烂”),不得不说,他的想象与主流自由主义文化的抗争和道德承诺是同步的:在他2020年《每一天》的作品集中,我们可以找到对川普怪诞的讽刺(《让这个混蛋住口》,11月2日),为“黑命攸关”运动(《无尽的纪念碑》,6月3日)和LGBT人权(《进步》,6月15日)唱响的赞歌,以及对白人中产阶级种族歧视的嘲笑(《凯伦来袭》,6月18日)。不过更常出现的是描绘消费主义反乌托邦(《好气氛城市》,10月11日)或环境灾难(《去死吧地球》,6月12日)的图像。《晚期资本主义》(3月23日)刻画了在被遗弃的便利店中,被洗劫一空的货物架间游荡的一头公鹿。在这未来的场景中,一个人也没有。再看Grimes的《战争女神(WarNymph)》系列。该系列融合了巴洛克、中世纪美学和科技未来主义,以有翼的小天使为中心,向我们展现一个个内爆的幻象。Nifty对《战争女神》的解释是它“探索了虚拟时代中身份的流动性:我们可以去创造、改造和进入任何化身,制造无限制的世界,书写丰富、复杂的故事。” 不出人意料,Grimes会将销售额的一部分捐给Carbon 180,一个致力于降低碳排放量的非政府组织。


目前来看,当代艺术与迷因文化的同步率很高,它们共享对于环境灾难或碎片化的后人类主观性的末日式/乌托邦式的想象。但这些不过是飘渺的梦,仅能勉强安抚一个无法预视自身未来的文化。既然当代艺术和大众文化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分歧,新的问题便是:有什么事物可以将艺术界和那个充满明星虚拟货币和末日幻想的宽泛的文化区分开来呢?或许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做到这点吧。那么,也许这一切都会很快溶解,或转化为别的东西。


翻译/吴楷文

编校/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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