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槟源:做艺术,就像进山打猎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263   最后更新:2021/01/15 19:26:08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21-01-15 19:26:08

来源:打边炉ARTDBL



受访者:厉槟源

采访及编辑:黄紫枫


和厉槟源的采访约在12月30日,厉槟源在那天从北到南地跑了深圳三个美术馆,行程满满当当,一直到晚上11点以后才得空聊一聊,结束时已不知不觉来到了2020年的最后一天,一旁的“拍春”正好结束,人们欢呼、鼓掌,一起庆祝着成交与新年的到来。


当晚新一轮的寒潮袭击广东,我们在不足10°C的天气,坐在一个半户外的走道里,身边拥簇着闲置的桌椅,厉槟源一根根烟地抽,带着一贯的湖南口音,语速慢悠悠的,逗点清奇,不时陷入长达近十秒的停顿,偶尔讲着讲着音量就不确信地降了下去,笑着自嘲道“艹,说得跟什么似的”,紧接着又会笃定地说“这是我很诚实的想法”……我说话的时候,他便频频点头或是以简短的语气词表示回应,似乎需要极力地集中才得以支撑继续。霎时间有些恍惚,一面门帘之隔就是拍卖现场此起彼伏紧张的气锤声,厉槟源在这头缓缓地讲着做艺术就像进山打猎,踌躇满志也接受铩羽而归;他和家乡就像武侠和山林之间一样,受伤时归隐山林修养生息,好了以后行侠仗义云游四方,似乎他作品中那些暗暗的阴天、氤氲着水汽和绿意的永州场景即在咫尺。

“天堂电影院”展览海报,设计:何见平

这次的对谈,源于坪山美术馆跨界展览系列“九层塔”的第四个项目《天堂电影院》,由建筑师吴林寿负责展览空间设计,设计师何见平则负责展览平面视觉设计。吴林寿在开幕沙龙上提及自己和厉槟源都是“小镇青年”,在沟通过后尝试回到厉槟源影像作品背后的个人经历,于空间内搭建起一个屋顶,作为对回不去的故乡这般抽象情结的实体承载,空间与影像相互配合,构成建筑和艺术家共处情感点的创作。不同于过往厉槟源展览海报中那常见的、已形成标识的手写字迹,何见平在设计中用了发泡胶去书写展览标题及艺术家名字,其余的展览信息则被压缩至几乎难以捕捉的大小,在框限内几乎溢出的失控感,与自然涌动的饱满,亦呼应着展览作品的基调。


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者本人审校。


“天堂电影院”开幕前,厉槟源和坪山美术馆馆长刘晓都在进行最后的展厅调试,拍摄:黄紫枫


1、文责自负


这次展览中几件比较重要的作品都跟我自身的经历和情感相关,在崔灿灿的策展理念中,这九个在不同地方(意大利、韩国、湖南老家、北京、江西、东莞、香港、深圳当地等)创作发生的作品形成了一个地理概念,也体现了我在游走中的工作方式。其他的作品如同游记一样,但不管我出走到哪里,最终还是面对自己的根、还是要回到故乡一样的感觉。


建筑师吴林寿根据对我作品的理解,在不大的空间内通过一个“屋顶”的设计,营造出室内和室外不同的氛围,托起了作品之间相互承载的关系,我的作品在特定空间中也有了一个全新的呈现。《当钟声响起时站立》这件作品我过去从来没有展出过,作品里教堂的钟声太强烈了,如果处理不好对其他作品来说反而是种伤害,但当它和《最后一封信》放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发现那持续的“当当当”声和读信的仪式感之间配合得恰到好处。正好《当钟声响起时站立》是在意大利做的,选完作品,结合屋顶的设计让我和灿灿不约而同想起《天堂电影院》这部电影,还有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的经历,这种互为关照的处理反而让我的作品不再是影像在平面的简单投射,在结实的空间体验感中,观看作品的维度更丰富了,作品也成为了这个沉稳场域的整体。

“天堂电影院”展览现场

“九层塔”的展览方式把平面设计师和建筑师这两个身份工种都提到了跟艺术家视觉上平等的同一位,我一开始还不太适应,不过还是要尊重游戏规则,三个人文责自负,创作互不干涉。这种碰撞还挺有趣的,就像何见平老师设计的海报,虽然第一次看到别人来写我的名字,还开玩笑说那有点“鸡屎”味的字体感觉很不习惯,那是因为我以前的海报都要自己手写,这是第一次由别人写我的名字,发泡胶写出来的字体带着不可控又自然流露的气质。设计师坚持从他自身的理解出发,那就不会再局限于我对他在审美趣味上的某种“控制”,跳出我个人的惯性,这样挺好的,以至于后来我越看越喜欢。

《海鸟》,视频截图,韩国,2018


2、打猎


我很少有方案性的作品,不走到那个地方我都不知道要做那个事情,人到那儿才知道要做什么,我向来是在一种不确定、发散性的状态中游走创作。我会让自己尽量保持一种新鲜的状态和感受,创作的种类随时都在,也做好了工具上的准备(其实一般情况下也就是带个摄像机),但具体要做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未知的。这像是打猎,猎人去到山上,并不知道今天能打到什么的,一只兔子、一匹狼、一头野猪,或是什么都没有,而我也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


这种未知和不确定特别吸引我,这途中也许会遇到某种危险或是意外,意料之外的状况我都能接受。基本上自己心里会有一个对创作、身体状况、风险值的评估,不过想得再多也没有用,只有在做的过程中才会知道自己真正会遭遇什么,在实际操作中需要调整什么,这也是在我工作方式中的一种职业状态吧。我得靠这个手艺活吃饭呀,它不仅能给我续命,还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不做这个就感觉自己活得没啥意思,我的意义、我的生命,就是在不断地折腾、冒险,去面对这一切的风险和未知。似乎是宿命一般,有个声音在召唤、吸引我,我没法抗拒,不表达出来的话就浑身难受。确实,每次做完作品都能给我带来巨大的的满足,挺棒的,这种满足感只能是亲历者才能体会得到。


当代艺术的属性带着很大的竞技成分,做得好不好?是不是出手不凡?能不能做出一个让自己想起来就特别激动的东西?别人看到了又会不会感同身受,带来共情和新鲜的能量?这都是竞技,有点悬,就像每个艺术家身上都别着一把“*”,看谁拔*快,谁射得更准,彼此之间亦敌亦友。当然肯定人人都希望能做出伟大的作品,我不回避的,这是我很诚实的想法。

“天堂电影院”展览现场


3、算法


在这个前提下,选择要在哪里,做什么,这是一个具有冲突感的场景,一定是能引起自身情感震动的场景,多少都会带着我的口音。也免不了要面对一定程度上掉进惯性之中的问题,不过创作永远是发展和推演的,身体的动物性是带有算法的,像数学一般严谨。我还想做得更深入一些。现在的创作节奏变得很慢了,今年就做了两三件作品,但我觉得很好,可讨论的东西更加丰富饱满了,做出来的东西跟之前的面貌确实不太一样。没预料的是,一个个“即兴”的东西做下来,展开看我的作品时,它们相互形成了一种叙事性的联系,作品的发展跟着我的经历在走,它像游记或是散文体一样,带着我的自传性,只不过是用创作的方式,把我的生活、我的经历,包括我对周边的一些个人回应和纪录,呈现在作品里了。

“天堂电影院”展览现场


4、性感


我今年35岁,马上就36了,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36岁,到了这个节点,我开始会去想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他在我同样的年龄上的状态、都遭遇到了些什么事情。每次回家我都会把父亲生前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反复读他写回家的最后一封信,是不是可以做一个跟父亲有关的作品,把我长久以来淤积的念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我计划找来36个保安,把我父亲家书的内容分成36段,每人用粤语教我一句,然后再完整的读出来。真正去到东莞做《最后一封信》这个作品时,才发现比想象中的困难。过去广东当地的语言是粤语为主,我父亲去打工的时候,专门买了一套粤语的教学磁带学习,我都还记得他在家练习的场景。现在不像1990年代了,大家说普通话也没问题,有意思的是这些保安都带着自己的口音,有的外来打工者是到广东才学的一点点粤语,有一些来自广东不同的地区——东莞、湛江、潮汕、偏香港的粤语。他们教我啥我就学成啥,反正我对粤语的标准没有概念,完全是按他们教的发音来读的,也有些广东人挑刺说听不懂。但一板一眼地学,让这个作品变得跟播音员式的,我不要那种所谓的标准,关键是带着自己的语言理解和乡音表达的内容。


以前不太想在作品里面谈太多自己私人的事情,但又没办法回避,它的影响太大了,甚至是伴随着一生的,让人不得不去面对它。可能是自己在经历了一些脑部受伤、包括社会评价的波折,变得更坦然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接受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它们都是事实,而且我要去正视它,不逃避地直面问题,我所做的事情足够生动和性感就行了。


每当作品完成后,我完成了一次转换,仿佛是倒过去再看另一个人的故事,我脱了一次壳。

2020年7月,厉槟源在观察社展览“最后一封信”现场
拍摄:黄紫枫

5、障碍

我平时很少跟人社交,或是深入地聊天,基本上都是自己跟自己对话,是在这样的独处的状态中生活着的。很多表达都在作品里了吧,用作品说话,这大概是最好的,了解一个艺术家,看作品才是最有效的方式。当然啦,聊天的内容也能够让他人认识一个人,总得说点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贡献不了特别有价值的东西,而且好像语言怎么都没法完全准确,即便是特别真诚、认真回答的内容,也会抱有怀疑。

文字的魅力还是很吸引人的,我很喜欢文学,只不过有点惧怕要写自己、阐述自己,似乎在这方面有些缺陷。也可能是应试教育留下来的后遗症,以前写作文总是不知道写什么,永远都是写一个标题,就连高考作文也只写了几个字,导致语文不及格;写作是会给我带来这样的一种压力和障碍。空洞,这是我特别真实的感觉,教育制度规定了一个写作文的标准,我对标准的东西没什么感觉,却还要在文字上补太多的课了,才会这样无从下手,就像现在我连话都还说不好。

可能是我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吧?需要一定阅读的积累,才会更加了解和驾驭文字,等到特别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找到自己的语言,按照自己的语法去写一些东西。创作和写作的工作方法不太一样,文本有着建构和描述的功能,我现在很想用影像来做一些这样描述的工作。

《自由耕种》,视频截图,湖南,2014

6、毛孔

想在家盖一个房子,以后能经常回去,待得踏实一点。现在在老家没有房子,每次回去都要住酒店,回到老家却无家可归。我挺喜欢回去的,回去没那么容易,要倒好几趟车,我却老想着要回去。老家那种浓郁的气息对我来说很有魅力,它是一个纯野生的环境,在那里遇到的都是柴米油盐之事,没什么大的欲望,都是一些很小的目标,为了一点点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你看路边去买菜的和人不断砍价少个八毛几分,这样的生活很生动,很真实,很有烟火气息。它像毛孔一样,是一个被放大了的局部,因为特别具体,才特别可爱。

《画板 90×60 》,视频截图,湖南,2017

7、云游四方,归隐山林

老家是个很养我的地方,虽然那边也没什么,但对我来说,特殊之处就在这里,它的风土人情、山山水水、气味……环境的一切都能赋予我能量,对我的身体都是有益处的。说一个比较实际的情况,每次身体不太舒服的时候,只要回家待上几天就恢复了,家就是我的康复院。


家乡原生态的、纯朴的环境,给了我最好的教育。像古时候那些武林高手,总在山上有一方自己的“基地”,下山以后去闯一闯,行侠仗义云游四方,受伤了以后赶紧归隐山林,回到寺庙里养一养,恢复元气,这其实是一种很古典的关系,像电影经典故事一样。


我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永州老家做的,每次回去都会有很多创作的想法,当中的情感自然会浓烈一些。回到老家我就特别放松,既熟悉那儿,又感觉挺陌生的,想被它接受,又想接受它,这种感受、和家乡的关系,不断地影响着我。我一直好奇回去还能做什么,回到家,我还能怎么样,也想弄清楚一些新的状况、挖掘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最近有一个在老家的创作计划,用我的方式来说说“永州八记”,是有点像实验电影的东西,今年回去我会去做的。

“天堂电影院”展览现场

8、宿命

我很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在一个小山坡里玩老鹰捉小鸡,看到地面有一堆土上出现了一个由是一根线扯着的、一个工业生产的、塑料壳的、黑色的电灯开关,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东西从此被扔掉、被抛弃和遗忘了,莫名其妙地对它产生了一种共情,还有一种奇怪的感动,很触动我,我在那呆住了很久,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起那种感受。很神奇,我那时才4、5岁,注意到这个东西,好像不是一般小孩会做出的反应。2010年我做了一个类似感觉的作品,走在一个小山上,地上躺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头引起了我的留意,我用马克笔在石头上写上“一个被遗忘的石头”并标注下日期和名字,然后转身离开。


其他玩的就是很丰富了,在田里面挖泥鳅鳝鱼,钓青蛙时常常钓到蛇,去河里游泳洗澡。我们游泳,一定不会在水很清的时候去游的,都是在发洪水的时候跳下去,有一回我第一个跳下去,洪水把岸边的泥都冲走了,跳下去之后我的身体就被水下的树根缠住了,别的小孩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又看不到洪水下有什么,他们也不敢下来救我,只能看着我折腾,脸好像露出水面的一刻又被吸进去了。那感觉很绝望,水下各个方向都有阻力,呛了很多水,最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终于上去的。

《自由耕种》,视频截图,湖南,2014

这样的玩法很容易就把命给丢了,偏偏我们小孩不爱玩那些简单的东西,就是要找这种刺激的感觉。以前去山上砍柴,都要用磨得很锋利的勾刀,还要爬很高的树比赛谁砍得多,有的小孩不留神一下就砍掉自己的手指,就挂着点皮哭着就回去了。记得一次爬树,我和堂弟脚底下踩着两根树枝在一棵压弯的树上弹来弹去的,有点像我作品《测试》的情况。突然一下整根树杈翻了过去,我一个跟头重重摔下来晕倒了,后来清醒过来发现在脑门旁边刚好有一根砍过的很尖的树杈,要是摔得不好,那根树杈直接就插穿我的头了。


现在想想,自己还经历过蛮多这样差一丁点要了命的情况,能活过来还是很幸运的,好像天生就是这样冒险的性格吧,只要我想做就会去做。不过刺激也不能老这样,会疲劳,偶尔还是需要平静的生活,平静下来,做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天堂电影院”展览现场

9、把手

我一直在找不同的把手,抓到这个支点以后,就想拉开抽屉看看里面都有什么。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实验对象,完整地交出去,看看交出去以后会跟世界形成什么关系,这样能够认清自己,也认识了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我不断地练习,练习到可以整理出更加完整东西的程度,就像写一段时间的短篇之后,或许会感觉可以尝试写写长篇那样,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付诸于行动。对我来说艺术是一种自我完成和自我教育,又说到一个宿命的感觉了,我在通过这个方式做一个更好的人。

文中用图若无特别说明,则由坪山美术馆惠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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