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从框架逃逸:评展览“忍不住转身”
发起人:babyqueen  回复数:0   浏览数:1250   最后更新:2020/07/20 10:45:10 by babyqueen
[楼主] babyqueen 2020-07-20 10:45:10

来源:ARTSHARD艺术碎片  陈於建


“‘忍不住转身’提供了一个将艺术家个体创作转化为公共记忆的平台。



 陈於建谈

中间美术馆“忍不住转身”


在通往展厅一层的楼梯尽头,行为影像作品《罗德的女朋友》静静地挂在墙面。视频中,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女孩一次次地回眸后望。在每次转身的瞬间,画外总有一个梦呓般的声音低吟:向前看。

张小船,《罗德的女朋友》,2018年,行为、单频录像(彩色,有声),7’42‘’,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藏。图片来自作者


或许是天生的逆反心理,当有个声音让你向前看,你偏想转身瞧瞧。“转过身”和“向前看”——展览想要在这组矛盾的动作中探寻重述历史的空间。转身的动作是对当前环境的反思和质疑。艺术家回过身去重新审视历史,同时也看到作用在个体记忆之上的集体框架。在《论集体记忆》中,哈布瓦赫认为人们希望借助回忆过去来逃离当下受束缚的生存状态和冗杂沉闷的社会关系网络。这种分析的基础来自于该书的核心观点:集体记忆依靠每个人的个人记忆来生成,而个体记忆也同样须在社会集体框架下触发、讲述、泯灭和重生。我们逃不出这个框架,但是可以创造多元的个体记忆和历史重述来减轻它对我们的束缚。


当一个集体框架越严密,它越想要控制个体对于特定历史事件进行回忆的自由,其中个体就越能体会到讲述或者保存个人回忆的紧迫性。匈牙利学人埃思本沙德(Richard Esbenshade)就此写道:“极权统治下的东欧、中欧地区,知识分子以保存个人记忆(回忆录、自传)来保存群体记忆的要求特别强烈,这是因为记忆的传统保存方式——历史书、刊物杂志、教科书、国家节日、博物馆——均遭官方权力所操纵,因此作家便担当了记录者、记忆保管人和说真话者的角色。”【1】


“忍不住转身”提供了一个将艺术家个体创作转化为公共记忆的平台。展览分成了联系不甚紧密的四个单元,由三位策展人和两位访问策展人组织和策划。从主题阐释上来讲,四个单元的关键词可以总结为:“个体认同”“空间政治”“历史重述”以及“语境互文”。四个主题并不遵循某种线性逻辑,而是并置在一起,并不引导观众从何看起。“松散”也许是对展览结构的褒奖。我们当下面对的密不透风的系统结构已经太过咄咄逼人,置身某种松散的结构中,反倒能让观众获得暂时的观看自由。

展厅入口。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图片来自作者


作为展览入口的第一个单元,“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像一句家长对孩子的警告,我们经常从长辈那里听到。长辈出于好心,但往往适得其反。家长划出的禁区正好成为我们寻找禁果的藏宝图。在这种矛盾环境中,不断地向外出走才使我们得到了与世界交流的有限经验。本单元中的作品展现了不同个体在与外面的世界打交道过程中的遭遇和回忆。个人境遇的变化不断地将我们置身于陌生的语境,追问自己曾经是谁,才能确定我们现在是谁。自我认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从来都没有固定的结果。这种由回忆获得的安全感,正是当代人漂流的主体性所造成的焦虑导致的。


刘毛宁,《我和吸铁石和一个死去的朋友》,2019年,动画短片(彩色、有声),13‘06’‘。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冯子莱,《健忆舒心茶》,2017年,动画短片(彩色、有声)与动画片段,6‘54’‘。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刘毛宁和冯子莱的两件动画影像都呈现了对童年的回忆。影片讲述的个人经历和幼时心理状态大概也是很多观众的童年经验。观众的私人回忆被艺术家的回忆唤起,这恰恰验证了哈布瓦赫对于个人记忆是由当前集体框架建构起来的结论。作为社会人,我们的记忆并不是完整地保存下来、随取随用的,而是在每一次与他人的互动中被重新激活。在与他人的互动中,我们获得自我认同。但是如果我们赖以确定自身的记忆被迫中断,是否也会面临一场由自我认知引发的危机呢?

马海蛟,《马国权》,2016年,纪录片(黑白、有声),54’54‘’。图片来自作者


作品《马国权》进一步探讨了关于个体认同与记忆缺失的关系。作品的主角马国权在27岁的时候被车祸造成身体残疾以及记忆受损。回忆的缺失以及不公的命运,让他在面对自己当下的痛苦时无法获得合理解释,从而生出极大地困惑和负罪感。他极力想要切断与过去自己的联系,生怕前半生的厄运会一直延续下去。于是他不断地算命,改名,求佛,拜神。求助于宗教力量,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救赎,另一方面是祈求上苍帮他平安度过今后的人生。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自我,在混沌中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交给了超自然的力量。艺术家将目光转向这个被社会遗忘的弱势个体,为他建立个人史,通过作品的公共化帮助他那被迫放弃的社会身份重新进入社会语境。

李珞,《李文漫游东湖》,2015年,剧情片、纪录片(彩色、有声),117’。图片来自作者


在另一件影像作品《李文漫游东湖》中,主人公李文在纪录影像和虚构的故事情节之间来回穿梭。艺术家将东湖的命运和一个小人物的漫游穿插讲述,借由幽默的故事情节将已经形成的、正在构建的、将要出现的集体记忆元素拌成了一碗量大料足的热干面。《李文漫游东湖》受到了“东湖计划”【2】的影响,影片最终也成了“东湖计划”的一部分。它记录了东湖湖岸线一寸寸的消失,欢乐谷过山车在湖边呼啸而过和专家们一本正经地论证填湖造机场的可行性的场景。论证会上一位专家在谈到填湖建机场的时候说道,武汉这个城市的发展一直伴随着填湖,没有填湖就没有武汉。该专家试图将武汉城市发展史归结为湖泊填埋史,从而将填湖建机场的提案合理化。这是集体框架试图支配个体记忆的典型手段。然而随着李文的漫游,以及对于散布东湖有龙言论的“疯子”的寻找,东湖的面貌开始丰富起来。东湖有龙的传说代表了“武汉史就是填湖史”的框架之外的多元视角。散播这个传说的人被称为“疯子”,他所代表的是自然意志对于人类意志的回击。当然,在集体框架编织的过程中,当然不会允许异见的存在。疯子,龙,佛祖,都要消失,方法就是不再允许世上有关于它们的传说。


在2013年在上海外滩美术馆的讲座中,“东湖计划”的发起人之一李巨川提到城市空间的形成是政治权利支配的结果,这种形塑空间的力量是个体难以匹敌的,但所幸我们可以在其中寻找诉说的缝隙【3】。这其实也是第二单元所要探讨的问题,即空间的政治。第二单元将目光转向物的废墟,关注时间流变之中物/环境与人的关系。废墟是人造物在时间冲刷之下的自然状态。我们如何对待废弃的人造物,也反映了我们对待物质遗产的态度。废墟的概念包含了主流叙事的刻意遗忘。那些被认可的废墟,由政府出资重新修缮或者重点保护,嬗变成为古迹。而那些被挑选剩下的或者对于集体记忆建构无甚价值的物件,在漫长的时间角落里,沦为废墟。下一步就是风化,消解或者被强力爆破消失。集体借由对废墟/遗迹的选择来控制群体回忆和文化认同。所以,重新“发掘”被抽空价值的废墟,是我们重新获得历史身份的尝试。


张可颖的《南方废弃度假酒店》和《日本八丈岛废弃温泉旅店》对衰败的度假酒店进行拍摄,记录了这些消失的地点。度假酒店依赖于当地的旅游景点存在,消费主义将自然资源转化为商机。商业建筑(度假酒店)又因为地点的消失而失去商机,从而客观上取代已消失的旅游资源,成为一种文化景观。曹明浩的《东郊以东》和李豪的《内剧场——建筑的临终关怀》都对曾经的国营厂房进行剧场化处理,将物是人非的场地转化为叙述自身历史的舞台。它们是社会政治经济变革的产物、见证者和祭品。

王博、潘律,《湧浪之间》,2019年,电影,125’,BOC Features, LLC 收藏。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作品《湧浪之间》用论文电影的方式综述了关于香港城市空间的诸多议题。通过对多种历史素材和视觉作品的重新讲述,影片试图梳理城市建筑和公共空间如何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随机应变或者艰难生长。比如,影片对玻璃的全球生产历史的进行了追溯,并分析了香港如今作为消费天堂的物理空间的材料基础。玻璃的发明和使用将产品清晰地展现给消费者,对于精心包装的商品毫无障碍的凝视大大刺激了现代人们的消费欲望。


《湧浪之间》聚焦于香港城市空间的多角度研究,这在单元主题“巨大沉默物体”下似乎显得突兀。香港并非废墟,也从未沉默。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管对生活在其中或者外来者,因为其自身复杂多变的历史脉络和在国际社会中所处的特殊位置,香港总是一个难以在短时间内解读的信息魔方。将这件作品放到该单元,是把对废墟的聚焦拉到了更广阔的视角。将目光从结果(废墟)转向动作(时间流逝中物体的变化和反应),这与整个展览对转向这个动作的关注是一致的。

郑源,《一次失败的飞行:酒泉航空站》,2018年—进行中,单频高清录像(黑白,无声),13‘4’‘。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随着观展路线的延伸,观众会发现在“巨大沉默物体”和 “一次飞行”单元之间还存在着作品设置上的转身。在“一次飞行”单元中有三个作品是跟上一个单元的作品有重合或者延伸的【4】。这种对于某些作品的重复设置,其实也回应了展品总体播放时间(音视频总共约13小时)过长的问题:如果观众无法看完所有作品,那他们是否能理解展览要传达的理念。在这里,展览主动让观众在下一个角落偶遇重复的作品,让观众在不知觉中完成了一次回望和转身。至于是否需要将所有作品看完,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作品并没有奢求寻找历史真相,将所有的作品看完也不会获得某种确定性的结论。对于同件作品的回望,让我们从身体上有一种不断回到历史的感觉。就像郑源的《一段简短的历史:中国西北航空公司》所展现的一样,历史需要不断地被回溯、梳理、追索、再生产,才能展现出不同的面貌。

杭天,《致敬2,给白发老人东史郎》(作词、作曲、编曲、演唱:杭天),2001年,单曲,3’06‘’。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沈莘,《雪国》,2013年,单频录像(黑白,有声),18‘24’‘。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在“一次飞行”单元的其他作品中,杭天和沈莘的作品都是对民族伤痛历史的回忆。其中,《致敬2,给白发老人东史郎》表达了作者对一位曾参与南京大屠杀的日本士兵东史郎的敬意,东史郎在战争结束后将自己在南京大屠杀经历写成日记发表出来,并多次到中国诚心忏悔。同时,歌词中更反省了外界对于这位老人救赎行动的争议,并且表达了艺术家对于历史重演的忧虑以及对当下社会中同样被潮水裹挟而丧失个人道德和理智的现象的批判。沈莘的作品《雪国》在视觉上呈现了北欧的雪景,画外音则是曾作为日军慰安妇老人的回忆,视频中还穿插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片段引用。这几个不同元素之间又透过各自的某个部分关联起来:文学作品《雪国》中描述的景色与沈莘作品中北欧的皑皑雪景多有类似,而川端康成写作《雪国》的过程贯穿了日本对中国的全面战争,这与画外音中老人悲惨的慰安妇经历相呼应。凛冽的雪景中,中国老人回忆自己被日军剥光衣服扔在冬天的室外受冻的讲述让人心痛,这让眼前的纯洁之雪更显冷酷无情。多重语境的重叠和错位引导观众走向一通随时要坍塌的回忆隧道,一种悲伤的情绪不可遏制,它多半来自于不可控制的政治风向对个人命运不可预料的冲击甚至毁灭。回忆并非牢靠的历史真相,但是一遍遍回到对真实事件不同版本的回忆中,我们至少能拥有不被统一叙事剥夺的记忆副本。


将音乐作品纳入策展视野,并与其他作品产生或强烈或微妙的联动,这是整个展览的精彩之处。正像沈莘的作品,虽然画面和声音来自不同语境,但是将二者并置却能产生新的感受。同样,展厅中的纯音频作品(包括音乐作品)使用了无线耳机进行播放,观者理论上可以戴着耳机随处走动。这种让观众自由叠加不同作品图层的设置为观展体验增加了无法预料的新鲜感和可能性。这一点在最后一个单元中尤其明显。耳朵里回响着海丰方言(五条人的《曹操你别怕》),蒙古语(杭盖的《上海产的半导体》),普通话(Carsick Cars的《志愿的人》)···作品讨论的地点散落在广东,上海,缅甸,北京,斯里兰卡,光州,香港···“混沌理论”单元以一个舞台作为展览的结尾。音频,录像和动画作品展现了一出表面上嘈嘈杂杂的当代戏剧。每件作品像是站在舞台上兀自讲述的演员,观众可以选择站到某个人面前倾听,也可以选择躺在舞台中央,感受着混杂的叙述交响曲中隐约显露出来的律动。这种律动是历史的混响,是无数个体的张口说话所形成的共振。它并非显现出明确的历史定律,而是让你意识到集体的力量来自于个体的协奏,所谓真实的历史并不存在,重视个体的声音才使我们铭记历史的方式。


个体回忆总是被某些因子触发而起的,而且每次被唤起和重新表述的方式极大地受到个体所处的社会环境和集体意志的影响。在颜峻的《虬江路2020》中,艺术家重新评述了自己过去的田野录音作品,坦言自己当时“好傻”。这看似是个人心境的变化,但是所谓的个人心情完全是受到了社会环境变迁的影响。疫情,国家政策和文化环境,这些与个人息息相关的结构的改变,左右着个人的某个时期的总体心态。这件作品生动地展示了回忆如何随着社会框架的改变而改变。

冯骏原、曾嘉慧,《炎热几种》,2018,双频录像(彩色、有声),41’27’’。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王博、潘律,《瘴气,植物,外销画》,2017,双频录像(彩色、有声),28’。图片来源:中间美术馆


在展览的最后,冯骏源和曾嘉慧的《炎热几种》以及王博和潘律的《瘴气,植物,外销画》,分别用录像散文和论文电影的形式对历史地点和视觉素材进行或感性或理性的重述。两个影像结合起来看,《瘴气,植物,外销画》尝试拼凑出组成如今香港社会的集体框架结构。而《炎热几种》则从一个外来者(比如视频讲述者之前从未去过斯里兰卡)的角度去重新讲述另一个社会框架下的社会记忆。从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嘴里讲出来的历史故事,一定程度上可以摆脱当地主流意志的强框架,从而生发出全新的理解。展览在这里结束,仍然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结论,却展示了种种解读历史和重述回忆的方式。


回到展览体量的问题,观众在常规观展时间里是一定无法全部看(听)完所有作品的。他们必须做出选择,选择那些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果断离开无法吸引自己的屏幕。在选择的过程中,每个观众在脑海里对整个展览又进行了裁剪,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版本。这是布展方式与策展内容的互文,抑或是一次隐晦的互动实验。我们看到被遮蔽的现实了么?或许没有。但你可能已经意识到,确乎存在“被遮蔽的现实”这回事。


当我走出展厅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作品,脑子还循环着杭天的歌:


“···告诉我

世间有多少,谎言与蒙蔽

历史与真实,有多远的距离

有多少悲剧,是理想的结局

被膜拜的神与魔,有多少次交替

有多少可悲的狂热

有多少残忍的拜祭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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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ichard·Esbenshade, Remembering to Forget: Memory, History, National Identity in Post war East Central Europe,  Representations, 49, Winter 1995: 7296, p.74.

2.  “东湖计划”全程为“每个人的东湖”艺术计划,由李巨川和李郁发起,包括“每个人的东湖”、“去你的欢乐谷”和“人人都来做‘公共艺术’”三次计划。详情请参考网站http://donghu2010.org/

3. 讲座信息详见http://www.rockbundartmuseum.org/cn/event/overview/e7dgrB

4. 郑源的《一次失败的飞行:酒泉航空站》和曹明浩的《东郊以东》重复出现在两个单元中,而李豪的《内剧场——建筑的临终关怀》在两个单元以不同的媒介出现。

5. 引自杭天歌曲《致敬2,给白发老人东史郎》歌词。


图片资料来源于本文作者及中间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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