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后遗症 | 瑞秋·罗斯(Rachel Rose)《一分钟前》
发起人:另存为  回复数:0   浏览数:1152   最后更新:2020/10/29 13:34:58 by 另存为
[楼主] 另存为 2020-10-29 13:34:58

来源:红砖美术馆  Kalos


一分钟以前,是物和事件的痕迹,那个片刻,只能存留在语词中。我们重新在谈论中拾掇起它,放佛它仍躺在刻舟求剑的原处,在这样的思绪里,那些转瞬即逝的幻影又叠加到我们身边的时空。或许这就是瑞秋·罗斯(Rachel Rose)的作品《一分钟前》(A Minute Ago)的第一个逻辑动机。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

回声

在十分钟的影像里,历史人物的历史身姿——十年前接受访谈的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Phillip Johnson)被抽离出来,以一种清晰流畅的画面作为“今日此地”的喻征,重新置放在暗示着“当下”的物理空间里,形成了一种时间的纠缠,一种往日与当前的交叠。放佛“一分钟前”的回声重访此地,这场白日梦只是这个空间(让我们更迭一下叙事主体,将第一人称让渡给这个历史中不断被作为客体、作为制作物的玻璃屋空间)的时间后遗症从物(这间房子)的角度而言,或许它们没有人类的线性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只不过是另一种维度的位移(可以来回穿梭,就像这十分钟的蒙太奇剪辑一样),那些人类的声音、行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在地板上的步履、那些浸淫在每一寸窗边夜风中的中产阶级忧愁、那些发生在人类叙事中突如其来的命运或冷峻的历史尘埃(好比我们在《一分钟前》的第一分钟中看见的那些风暴或者是这间房子的大火记忆),那些建造者、设计师宏图大业的谈论,那些黏着于这房子物理现实之外的所谓学术标签、资本主义挞伐、人类的语词游戏,那一切一切,都只是鬼魅、虚影、白噪音、重复呓语而已,更甚者,影像的后面还把建筑的墙体、地板都做成了粒子状,放佛不动之物都被切割,时间都被切割,物本身都只是过眼云烟的一分钟。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录像静帧),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我们再看看这玩弄各种技法(倒放、混剪、音源叠加、卡碟)的数分钟影像,大抵就是展现一种在物之上的时间回声。在这部影像里,我们留心的话,还可以听到史蒂夫· 里克(Steve Reich)的打击乐作品,极简的动机不断重复,配合影像来回交叉以及建筑师十年前访谈的多轨错位音源,逐渐形成了回声的旋涡。这个旋涡处于一个现代建筑的中心,却如同萨满还魂,让时间来回游弋,历史残影混杂其间,各种跳跃的意象素材(这些素材却都有着微弱的线索来串联:狂暴天气与静谧的庇护空间所形成的对比性;海滩风暴和玻璃建筑的火灾前身两者间灾难主题的共性)搅拌于一体,似乎在演奏某个亘古的母题:每分钟都将成为一分钟之前。但同时,这个影像制造出的萨满狂言(假如剪辑也是一种语言)却不断召唤那些曾经的一分钟,你不知不觉用许多个当下的一分钟,来重温过去的一分钟,那在这一分钟中消耗的一分钟,又去了哪里……达成这样的想象和讨论,或许就是这个作品最愿意生发的火花之一。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录像静帧),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共时蒙太奇

影像叙事仰赖的是某种因果链条,在帧与帧之间,除了连贯的动作之外,还有能被观众用逻辑思考去填补的空白,简而言之,就是蒙太奇:信息与信息之间的桥,相与相之间的耦合。人们也习惯于在景观之间中嵌入符合某种人类叙事的“意义猜想”。当然,艺术史本质上就是对既定审美的一次又一次反动和叛逆,许多艺术家都不懈地以否定之否定,在当下时间中撕开一道齐泽克之裂口[1],揭露这个异化世界的帷幕,假如人们习惯用因果去填补空白,那么就会有对此人类思维cliché(陈词滥调)的挑战,比如缝纫机和雨伞的美学[2],就是剑指某种意义的秩序和逻格斯中心主义[3],它将事物偶发地置于一处,挑战着人类叙事的“命题”本能。

但缝纫机和雨伞对秩序、因果的冒犯和撕裂,也难逃列维-斯特劳斯那关于音节和结构的诠释(无处不在的黑格尔主义)[4]。毕竟在手术台上的缝纫机和雨伞,这样静置于诗句中的存在,形成了某种视觉上的凝视和震撼,而也恰恰是这种震撼,在各种后世东施中不断衰减其魅力,变成了新的美学桎梏。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录像静帧),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那么,将这种偶发的交错置放在共时的蒙太奇中呢?《一分钟前》也许可以归为此类尝试。我们可以体验到,这个影像作品从一场具有戏剧性的风暴开始,沙滩上的人们落荒而逃,有人在评论和惊呼,暗示一分钟之前这里天气温祥,人们还陶醉在沙滩夏日的狂欢里。一个足够吸引人的开头,有着无数的可能性去引发一个故事链条,我们以一种镶嵌在本能中的逻辑推断,期许一个叙事的展开。但故事跳跃到一个断层,紧接而来的是一个菲利普·约翰逊十年前的影子在十年后的建筑中侃侃而谈的动态画面(毋宁说是一个静态的叙事中止)。原先的悬疑被搁置,也被带进了这个新的断层中,形成了共时的蒙太奇,或者说,形成了一个长远的悬疑搁置期:我们在看舒适庇护所中的菲利普·约翰逊,却不停记挂着那个裸露于风暴的露天海滩,当我们差不多忘记的时候,剪辑又提醒你还有风暴这回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你猜不到二者之间的逻辑链条,但也忍不住一直守候,期许一个恍然大悟的破题结尾。两个故事形成的断层(我们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填补这个因果关系),形成一个又一个悬而未决的共时蒙太奇,而这可以算是对逻格斯中心的某种冒犯和挑战?

但假如我们找一个远景观察角度,或许可以感受到某种非语言性的全景氛围(而非一个谜底)。在这场视觉游戏里,我们可以发现两个空间的交叠(一个是沙滩中的风暴,一个是平静的玻璃空间),最后聚焦于一个静态的画面:普桑(Nicolas Poussin)的作品《福塞翁的葬礼》。在这幅油画里,雅典将军福塞翁的尸身被抬往墓地,这个戏剧性的高光时刻,却湮没于一幅全景式的世界描述中:远处是山野和劳作,是自然;中景是城市和文明,是人造物;近景(小的可怜的主体性)才是福塞翁这个事件。回望沙滩风暴和那个宁静的建筑,此时也形成了同样的语义:人类的悲欢、生死、宁静与狂暴、自然与文明、海水沙滩云朵和玻璃砖瓦人造物,都共处一室,万物既能杂糅地共处,冷漠地同在,却又能互为文本间性,互为回声……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录像静帧),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尼古拉斯·普桑,《福塞翁的葬礼》,1648

(玻璃房版本)

语言之锚

事实上,我还未有一丝头绪,就匆匆斗胆下笔,至今也尚不明确《一分钟前》这个作品的面相。但它用异化再异化(否定之否定)的剪辑,营造出时间的回马*和后撤步,对观众进行催眠,对评论者进行语言的封堵,鬼魅而虚空的气氛一泻千里,构成了非语言之瀑布,这所有都让我选择闭嘴,我决定不再猜度这个作品意义,因为我找不到语言,或者说我找不到语言的锚(一种将事物稳固于其间的工具)。

在菲利普·约翰逊交叠重复的低吟(他的样子也是模糊的、去义的)中,他在谈论这座房子:这所玻璃房子的灵感来源于一个毁于大火的村庄,在那场灾难后,留下来的只有砖结构地面和烟囱,于是他想到用玻璃和笼罩这些砖结构建筑,作为对那场灾难的反思、预防,或说未来应对的方案。换言之,大火是这座房子的过去,它如今的玻璃构造带有抵抗火的隐喻,这是从过去中汲取了教训而面对未来的一次纪念。他谈到了这所房子的未来属性,他的语言具有超越性(如同我们所有人的语言一样,是面对未来的一个锚)。但是,从影像逻辑中,他(这个喋喋不休的魂影)正身处于其所谈论的房子的未来,他语言中的未来面向被隔断了,他被紧锁在自己的语言所指涉的那个时间中。而且,他的谈论被压缩成催人沉睡的背景音,失去了语言的威严(并不是失去了菲利普·约翰逊的威严,而是失去了语言本身的威严),但同时,语言中的先天暴力(齐泽克)、阶级属性、固化政治正确和道德高地也失去了,语言中的武断、趾高气昂、预言家式自矜也都被阻断了。总而言之,是意义的先声于未发之时被阻断了。


瑞秋·罗斯,《一分钟前》(录像静帧),2014
高清影像,10’25’’
© 瑞秋·罗斯


无法被归纳。所以以上文字,也算是这个作品引发的一些呓语,一次独白,一场文字本身的时间后遗症。




[1]即“视差性裂口(Parallax Gap)”,语出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oj Žižek)。齐泽克认为人类身处的符号性的意义世界,并非是一个圆融或逻辑自洽的连贯整体,而通过不同主体的视点转换,可以得出某种迥异于当前世界逻辑的洞见。

[2]出自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Comte de Lautréamont),《马尔多罗之歌》, “他美得像猛禽爪子的收缩,还像后颈部软组织伤口中隐隐约约的肌肉运动,更像那总是由被捉的动物重新张开、可以独自不停地夹住啮齿动物、甚至藏在麦秸里也能运转的永恒的捕鼠器,尤其像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手术台上的偶然相遇!”

[3]语出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这个概念的其中一个意涵是指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对理性、逻辑、结构等的盲从。

[4]法国作家、哲学家、人类学家克洛德·施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曾经对洛特雷阿蒙的诗句进行过语言分析,认为雨伞和缝纫机,在语音、语义上存在先天而隐秘的对位和联结,因此诗句才显露出其美感。


撰文丨Kalos

编辑丨Ying



关于艺术家


瑞秋·罗斯


在过去的几年中,瑞秋·罗斯迅速成为了国际当代艺术界其中一位最受瞩目的艺术家。罗斯的作品探索了现实与人造物、内部与外部、死亡与生命多个状态之间的复杂关系。罗斯广泛吸收在电影史中出现的诸多创新元素,并在自身创作中进一步发展电影语言。通过其庞杂的创作主题――从低温生物学、美国独立战争、现代主义建筑到外太空行走的感官经验等――罗斯质询了人类存在的意义,以及人类改变、增强或逃脱此种意义框架的诸多努力。

瑞秋·罗斯(1986)生活工作于纽约。近期展览包括:池社,上海(2020);“圈地”,公园大道军械库,纽约(2020);“瑞秋·罗斯”,老佛爷基金会艺术中心,巴黎(2020);“ 瑞秋·罗斯”,弗里德利希阿鲁门博物馆,卡塞尔(2019);“圈地”,LUMA 基金会,阿尔勒(2019);“飘浮灵”,柯芮斯画廊,伦敦(2019);费城艺术博物馆,费城(2019);桑德雷托- 雷巴登戈基金会,都灵(2019)。罗斯曾参加多个群展,包括:“无限混合”,海沃德美术馆,伦敦(2016);圣保罗双年展,圣保罗(2017);冈山艺术交流,日本(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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