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为什么艺术圈盛产混子?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1168   最后更新:2021/01/07 12:43:04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21-01-07 12:43:04

来源:Hi艺术  周婉京


张叮咛和冯啰嗦是艺术圈的两个人物。


张叮咛管他俩这种组合叫作整个行业的“头部”。


冯啰嗦稍微谦虚一点,他相信自己寥寥几眼就能把人分作三六九等。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词是“阶级”。


张叮咛平时最喜欢莫兰迪色。但凡有人问她,她总说她穿的是某某品牌的“高定”,巴尔蒂斯当年就是照着她的模样画的画儿。她穿着这些雾蓝、烟粉、豆绿、冷咖的衣服跟各路名人合影,她的脸却因为打了太多玻尿酸而挤不出一个正常的笑。合照中的一个女朋友告诉她,只有穿这种低饱和度中间色调的女人才能嫁入豪门。她的朋友还告诉她,女人要想当这个圈的“头部”就不能有独立思考。男人只喜欢花瓶。你看,那莫兰迪不就是一个画瓶子的吗?

比莫兰迪更广为人知的莫兰迪色


冯啰嗦说他是常春藤名校毕业的,他是一个博士。逢人必说自己的全名是“冯啰嗦博士”,一个字也不能少。说着说着他就掏出自己的手机来,翻了半天找出一张老照片,对着照片说,瞅见没有,这左边的是他,右边的是马云。当你正疑惑马云什么时候去美国读博士了,他又换了一张照片,跟你把他手上正在筹划的项目娓娓道来。


张叮咛看上了一个男藏家。这个藏家是美籍华人,在画廊开幕展上只跟穿变色皮鞋的画廊主聊天。张叮咛甩了甩衣摆,飘了上去。她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又想要马上介入他们的对话。于是她想了一个最保险的话头,从美国大选和特朗普聊起。她知道痛斥特朗普总是对的,不仅符合她的身份,而且绝对安全——疫情过后,几乎没什么美国人会持反对意见。她开始说了,音色渐强。藏家和那画廊主自是疏远了她,她越凑,他们俩越跑。最后这两人被她逼到了角落,实在没辙了,掩嘴打着哈欠听她说话,脸上的表情是无可奈何。也就三十秒的时间,可能更短。男藏家厉声打断了张叮咛说,女人有白左思想非常危险,要改。在他看来,白左的正解是指——丑女人就别白白跟着人家瞎“左”了。


冯啰嗦眼瞅着张叮咛败下阵来,非但不生气,反倒有点儿开心,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他的特长是用理论建构作品,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要用我的毕生所学成就你的作品。所以每逢有画展开幕,冯啰嗦总是第一个出现,他在每张作品前驻留,等到有人来了才开始他的表演。他最近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胡塞尔、柏格森、列维纳斯,他发现疫情之后,现象学大家的名字最好用,能让他的信徒们将其奉为圭臬。至于谁是他的信徒,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有信徒。无论什么作品,都需要他用一些大词帮愚昧的诸众洗洗脑。他在艺术圈久了,也就分不清到底是先有的他自己,还是先有的这些大词。他眼瞅张叮咛快撑不住,马上凑到了那藏家身边,像报菜名一样报了一遍大词——画A中有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画B中有柏格森的绵延时间,画C……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成功引起了藏家的注意。他猛地收回了话,缄默不语。您再说说这画C?那藏家忙问。他的杏眼倏地眯成了一条缝,他说,画C无法用任何理论来形容,只有您,您才能给它下定义。

凡尔赛的自我修养(这图是P的,原书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张叮咛不服气,她说冯啰嗦赢了这回合全靠的是他“凡尔赛”的忽悠功底。冯啰嗦帮张叮咛分析了一下“失败经验”,他将她的失利归结为“装富二代装得不够彻底”。既然要装富二代,那么首先就要打心眼里成为富二代。用列维纳斯的话说,这是“存在”的动词性状态“生成”,一个富二代的生成。张叮咛以散伙为由要挟冯啰嗦帮她,他说没问题,同一张画,咱们转脸再卖它一回。而且这次,赚的不是佣金,赚的是你张叮咛作为一个富二代的脸面。


可能是上一回来钱太快太容易,冯啰嗦明显有点儿飘,他百度了一下过往的艺术圈骗子类型,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欧洲小国的中国亲戚这条“文脉”上,把张叮咛的标签硬生生改成“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后裔,列支敦士登大公的三表侄女”。张叮咛因此自幼长在列支敦士登,一半的时间在奥地利,另一半时间在瑞士居住。为了配合她的人设,张叮咛临时去弄了一个欧式双眼皮。她做眼睛的那天刚好赶上美容院酬宾,免费送了她一个韩式半永久。麻药刚退,眼睛肿着,眉毛还呲咧着,她又赶紧从网上购置了礼服、勋章和欧盟的特殊通行证。冯啰嗦这边唯一打点的就是画廊门口卖煎饼的老大爷,他给他50块钱让他把画廊入口一米的地方腾出来,他要铺个红地毯。他还帮张叮咛设计了登场台词,但凡有人问起她的家族时,她就要说,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我和那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

欧洲中部的袖珍国家列支敦士登,其支柱产业为邮票产业


在一个雨天,冯啰嗦铺好地毯不久,就有个面容文静的男子穿一身窸窣作响的雨衣走入画廊。冯啰嗦只从他脱下雨衣、抖动衣服的轻轻几下就判断出来此乃“真有钱人”也。他立即给张叮咛发了信息,让她火速赶往画廊。冯啰嗦见那人并不着急地在每张画前停留,悄悄跟了上去。冯啰嗦一如往常,激动、昂扬、口吐莲花地讲述着每张作品的来龙去脉。那个有钱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时不时笑着回应一句,是吗?“列支敦士登大公的三表侄女”终于驾到,她拽着一身莫兰迪色的法兰绒礼服长裙,裙摆托着泥踉踉跄跄地进了画廊。冯啰嗦自然是热络地介绍二人认识,并且假装轻描淡写地提起一件非常秘密的事。他说,这大公家的三表侄女最近要帮大公在中国找一些对欧洲文化有杰出贡献的人,授予列支敦士登骑士勋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对大公家有贡献。如果您买了这张画再捐给大公,冯啰嗦瞥了一眼白墙上的画C说,那么大公那的关系我们来帮您打点!


画廊外,雨还在下,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那个有钱人重新穿上了雨衣,他思索了一下笑着答复冯啰嗦和张叮咛说,他就是画这些画的人。他的话伴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落下,什么道不明的东西消失。


待那画家走入雨雾之中,冯啰嗦和张叮咛还站在他的画作前动弹不得。


后记:混子何为?


最近跟几个朋友聊天,我们一直在讨论,为什么艺术圈盛产混子这件事。我们大概都遭遇了一些尴尬的瞬间,到了一个展场,推开一扇门,屋里挤满了各种混子。说他们是混子并没有任何贬义,只是这些人都挤在一个逼仄的白盒子里,彼此之间交换的都是求而不得的欲望与对名利场的幻想,这场景本身就很戏谑。


艺术圈门槛低,想要以小博大赚一笔就跑路的人不是少数。这有点儿像香港过去的荷李活古董街,从中环行至上环,你总能看到有那么几家半掩珠帘的店铺不停地换着店门口的名牌,今天还是“某某轩”,明日就成了“某某斋”。老板还是同一个,但要是你拿着打眼了的假货找上门去,这人定会装作不认识你。混子们基本上不太需要隐藏欲望,每个混子心里都有个想要“扎钱”的梦——扎钱要快,要扎快钱。


我笔下的这个小故事将我认识的、听说过的一些类型的混子拼凑在一起,虽说是为了2021开年博大家一笑,但也是为了反省圈内混子的由来。故事中的男混子冯啰嗦要“扎”的是画廊的佣金,而女混子张叮咛“扎”的是富豪这个人。我们还见过一些混出了圈的案例,像是2017年因六项指控而被纽约警方逮捕的安娜·索罗金(Anna Sorokin,曾用名Anne Delvey)或者冒充神秘犹太钻石大王之子的西蒙·海特(Shimon Hayut,曾用名:Simon Leviev),他们几乎是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就套上了他们“顶级富二代”的新身份。这两个人的标配是限量版奢侈品、壕表、壕车,还有租来的私人飞机。安娜·索罗金与西蒙·海特那种满手都是镶钻金劳的“壕”相比,她似乎“壕”的更有内涵一点。而让她更有内涵的点恰恰落在艺术上。

用假名媛身份忽悠了纽约上流圈和艺术界的安娜·索罗金

冒充以色列钻石大王之子的西蒙·海特(左一)


混艺术圈不需要过于专业化的门槛,不需要熟人的举荐,不需要查固定资产,几乎只要你想混,怎么也能混的进去。混得好的赚了钱上岸,混得差的也能蹭两杯酒喝。混得不好不坏的通常都得了一些“虚名”,各大展览和晚宴上都能冒头打个招呼。至于混子到底混的是什么,有时候混子自己都不清楚。因为他们一般在乎的只是建立起一个假人设,之后剩下的就是靠着演技开始骗人了。


网上流传着一张《花花公子》封面女郎帕米拉·安德森(Pamela Anderson)双膝跪地接受“黑山女爵”授勋的图片,而在图片之中向她授予此殊荣的“黑山马其顿王子”却是意大利的一个诈骗犯斯蒂芬·塞尼蒂克(Stefan Cernetic)。这个所谓的王子给自己安了个浮夸的头衔——来自Tchernetich皇室,兼君士坦丁大帝的后裔,兼黑山马其顿世袭王子。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斯蒂芬王子一度相信了自己就是君士坦丁大帝的后裔。他在模仿一个欧洲皇室成员的做派,同时也在努力成为一个真正的王子。这个“生成”的过程可能是艺术圈最艺术化的一面。每个人都在极力展演自己想要被他人看见的一面。然而,这个“黑山马其顿王子”最终被戳穿身份还是因为账面上的亏空。2016年,他在意大利普利亚大区布林迪西省“下榻”的豪华酒店里赊账不还,酒店一气之下将账单寄到了马其顿大使馆,结果大使馆一查发现查无此人,并且反问意大利警方说——马其顿有王室,我们自己为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们有王室,我们为什么要跟黑山共用一个?这个王子授勋的情节也被我写到了这次的小故事里。

伪装为黑山马其顿皇室王子的斯蒂芬·塞尼蒂克,煞有介事地为《花花公子》封面女郎帕米拉·安德森授予“黑山女爵”称号


我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当代人越来越多的体验是来自视觉,这一方面让更多人涌向展场,同时也让名人合影再次成为某种主流。“展场打卡+名流合影”,这种双认证的方式,既认证了自己的品味,又能说明自己的社会关系,何乐而不为呢?那些勾肩搭背故作亲昵的举动,背后虽是偶然和巧合,虽是陌生和不熟悉,但却足以取信于不知情的陌生人。这让我想起来波拉尼奥在《美洲纳粹文学》中提到的一句话,在他那个时代,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在某些新兴国家和敏感地区,它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这个道理放置于艺术圈一样奏效,只是像张叮咛和冯啰嗦这样的人,他们甚至都不需要“隐秘的暴力”,就可以直接开始他们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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