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幕:我的绘画就是要击碎童年和生命惯性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023   最后更新:2020/11/16 20:44:05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20-11-16 20:44:05

来源:打边炉ARTDBL


张天幕个展现场  ©木星美术馆


受访:张天幕
采访及编辑:田露思


张天幕的画面总带着一点矛盾,有童话般的小女孩、小动物,但它们看世界的眼神却是冷漠、阴郁的。也许就像童年时期的张天幕,孩子的身体里住着成熟的灵魂。她在绘画里回望自己的童年,接纳曾经拒绝的童话,表达对世界悲观的看法,一切都是她无意识的自我流露。
但她从来都是很清晰自己要什么的人。在一个惯有的限定里待久了,她会痛苦,想要打破,有意识地寻找绘画里新的目标和方法。张天幕从材料的探索中寻求绘画语言的突破,最终她在布料里找到了新的创作方式。对于张天幕的布料立体作品,策展人唐泽慧评述道:

她的创作方式是反观念的。虽然她所使用的布料来自于工厂积压的旧衣,但衣服的文化和社会属性并非是她关注的重点,吸引她的是针织棉布那种温暖、服帖的质感,她从材料出发,从身体出发,在手与材料的亲密交谈之中这些作品逐步显形。
从平面绘画到立体作品,张天幕找到了新阶段的艺术语言。张天幕在深圳木星美术馆推出新个展《装可爱是一种**》,展览呈现了她在漫长的自我探索后,不同媒介、不同阶段的创作。《打边炉》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以下是张天幕的自述,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

张天幕
张天幕,1971年生于吉林,先后就读于华侨大学艺术系中国画专业,中央美术学院壁画助教进修班,现工作生活于北京、深圳。


悲观

我小时候没看过绘本,也不看童话故事,从小是读大人的书长大的。我没过过童年生活,现在长大了才开始过童年生活。因为我妈妈对我的教育非常严格,她会安排很多书给我背诵。有时候她准备出门时,会随手拿一本书让我留在家背,晚上她回来就要检查我的背诵,如果没背,她会让我晚上加班背诵完才能睡觉。我妈妈在出版社工作,有时候她把我带去单位,忙起来没空管我时,会把我安排在编辑室或资料室看书。
在我童年那个时代,小朋友想获得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我正好有这个条件,从小跟书一起长大。我在出版社里什么书都看,看得很杂,而且受现实主义文学影响很深,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两本书是《安娜·卡列尼纳》和《悲惨世界》,这两本书非常符合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现实、悲观。但我小时候就是不爱看小孩的书,可能是因为接触多了大人的书后,对于儿童书籍里讲述的内容无法理解。我讨厌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因为我觉得这些故事不合逻辑,经不起推敲。当时我喜欢看《三毛流浪记》,这不算童话,是主题很现实的漫画。我也爱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但我迷恋的不是故事内容,而是里面工笔画的画面。
我从小就很成熟,因为我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长大,从书里读到的世界很复杂,从父母亲身上了解到的现实世界也很复杂。我的父母从来不背着我讨论任何社会的、出版文化系统里的问题。以至于别人都叫我小大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我比同龄人更加明确,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悲观的,社会是现实和复杂的。

自我滋养

我开始接触童话是出于工作的原因。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在深圳开绘本公司,当时和美国一家专门做儿童读物的公司合作,绘制大量的儿童插画、科普书、教学书,积累了很多儿童绘本的经验。因为要做的工作开始跟小朋友有关系了,于是我重新接触童话故事,突然间我理解了童话的意义。原来童话的意义不是逻辑,而是情感、人性。童话要让我们反思我们的人性,并且温暖我们的人性,这其实是比逻辑更高的层面。理解了这一点后我非常感慨,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安娜·卡列尼纳有看过绘本书的话,她可能不会卧轨自杀。
我发现一个人一定要找到自我滋养的方式,有自我滋养才能活得有生气和希望,遇到困难也会变得勇敢。所以我画绘本就是想给人带来滋养和温暖。我创作过一本绘本是关于一只没鼻子的猫的故事。那只猫因为没有鼻子而自卑,别人也瞧不起它。有一天,它做了一件拯救别人的事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它做过这件事,大家依旧瞧不起它。可是这只猫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它对自己的认知变得不一样了,它开始自我认同了。2015年的时候,我参加了嫣然天使基金会组织的一个活动,给唇腭裂的小朋友做术前辅导。当时组织方想找一个合适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我就把这本没鼻子的猫的绘本拿出来了,反响非常好。其实这个故事小朋友、大人都可以读,因为它能温暖到我们自我不认同的那部分。
绘本创作让我重新理解童真,对童话改观后,我画面里出现带有童话色彩的自传性叙事,很多人就会觉得我三十多岁反而开始过童年生活了。这其实是我到了一定年龄时,突然放松了,学会放松有两个契机,一个是我开始创作绘本,另一个是我的猫。我从小养很多动物,但没有和那些动物产生过特别深的感情,只是觉得好玩。2008年的时候,我在北京的家突然来了一只小猫,我喂了它一点吃的,它就不走了。当我养这只小猫的时候,才开始用心观察一个动物,用心跟一个动物来往。那时正好是我想做纯艺术的时候,我在寻找我画画上的方向。那只猫跟我一直在一起,它让我突然理解了生活中的简单、纯粹。我是一个从小脑袋里就充满各种想法和事情的人,需要靠外界的干预才能安静下来。但这只猫跟我很不一样,我下午坐在花园里看书的时候,它可以两眼发直,啥也不想地待在旁边。我看着我的猫,突然整个人就停下来了。当时还有一位老师跟我说,创作不是一件紧张的事情,要学会慢下来。

界定

于是,我慢下来创作,因为慢下来,我开始关注自己。刚开始我对自己的关注是自发性的表达,在无意识的层面找到自己,然后在我的绘画里表达出来。因而大家会看到我过去的画面里有很多小女孩、猫头鹰、小鱼,这是我对童话的接纳,同时,这些物象的眼神里也带着我一直以来对世界的悲观认知。从2015年开始,我想要有意识地了解自己的无意识,也就是自我探索,并且我有意识地在绘画上不断建立新的创作方法。

《我承认我是雅典娜肩上的猫头鹰》,2015,纸本蛋彩,146x321cm  ©张天幕


比如,我在画面中一定要界定一个明显的规则,要有纪律,然后我是在这个界定范围内表达我的天马行空。我画面中很多看起来莫名其妙的连接和叙事,其实是在一个界定里面的,有的观众能看出我的界定,有的看不到。在个展《暗园尽头》的那批作品里,我的界定就特别明显,借鉴了八大山人的画。我借鉴八大山人的画是为了打破我之前建立的界定,我需要一个陌生的界定来打破太熟悉的东西。2016、2017这两年特别痛苦就是因为我一直没找到可以击碎我绘画中惯性思维的东西,以至于画一张废一张。而我在这次展览中,用布料做立体作品就是想打破之前的绘画,在立体的作品里面去寻找一种新的创作方法和目标。我做过很多立体作品的尝试,也尝试了很多不同的材料,我目前在布的材料中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目标和方法。

形态

最初我身边很多朋友不认可布,他们觉得布料容易让人想到娃娃,太女性化。可我不是要用布料讨论问题的人,我关注的是作品呈现出来的内容,这个材料能不能符合这个内容。限定在某一种绘画界定里我会痛苦,同样,限定在布料里我也会痛苦。我的布料作品都是纯手工缝制的,制作过程很慢。立体作品制作起来没有绘画那么容易,它的创作方法和我的绘画不一样,我画画从来不用起稿的。我从小想象力就很丰富,看着那张白纸就会出现很多崭新的想法,情绪和想象力走到哪就画到哪。我需要这种鲜活和意外的发生,一旦起稿了,我的热情就消失了,变成一种重复劳动。

可做立体的作品没办法完全通过实操就把作品制作出来,因为体量大一点的立体作品会有一个支撑的问题,一定要做一个骨架支撑,支撑不牢固就会立不住,这也是为什么我有一部分立体作品是悬挂的。所以做立体作品时我需要先画很多草稿,这些稿也是我思考的过程,其实有很多稿画完后我就放弃做成立体的了。画好草稿后才开始裁片,这还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作品填充前和填充后的形状是完全不同的,并且在缝纫的过程中,它的形也会变。因而在整个缝纫、安装的过程里需要不断地校形,只能手工控制,没办法机器代替。经过这个过程后,我发现我被材料打开了,变得很敢于尝试。

张天幕个展现场文献区手稿作品  ©木星美术馆

虽然这些布料的作品是立体的,但在我的概念里其实是当成一个绘画作品来做的,因为最初是为了打破绘画画面上惯有的东西。我给我立体作品的界定是,像人一样有正面、背面和侧面。比如我那组悬挂起来的作品,就有很明确的正面绘画和背面绘画。我强调立体作品有正脸,在展厅摆放时也把正脸统一一面,我要观众在正脸中完成对这个图像的认识。这也是为什么我尝试过很多泥材料后放弃了,泥的材料会带出传统雕塑的语言,要求我做出360度都具有可读性的作品,我不要传统雕塑语言的干扰和限定。而布料正好能让我从单面思考作品的视觉问题,我不需要多面的材料。

《我曾经以各种形态存在过》系列立体作品现场  ©木星美术馆


观众可能会发现,我绘画里的物象都是很具体的形象,布料装置则是非具象的形态。这不是我为了方便制作,在我看来非具象的形更难把握。其实在我决定做立体作品的时候,有朋友建议我把画面里的物象做成立体的,可我不想这样。不是技术上的问题,我从小就缝东西,完全有能力把画面里的形象缝成立体的。只是我已经在平面里讲述过的东西,为何还要用立体的作品再讲一遍呢?做这些布料作品不是我要走向抽象,抽象对我而言是一种思考而不是视觉图像。在我眼里所有抽象的东西我都能想象成具象的,具象的也能被我看成抽象的,在我从小就充满幻想的脑海里没有抽象、具象之分。

困难


要让非具象、简单的形成立,就需要一个审美来支撑,艺术家需要赋予它一定的视觉力。比如在传统书法、写意绘画里,普通人画的一笔和艺术家画的一笔所涵盖的视觉力完全不同。我平时会通过读画和读帖来学习这个视觉力,在视觉上积累经验。我看中国传统绘画时不会完整地看一张画,我把它切局部看,局部才能看到视觉力,看完整的画面时容易被整体表达的东西带走。我学画画的时候很喜欢徐渭和八大山人的作品,把他们的作品切块来看时,我觉得我就可以讨论抽象的问题了。我看书法的方式也类似,甚至把贴倒过来看,因为我们对中文文字太了解了,只有在习惯范围之外,逻辑失效的时候,才能超越文化知识,看到视觉力。我这么爱看书的人,却很少看中国画的书,在中国画这个领域我要让自己有视觉力,而不仅仅是有知识文化。

《我曾经以各种形态存在过 之 你说过的那些话》,2020,棉布、棉线、填充棉、铁丝、发泡胶,82x32x17cm  ©张天幕


当你带着传统书画的视觉力去看我的立体作品时,会发现作品里有水墨和书法的用笔。我甚至可以说这批立体作品是我的新水墨,是从中国画里汲取的养分。反而我的绘画作品虽然有中国画的面貌,但其内核更多来自现当代艺术概念。

张天幕个展现场  ©木星美术馆


从无意识到有意识这个自我探索的过程是很困难的,从2015年到2020年,这五年间我很少做展览,我处在一个逐渐自我明确的过程当中。在我这次展览的现场,有一个大黑板,黑板上有六个点,黑板左半部分是我的绘画,右半部分是我的立体作品。从绘画到立体作品之间我经历了一个很漫长、很辛苦的过程,这五年的过程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什么样的,观众不需要知道,所以黑板上的六个点是省略号,代表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其实对我而言,这六个点是整个展览最有意义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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