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从《信条》到人类纪,关于“熵”你必须知道的几件事
发起人:开平方根  回复数:0   浏览数:1293   最后更新:2020/09/22 13:47:51 by 开平方根
[楼主] 开平方根 2020-09-22 13:47:51

来源:Hi艺术  周婉京


《信条》,一次关于熵的建构


诺兰(Christopher Nolan)在新片《信条》(Tenet)的电影创作笔记中写道,“每个物理定律都是对称的——它可以在时间上向前或向后运行,并且是相同的——除了熵(entropy)。”【1】因为,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随着时间的推移,熵永远不会减少——它要么增加,要么保持不变。亦因如此,宇宙中的熵总是在增加,时光流转在通常情况下并无可能。

诺兰新片《信条》海报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基普·索恩(Kip Thorne)曾经通读了《信条》剧本,为诺兰梳理其中的科学概念。他指出,这部电影的理论基础,就是热力学定律。几乎同时,《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9月4日以一篇名为《诺兰的“信条”中有多少科学是真实的?我们请教了一个专家》的文章解密了剧中一些情节是否可行。

文中邀请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理论物理学教授克劳迪娅·德·拉姆(Claudia De Rham)回应了几个关于《信条》剧情设置的问题。她认同诺兰在介绍《信条》时所提到的,大多数的物理定律确实是对称的,“在任何一个对称的时间中,任何往前的东西,你都可以认为它在向后移动。熵是我们唯一经历的东西,所以我们把它和我们体会时间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置于同一个方向上。”【2】

熵在《信条》中代替了时间,同时具有了正向和逆向两个维度。关于这一点,这位理论物理学教授认为诺兰是在建构他所想象的世界,一个熵增,一个熵减,“在熵减的世界中熵总是减少,所有的事情都朝着逆向发展,与熵增相反。”【3】

然而读了几位物理学家的说明,再看《信条》,大多数人还是晕的。这部新作跟诺兰之前的《盗梦空间》相比,中国观众对熵的熟悉程度显然不如对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梦的解析》的了解。这当然与熵理论在国内大众视野并不普及有关,但同时也跟诺兰建构熵理论的方式有关。

剧中,太多“茄哩啡”担任讲解员的角色,孜孜不倦地向观众灌输不大听得懂的科学理论以及背后关联着宇宙奥义的技术哲学。这种纸片人的一般的角色令观众在接受诺兰信息时多有不适。

例如在男主角无名假死之后,在某间博物馆关闭后与负责馆藏的工作人员劳拉对上了“信条”的接头暗号,他在劳拉的指引下,学着理解和体会逆时(inversion)是什么,感受时间的逆方向感。

这大概是影片第一次揭露出它背后的科技理论——熵,**在剧情后半段的多次出现也都与逆时间里所发生的剧情有关。劳拉戴上手套,拿出两颗**,让无名猜一猜哪颗才是逆时间的**。无名戴上手套的时候,劳拉提醒他说,不要去判断**的逆时间,要感受逆时间。在逆时间倒放的影像中,无名将**放下了。正如影像回放一样,不管播放的时间方向是什么,已经发生的,就会发生。

诺兰新片《信条》中关于逆时间的情节


顺时间看因果,先因后果,逆时间看因果,先果后因。二人借讨论**的时间,第一次解释了故事的核心——时间的正向与逆向(非反向)问题。无名感受到所谓的“逆熵”之力,可他像观众一样不甚理解,接着他正准备要理解的时候,劳拉又过早地解密了,她称自己所处的这间研究所收集了大量“逆物质”,这些东西来自未来——“他们(未来的人)能逆转**就能逆转任何东西”,而这些东西来自未来的战争。

全片最“逆”的一段发生在两个旋转门(实际为U型门,以无名为代表的角色们从一端进入,再从一端出来,便可逆行时间):第一段是奥斯陆自由港的藏品储藏室内,第二段发生在爱沙尼亚塔林主角与萨塔尔争夺从乌克兰人手里得来的钚241。

《信条》中关于U型门的情节

第一段是主角无名和U型门中转出的逆向人(实为无名自己)相遇,一顿扭打之后,主角扎了对方胳膊一刀。第二段是全剧首次详细演绎“时间钳形行动”,而剧中头号反派萨塔尔为我们完美展示了U型门的正确使用方法——萨塔尔利用正向与逆向的时间差,令自己在正向时暗中监听,逆向时在主角面前演了一出对妻子凯特的绑架。



《信条》中关于U型门的情节


讲真,“时间钳形行动”这个从逆熵再往上建构一层的概念,对普通观众来说已经很难消化了。这已经不是刷几遍电影才能看懂的问题。诺兰本人也意识到了观众仅凭借一次机会无法进入这个理论,于是他在结尾30分钟安排了我方和敌方的正逆部队大混战。“钳形”本是军事术语,在这里再次被诺兰置换了概念,表示两个不同时间方向对敌方的同时夹击(而非两个方向在同一时间向敌方进攻)。此次行动中,红色为正,蓝色为逆(而非反)。也是基于这种配合,在正逆时间的交汇处,剧中被炸毁的大楼爆炸了两次。

无数类似的细节都在竭力向我们证明,“逆”不是“反”,逆向时间也不是简单的倒叙或时空穿梭。只不过,究竟有多少观众能在庞大如洪流般的信息中存活下来,跟着诺兰的思路抵达“逆熵”的内核?这看起来才是影响这部影片评分的真正问题。


《信条》剧照

《信条》图解,图片来自豆瓣,Zephor制图


斯蒂格勒的“人类纪”:

如何面对“文化之熵”?


剧情的分析就到此为止,对命薄如纸的角色的吐槽也就此打住。也许令人唏嘘的倒不是看不懂剧情这一点,而是几乎没有人从技术哲学本身分析这部电影,没人从电影媒介内部思考这个媒介是否具有逆熵的特质、是否能够作为抵抗熵增的一种手段?

在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中,人类通过劳动生产历史性地改变和重新塑形外部世界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地创造社会存有的有序性,只是在那个时代,这种抗拒熵增的构序性被表征为生产力

许多时刻,这部电影都在体现着抗拒熵增的力量,这不过因为它身处的是斯蒂格勒所说的“人类纪”,它所对抗的东西以更复杂的情况存在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观看这部跟熵和人类纪末世有关的电影时,会想到在今年8月初辞世的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

笔者有幸在去年参加斯蒂格勒教授和许煜老师主持的中国美术学院“技术与感知学”高级研修班,那时在课上,斯蒂格勒不只一次地提及生命的本质为负熵,而人类生命存在的异质性本质为外化性的义肢性技术(负熵)可是,资产阶级所开创的资本主义社会却演变成一个以人的疯狂掠夺导致更深层次的熵增的“人类纪”。因此,必须要建立一个以批判资产阶级“人类纪”为核心的新政治经济学批判,这就是“走出人类纪”或“逆人类纪”。

斯蒂格勒教授在2019年3月举办的中国美术学院“技术与感知学”高级研修班上(图周婉京)


斯蒂格勒认为,因为生命的本质是负熵,而人类生命存在的异质性本质为外化性的义肢性技术(即为负熵)。他进而在近几年的课程与文章中多次提到技术作为人造器官的本质是反熵化的构序。这是斯蒂格勒在新的构境层中有意让我们进入的新的科学层面。

不得不承认,诺兰似乎在以同样的方式引领我们进入新的技术科学电影的领域。如果我们纵览斯蒂格勒广为流传的代表作《技术与时间》,在第三部“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这一本书的最后,我们已经看到斯蒂格勒对“文化之熵”的焦虑。

斯蒂格勒的代表作《技术与时间》中译本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图:周婉京)


那个一闪而过的观点,现在成了他的系统观念革新的重要构境层面。【4】斯蒂格勒说:“作为进化的一个阶段,作为器官成生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技术作为生命(即有机物)的延续,作为有序的无机物的组织,技术必然属于这样一个过程,即自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以来就被成为否定的熵(negative entropy)或负熵(negentropy)的过程。【5】而这个过程是一个需要反复处理遗产的过程,这里的遗产也有两个朝向——资产与负债,我们一方面在接受技术与工业革新带来的“新经济”,同时又在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疯狂熵增所带来的“新问题”

这种U型的遗产处理模式,这种技术与时间纠葛在一起、循环往复交替着生产出来的“痛”才是熵的故事想要告诉我们的。《信条》中的反派萨塔尔就是将自己的生命与毁灭世界的算法都聚焦在熵上面。他的发迹是因为在冷战之后的俄国废墟中回收核废料,意外挖到一个来自未来的时间胶囊,里面有给他的手谕与逆向金条。在他发迹之后,他的资本源源不断地由未来输送给他。未来人让他寻找其所处时代的九个稀有物,组成“算法”材料,然后启动算法使整个世界完全逆向,而他本人的肉身即是启动算法的按钮。

《信条》剧照


这个“算法”是未来从事逆向熵减规律的一位科学家偶然发现的,为了避免落到坏人手里,她将算法分成了九份,把它们逆向之后送回过去。然而,她没想到未来世界的人与反派萨塔尔建立了联系。这些人告诉萨塔尔,未来因为资源匮乏的原因地球已经毁灭,并利用萨塔尔打算报复世界的心理来凑集算法。未来人想利用祖父悖论,将过去的地球毁掉,这样便不会因消耗资源而导致未来世界毁灭。

有趣的是,这里面首先为我们揭露了资本的本质正在无限趋向于“算法”,掌握“算法”的人拥有最顶尖的技术和自上而下的绝对权力;其次,在这直达资本的“算法”背后藏着的是技术,一个无道德指向的中性的技术,技术的矛盾性体现在原本为了熵减(拯救地球)而被发明出来的技术却最终无力逆转熵增的必然,羸弱地成为熵增(加速地球毁灭)的工具。这像极了特朗普主义的美国政府和目前趋近于冷战的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也恰如斯蒂格勒极有预见性地对人类纪作出的批判——新的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对象就是资本主义所制造出来的技术怪物。

至于“人类纪”,它的核心便是探讨在生命外化中技术发展所导致的负熵与熵增的倒置问题。“人类纪”所解决的“未来”与我们在线性叙事中习以为常的未来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个新的“未来”不仅仅是共时化过程的增多和熵确定存在情况下的产物,它还是在正向与逆向差异之间生成一个“可被接受的演变过程”。【6】未来,在《信条》或在“人类纪”理论中出现时,皆是一个过程。以至于被未来资本一手打造出来的“未来”会在影片中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进一步来看,归入资本生产的电影,它所言说的“未来”不也正处理着关于未来的遗产?这笔遗产相当棘手,因为接手它就要全面接手它的资产与负债……在这个意义上,兰在拍完这部尝试做一些熵减的电影之后,估计也发现了资本化运作的电影工业本身是在熵增的。这种内核的矛盾让他的这部《信条》无论如何熵减却在形式上依旧朝向熵增。电影就是电影,它仍然摆脱不了它的遗产。

另一个你我身边的例子,许多朋友在疫情期间开始大量阅读,读哲学,尤其是现象学,就是希望通过获得知识(作为熵减)来与这个无序的随时可能内爆的熵增世界做一个对抗。然而,对抗是否依然有效?我们还可以寄希望于技术吗?我们试图避而不谈的新技术,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

去年3月11日,我曾亲自问过斯蒂格勒老师这些问题。当时,他回到了他的老师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回到了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给了我一个11分钟的讲解。他的讲解像珊瑚一样,在海底慢慢地形成。他仍旧情愿相信,技术作为外化的人造器官是一种双重结构,正如苏格拉底所说,既是**,也是解药。【7】要记住,我们的思考可以控制这个药性。

谨以此文悼念刚刚离开我们的斯蒂格勒教授。

法国哲学家、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蓬皮杜文化艺术中心研究与创新学院院长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


注释
【1】原文是“Every law of physics is symmetrical-it can run forwards or backwards in time and be the same-except for entropy.”参见《Wrting Studio》于2020年8月21日发布的由Daniel Dercksen撰写的文章,”Christopher Nolan’s Tenet-interacting a science fiction component with the classic elements of the spy genre”。(http://writingstudio.co.za/christopher-nolans-tenet-interacting-a-science-fiction-component-with-the-classic-elements-of-the-spy-genre/)
【2】【3】参见《洛杉矶时报》于2020年9月4日发布的由Emily Zemler撰写的文章,“How real is the science in Christopher Nolan’s ‘Tenet’? We asked an expert”。(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movies/story/2020-09-04/science-christopher-nolan-tenet-physicist-interview?_amp=true)
【4】张一兵:“数字化资本主义的末路:逆人类纪的负熵抗争——斯蒂格勒2016年南京大学研究课程解读之一”,载《新视野》2017年第4期,第36页。
【5】同上,第37至38页。
【6】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第3卷:电影的时间与存在之痛的问题),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97页。
【7】参见德里达在《柏拉图的药》(La phramacie de Platon)中提出的重要观点——药,是**同时也是解药。之后被斯蒂格勒在《什么让生命值得活下去——论药学》(Ce qui fait que l***ie vaut la peine d’être vécue: De la pharmacologie, Flam- marion, 2011)重构了资本主义解毒剂的双重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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