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妍 | 一位失败匠人的史学启发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2022   最后更新:2020/05/11 11:32:11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20-05-11 11:32:11

来源:ARTSHARD艺术碎片  刘妍


本文是艺术家何岸为“艺术碎片”特别推荐的研究中国木构桥梁最具先锋和前卫精神的年轻学者刘妍博士的一篇文章。刘妍也曾作为一席的第656位讲者,讲述了“《清明上河图》中编木拱桥”(点击阅读)的相关历史。



刘妍,建筑历史学者,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荣誉学会青年会士。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建筑考古学博士。


何岸推荐语:
刘妍的研究对象是我国历史上一种特殊的桥梁结构——编木拱桥。文章《一位失败匠人的史学启发——寿宁坑底桥匠家族研究》中,却绕过了桥梁的具体构造方式,而步入桥匠家族的历史人类学领域,作为必备的文本加注,技艺背后直指文化结构,这是我所认为和理解的文化当代性、先锋性之一。它们是关于问题的疑问,任何文化都需要对冲和症候,并置是一种经常和直接方式,我们来阐述和尝试发现其中的征兆,艺术的先锋性就在于此。


一位失败匠人的史学启发

——寿宁坑底桥匠家族研究



文 / 刘妍

文章转载自《建筑创作》2020年4月第二期

已获得《建筑创作》杂志和作者授权



摘要:

闽浙木拱桥是福建、浙江交界山区特有的桥梁形式,结构罕见精巧,涉及专门性技艺知识,营造技艺仅在极少匠人家族内传承,其中较为重要的一支为福建寿宁县坑底乡徐、吴氏匠人家族群体。本文以一个戏剧性的历史工程案例为切入点,借助地区宗族族谱的叙事,描绘坑底匠人的历史生存状态与世系发展,总结匠人家族的技艺传承模式。



 “拙匠吴光谦”

先讲一个故事。

在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薛氏家族聚居处。村落古称“锦溪”,以村旁秀美溪水而名。薛氏一族早在五代时即已迁居此地。家族祠堂自明代嘉靖丙午(1546)年起建于锦溪之畔【1】。祠堂之侧建有桥梁。

这个区域山高路远,溪谷纵横,桥梁在山民生活中密不可分,且多以木制。木造桥梁要面对水、火威胁,又因泰顺县靠近沿海,受台风威力所及,大部分乡间桥梁都身负累累损毁、复建的循环历史。

祠堂之侧的桥梁亦以锦溪为名,始创于明正德七年(1512)。万历己卯年(1579)毁于山洪。桥毁之后,族人在祠堂前搭建简易木桥渡河,但屡屡冲毁,颇为不便。但每当薛氏商议复建桥梁,便有近邻龟岩张氏一族以冲撞祖坟、不利风水为由极力阻挠。

清乾隆四年(1739),薛氏族人在旧桥址的下游另建一座桥梁。桥身总长四十米余(一十六丈),颇为壮伟。百余年后,“奈岁月历多,木材难固,两经洪水,柱不砥流,旋被烈风,栋因挠折,木其坏矣,半月全斜,瓦且解焉,七星俱落,虽长桥形犹旧带,实稳步之难胜,譬大厦势已将倾信小修之无补。或乘舆或员贩,每举足不胜履薄之危”【2】因此咸丰六年(1856),村人再度倡议重建,并热切希望恢复于祠堂旁边的旧桥址。

薛外村《锦溪薛氏族谱·重修锦溪桥记略》。内见“拙匠吴光谦”等语。(摄影:刘妍)

咸丰年间的建设在《薛氏家谱》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文字材料,其中《重修锦溪桥记略》一文最为生动。薛氏族人恢复旧桥的倡议,得到当地诸多大户望族的支持。工程遂于咸丰六年八月十五日起工。而龟岩张氏的子嗣再度出手阻挡,甚至不惜行贿告官。官差虽至,事态已经无力插手,造桥一方,每日帮工支援者有上百之众,反对一方亦群集而来,在施工现场针锋对峙:“张乃聚族声称来抄,我亦聚族约号防守,守者鸣锣,合族母催其子,妻耸[怂]其夫,百人刻集,日夜防卫,几如戒严”【3】。桥梁施工便在双方力量的博弈中紧锣密鼓地推进。开工半个月后,桥拱匆忙合龙,不想就在合龙之时,发生了重大事故:“至廿九辰时,桥梁上庆桥成矣,不料巳时拆水架,桥化长龙卧波也,五十余人随桥倾下”【3】。村人起初归咎于造桥绳墨名叫吴光谦者,认是为他设计失误:“其罪在拙匠吴光谦规矩失度”,但细思之后,根本的过错方是张氏一族的捣乱:“实亦被张阻速成之故,故归咎于张,而脱吴罪”【3】。对张氏的愤怒越烈,重造的信念就越坚定,义愤之下,薛氏合族再度捐木捐资,积极诉讼,重新择定匠师,共筹再建。在新任县令的秉持公正下,当年年底工程复工,次年(1857)春天新桥落成。

第二次建造延请的匠人,文章有注“木匠徐元良,寿宁人”。新桥“长十五间共十三丈”,略小于乾隆年间的旧桥,而结构则不再使用乾隆时代的多跨平梁桥【4】,而作“虹腰深稳”,是一座拱形单跨拱(虹)形木桥。此桥结构健壮,直到近年保持良好结构状态但于2016年9月毁于台风“莫兰蒂”引发的洪水。次年再度重建。


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薛宅桥。1857年徐元良等建。(毁前,摄于2012年)(摄影:刘妍)

咸丰时期所建的锦溪桥,今天俗称薛宅桥。它在结构形式上,称为编木拱桥(或木拱桥、闽浙木拱桥),是闽浙两省交界山区特有的结构,用横纵大木相织相锁,形成大跨度的八字形拱,跨越山涧河流。其建造有相当的难度与危险性,需要专门技艺的桥匠,远非普通大木匠人能够胜任。相关的技术知识【5】,作为一种行业秘密,保守在桥匠家族群体内部。

这种结构技术独步于世界桥梁史,已在闽浙山林之间传承数百年。但因为深藏偏僻山中,闽浙木拱桥直到1980年代才得到桥梁史学术界和闽浙地方文物工作者的关注,而对桥匠的研究的则现世更晚,直到本世纪初,在地方文物工作者与高校学者的共同努力下,人们才第一次寻访到专业建造木拱桥的桥匠。2009年,闽浙木拱桥营造技艺被列入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今天闽浙两省保存的历史木拱桥约有百座——它们都是经过岁月检验的成功案例。我们相信历史上一定曾存在许多次失败,但它们已在历史长河中隐匿不见。《薛氏族谱》为我们记录了一个宝贵的失败案例,和一个主持了失败项目的匠人的名字:吴光谦。


 “绳墨徐元良”

薛宅桥廊屋梁木上有墨书题写着建桥时间等基本信息。两架平梁上分别题有“寿邑小东绳墨徐元良”、“副墨徐斌桂;陈泽应、郑福寿、郑起鉴、薛思年”等匠人信息。“绳墨”的本义是匠人手持的墨斗,在构件上画线的工具,代表着责任匠师的权威。2001年春夏,当建筑学者在闽浙地区对木拱桥进行调研时,正是这两行文字,将他们引向了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小东村,在那里找到了徐氏匠师的后世匠人【6】,是为第一支为外界“发现”的木拱桥匠家族。

薛宅桥(毁前)梁上墨书:“寿邑小东绳墨徐元良”。(摄影:刘妍)

因为木拱桥的特殊性,能够建造这种桥梁的匠人非常之少,而世代从事这个行业的家族更寥寥无几(下文“桥匠”特指木拱桥桥匠,“造桥”特指建造木拱桥)。传承至今,一共只有三个匠人家族群体,保持了三代以上的造桥传承。而坑底地区的徐氏等匠人群体,从传承年代与技术能力上,在其中位列第二。我们将这一群桥匠统称为“坑底匠人”。

坑底乡位于寿宁县北境,深入浙江之“犬牙”的齿尖,地邻两省四县之界、道路之交,北通景宁、东达泰顺,西距寿宁县治仅二十里,唐宋即有聚落定居,形成市镇。

此地桥匠事迹最早可考于19世纪初。坑底匠人已知最早的作品为小东村之小东上桥,建于清嘉庆六年(1801年)【7】。此桥规模甚小,跨度仅约16米。根据桥上墨书,匠师名为徐兆裕、吴光福。其中徐兆裕正是徐元良的父亲【8】,是小东徐氏已知第一代桥匠。但除此外,我们对这两人所知不多,他们亦再无其他作品存世。坑底匠人的第二件今人所知的桥梁建筑,就是半个世纪后的薛宅桥了。

薛宅桥的绳墨徐元良、副墨徐斌桂为父子关系。徐元良一生只有薛宅桥一件作品存世,而到了他的儿子徐斌桂(1828-?)的时代,家族职业渐入佳境,已知作品即包括景宁芎岱乡岭脚桥(同治九年,1870年)、寿宁坑底乡大宝桥(光绪四年,1878年)等跨度30米上下的大型桥梁,今天尚存完好。徐斌桂的后代为“世”字辈,至少有三个儿子同时活跃于这项家族事业。但此后一代的“泽”字辈子嗣减少,仅出了一位桥匠徐泽长。徐泽长本人未婚娶,无法将技艺留与后代,只好授于同辈表亲、东山楼村的郑惠福。此后造桥匠艺在郑氏家族又延续两代至今。今天闽浙地方学者称其为“小东徐、郑氏造桥世家”,现有文献对于坑底地区匠人的叙事【9】,主要便依从这条脉络。而本文由新近收集地方文献中的发现,将会将这条单线脉络变成一片交织的网络。

小东上桥梁上墨书:“都绳墨徐兆裕,副绳墨吴光福”。福建省坑底乡小东村。因墨字漫淡,对字形作了勾勒处理。(摄影:刘妍)

小东村《徐氏宗谱》。可见第九世兆裕公,第十世元梁(良)公,十一世斌桂公。(摄影:刘妍)

 稠林山吴氏家族

回到薛宅桥。第二次成功建成薛宅桥的徐元良,留芳名于桥屋,指引着百余年后的学者寻访至他的家乡。而第一次造桥失败的匠人,除了薛氏族谱中一句“拙匠吴光谦”的责备,并没有留下更多印迹,亦没有引发他人的兴趣。

2019年,笔者在坑底乡稠林山村【10】(今林山村)吴氏宗祠,拜访到了吴氏宗谱,寻得了吴光谦的名字。


稠林山村吴氏宗祠寻方吴氏宗谱(摄影:刘妍)

两个原因将我引到了这个村子。首先是吴光谦这个名字。前面说到,小东上桥桥屋墨书题有 “都绳墨徐兆裕,副绳墨吴光福”。其中徐兆裕正是徐元良的父亲,而吴光福,从姓名判断,很可能正是吴光谦的同宗兄长【11】。小东村的附近的稠林山村正是吴姓村落。而除了地理位置,这个村子在一个世纪后还诞生了另一位在地方文献留名的桥匠,此乃后话。

《延陵郡吴氏宗谱》中的吴光谦【12】,与三魁镇薛氏族谱中的“拙匠”二字带给人的印象绝然不同。首先是一件极少有山乡木匠享有的礼遇:吴光谦在族谱中有一整页的传记

稠林山吴氏为读书人家。吴光谦祖上已于本地定居二十余代。光谦的五世祖应兆公生于明清交替之乱世,为人机警、勇武、正气、有胆识,在匪寇焚掠的乱世保全了家族,奠定了家族兴旺的基础,取得了族内的公望【13】。

其长子春挺公(1671-?),继承了应兆公公正的秉性和主持乡里的魄力,热心造桥修路等公益事务。曾独力建造村内桥梁(小型平梁廊桥),并作为董事筹建小东、杨梅洲两桥【14】。

至下一代,吴家这一支脉开始了显著的铮铮向荣。春挺公二子廷威(1708-1776)“识大体,善理财”“少时家綦窘衣食不足”,通过经商积累了家族了基业,而“晚岁富足甲于乡都”【15】。仓廪食而知礼节:自廷威公一代,稠林山吴氏开启了中国乡村典型的耕读传家的士绅传统。一方面斥巨资重整祠堂塋墓,一方面“以诗书教子从师取友”“儒雅不类农家子”【15】。

在教育之上的投入,很快显现了成果。两个儿子均取得功名,其中长子于第(1735-1797)十八岁即考取廩生,领取公家廩米津贴补贴家用。但年幼失恄,居丧孝母,主持家务,未再进取于仕途,直到晚年取得岁贡生。家谱传记的行文中流露出一种对功名的灰心【16】,但并不妨碍于第公成为后世家族的科举标杆。此后世代,吴氏家族中历代多有生员。今天稠林山吴氏宗祠门外,立着三对表彰科举功名的旗杆石。其一就有“乾隆五十九年甲宣科岁进士吴于第立”的题铭。另外两对立于光绪时期。

稠林山吴氏祠堂及旗杆石(摄影:刘妍)

到了于第公独子、吴光谦的父亲回龙公(1765-?)时,宗谱中的传记恢复了一种豪纵之气。此公虽中邑庠生,但传记描述其读书吃力,资慧不足,而为人豪放,热心家族事务,踊跃捐助“砌道路修桥梁”【17】等公共事业。彼时家道中落,回龙公以私塾先生为业,勉力振奋,才始见复兴。

及至吴光谦(1803-?)的时代,吴家渐渐起色。兄弟四人中,长兄最善读书,然而年四十方中庠生。于是放弃科举,主持家业,设帐家庙,训课子弟,以公正敦厚严格在家族立有声望。四弟最为桀骜,不喜读书而务于蓄积(经商)。吴光谦排位第三,是四兄弟中唯一没有读书者,而以耕稼、营造为业,照料父母,养育兄弟。家谱赞其“赋性温和,存心敦厚,虽未读书,能明大义。处家道方兴之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事俯育之余,唯以服田力穑为事,出作入息,未尝自暇自逸。凡树艺播种以及创修之举、土木之工,此倡彼和,前呼后应,一家咸依赖之。”【18】光谦身受封赠“登仕佐郎”虚衔,晚年竟得“杖履优游,逍遥自得”之幸。他的子嗣之中,两个儿子中武庠生,在家族的科举道路上另辟蹊径。

有趣的是,虽然远非其家族历史中最成功的成员,吴光谦却成为今天家族后嗣心目中具有守护神性质的先祖。在2019年我们采访时,光谦的后人不久前才斥资20余万元修整了光谦的巨型坟茔认为那里占据最好的风水,会为子孙带来长久的荫护。

《延陵邑吴氏宗谱·冲谷公(吴光谦)传》(摄影:刘妍)

吴光谦墓。图右为作者,作为参考标尺。吴光谦墓的尺度规模倍于当地常见做法。(摄影:龚健)

上面说到,吴家另有一位匠人把我们引向了稠林山去寻找吴光谦,他是吴光谦的侄孙,是吴家已知的第三位桥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匠人。他的名字题写坑底乡杨梅洲桥桥屋上。

杨梅洲位于寿宁、泰顺两县交界,亦是闽浙两省之界,位置更靠近泰顺县城,但隶属寿宁县坑底乡管辖,是两省往来的交通节点。此桥在历史上亦是几经重建,时为泰顺一方主持,时为坑底一方首事。

杨梅洲桥的故事,在历史文献中展现的戏剧性与生动性,完全不输于薛宅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检索笔者在“一席”发表的演讲【19】点击阅读)。但在本文中只能以最简单的语言略述民国时的一次建造,以及坑底匠人在此中的角色。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杨梅洲桥的重建工程由坑底乡一方主持。项目交与稠林山吴大清(1899-?)作绳墨。小东与东山楼的徐、郑氏桥匠也参与了建造。然而吴大清到场之后,见桥址处河道净宽30余米,水下是20米深清潭,因环境的惊险惶惶然不敢动工。不得不再从外县请来另一支桥匠救场。这一支救场匠人是今天周宁县的“下荐匠人”,是两省现存传承最为悠久、技术最为成熟的一支,今天三支桥匠家族的魁首。杨梅洲桥最终由下荐匠人完成较为危险的下部拱架结构,由坑底匠人完成相对轻松的廊屋建造。

吴大清的事迹,一部分来自于他的同宗幼弟吴大根的口述。这位匠人在笔者田野调研时代仍然住在稠林山村,活跃于木拱桥的营造。他的合作伙伴是他的姻亲连襟、东山楼村郑氏匠人的后人。

 坑底乡徐氏家族

坑底乡中心的坑底村,定居着另一支徐氏家族。根据其家谱,徐氏远祖自西汉末年避王莽之乱即南下进入浙江,不断南迁,本族祖先在宋代从泰顺境内迁居今天的景宁县(景南乡)渔漈村定居,其为坑底乡之邻乡。此后这支家族西迁不远处(景宁县家地乡)谢坑村,定居六世后,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翻越浙、闽之间的隘口迁入坑底定居。

这一支徐氏家族迁居坑底后,分布在今天坑底乡城镇一带的道路节点区域,其家族自称“东海徐氏”,族谱形制在本县之内较为精美隆重,家族人数众多,至今仍是坑底乡的大姓。但徐氏匠人家族却与之关系甚弱。

坑底地区桥匠家族与桥梁分布(底图:google map;来源:刘妍)

为了区别坑底村大族“东海徐氏”,我们将从事匠作的徐氏家族根据其所在村落称为“小东徐氏”。当代后人粗糙抄写的家谱,称家族支系繁多,散居各地,难以查考。可考的先祖可追溯至泰顺仙居,后迁景宁鱼际(渔漈)村(家支第一世),此后辗转迁徒。谱中,有第八世启仁公徙居芧漈(今天位置不详)的记载,此后第九世即为徐兆裕、第十世徐元良,第十一世为徐斌桂、斌林两兄弟。根据这份家谱,第十一世徐斌桂时家族迁居小东肇始。但我们已经知道,至晚于第九世徐兆裕时,这个家族已经在小东村口建造了小东上桥。鉴于家谱自身叙事的简陋模糊,我们倾向于判断是后代记错了迁居世代,而不是爷爷徐兆裕预见性地跋涉到孙辈的迁居地造桥。那么,小东一支徐氏匠人迁入坑底的时代,大约正是徐兆裕时期。

由此可见,东海徐氏与小东徐氏在祖源上属于一支,祖先均曾在景宁渔漈村定居。东海徐氏约在元末明初即迁出渔漈,在明万历年间入居坑底。而小东一支,则在清乾隆年间,徐兆裕孤身外来,跻居在坑底地区聚落群的外缘,做起木匠行当。于是1801年,徐兆裕与附近村落的吴光福共同主持建造了小东村口的小东上桥,对于两位匠人,都是第一次尝试建造木拱桥【20】。半个世纪后,吴光福的族弟吴光谦到泰顺三魁镇为薛氏家族建桥,发生了重大工程故事,而徐兆裕的儿子徐元良带着儿子徐斌桂接替吴光谦完成了工程。徐家的匠业成就随着“斌”“世”两代后人的子嗣兴旺而上升,但在短暂的扩张之后,又随着子孙人口的衰落而结束,不得不将技艺传承交与有姻亲关系的外姓郑氏

坑底桥匠宗族谱系(根据小东村《张氏家谱》、稠林山村《延陵邑吴氏宗谱》整理)(来源:刘妍)

 一份尚不完整的启示

以上,我们看到,坑底地区的两支桥匠家族,徐氏匠人和吴氏匠人,在木拱桥技艺的家族传承模式上,有着很大差异。在徐氏家族,桥匠的技艺、秘密,严格而稳定地恪守在直系亲属内部,直到没有子嗣可以继承的时候,才向其他姓氏传递。匠人成员随着家族成员规模的扩大而扩大,随着家族分支断嗣而结束。

而吴氏家族,虽然在两代血缘世系之间出现了四位具有绳墨身份的匠师,四人身上并没有呈现纵向的家族传承迹象,似乎都平行与徐、郑家族合作,但又似乎都不是最成功的成员。这四人中,第二人工程失败,第三人求助于外援,而首、末两人,在工程中均为副墨身份。

坑底徐氏与吴氏匠人,体现为两种不同的桥匠地位。

笔者在针对闽浙木拱桥营造技艺的专门研究中,提出了技术知识与传播模式的层级构架【21】。造桥需要为数众多的匠人,包括项目所在地的普通匠人和桥匠自身的队伍。在桥匠队伍中,又分核心成员和外围成员。核心成员掌握造桥的核心知识与技艺,其中最重要的是结构设计和施工把控的能力。换句话说,核心成员是有可能具有绳墨资质的成员。外围成员是熟练工匠,在绳墨的指控下工作,他们技术娴熟,配合得当,但核心成员不会将最关键的知识传授给他们。得益于木拱桥结构的特殊性,正是这种秘密的专门知识技能的存在,木拱桥营造技艺才可以保守在相当小的匠人团体里。最稳定的团体就是家族。

坑底徐氏与吴氏两族匠人的故事则揭示,匠人团体中的核心成员仍然有着层级的差异。徐氏家族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匠人世家”,在数个世代的传承中,大部分家族成员都加入了造桥行业【22】,并出任绳墨职务,是坑底桥匠最核心的中坚力量。而这种相对纯粹的匠人身份,根源于自身家脉细小:因为迁入较晚,在地区宗族中势力极弱,地位边缘。而匠人身份,是农业社会中地方弱小家支的生存之道。

与徐氏家族相反,吴氏是本地大族,在这个人文教化相对薄弱的山区社会,甚至可称望族。家族在垫定了生存所需的经济基础后,即开始转向半耕半读的发展模式,将科举功名纳入追求。偶然出现从事匠作的成员,或诞生于耕读传统之前(春挺公),或者在某种意义上,(至少在家谱的“正统”叙事中)是被家族私塾人文教育“淘汰”的子弟。

与徐家的职业桥匠不同,吴家匠人似乎并不以造桥为专长。事迹最为详细的吴光谦与吴大清,名下分别仅有不算成功、不算完整的桥梁作品。光谦的传记暗示他是一个半耕半工的普通大木匠。他很可能参与过徐家的桥梁工程,从中习得了基本操作方法,但并不娴熟,于是在薛宅桥紧张的局势中发生了重大失误。大清在杨梅洲桥中主要承担廊屋建造,其技术方法与普通屋宅相同。如果我们不算上“非遗”热潮后的当代桥匠(吴大根),吴家匠人相对勉强的造桥技艺,很可能并非来自真正核心的徐氏匠师的“真传”,仅利用合作项目有所接触熟悉。在营造技艺的知识结构上,他们得到的知识与训练可能并不完整。

可以做出这样的总结:坑底乡徐、吴两个匠人家族,从造桥匠作的角度看,徐氏最为成功,但他们在家族子嗣的繁衍上相对弱势。吴氏匠人在匠作事业成绩一般,而家族势力较为兴盛。家族兴旺与桥匠能力之间似乎形成一个跷跷板,彼强我弱。

可以这样理解:即使是在王朝教化最为偏远的省界山林,无论匠作对于日常行居多么重要,仍然排挤在耕读世界的边缘地位。而营造木拱桥这种高难、高危行业,成为了在宗族、土地上劣势家族的专属,将家境稍好的匠人排斥在外。木拱桥结构的特殊性使得其知识与技艺带有秘密性,又确保了职业桥匠家族内向的封闭性。正因如此,闽浙木拱桥营造技艺的传承一方面相当稳定:它会在数百年时间内、在极有限的匠人家族内部代代相续;但其传承同样又很脆弱:它会随着匠人断嗣而中断或外传,也可能因为家族生存条件的好转而淡出。

当然,仅靠坑底乡徐、吴两个匠人家族的材料,以上结论也许并不足够坚实。本文提出的结论实际建立在对更多桥匠家族的分析所取得的同构性结果。更完整的叙事分析超出了本文的篇幅限制,笔者会在正在写作的专著详细阐释。无论如何,我们要感谢闽浙山区的乡民保存下来的宝贵地方文献;感谢一位以失败而留诸文墨的木匠,为我们揭开今天光鲜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背后曾经艰涩的山乡民生。

 为什么要研究闽浙桥匠家族

闽浙木拱桥在建筑历史中的重要性,绝不仅仅在于它是一种别致的桥梁类型、一种民间文化遗产。它是人类的建造史上一种现象级的特例,同时具有“独特性”“普世性”“中国性”“地域性”等等初看上去相互矛盾的代表性特质。
闽浙木拱桥在结构形式上属于“编木拱桥”(woven arch bridge),这种结构在人类文明史上极为罕见,但又多次现身于不同的时代、文化与地域。除闽浙地区外,今天仍可看到的案例,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献,达芬奇的桥梁设计)、19世纪末的德国(文献)、近代挪威中部山区(影像文献)、19世纪中期的日本山区(文献)、20世纪初日本匠人在美国的实践(实物)、中国宋代中原地区(文献,汴水虹桥)、近代甘肃、湖渝交界地区(实物)等等【23】。

因为结构过于奇特,很多案例都曾在其本土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创造。而一旦认识到了它们并非某地独有,人们又倾向于判断它们之间会存在文化传播。然而事实上,“独有”或“文化传播”都不准确。大部分编木拱桥实例都可以在本土找到技术根基。它们是独立、平行发生在不同的文化中的建筑现象。此为“独特”与“普世”。

在所有编木拱桥的诞生地,中国拥有最长的时代延续性和最多样的子类型;其中闽浙木拱桥,则是一切编木拱桥案例中,唯一留下数百年技术传承信史的类型。因此可以认为,编木拱桥具有某种亲近于中国文化的特质,而它在闽浙地区的发展壮大,则表现了突出的地域适应。

因此,编木拱桥这个话题自身,将提供我们一具特殊的参考系,籍此深入对比多种建筑文明;而闽浙木拱桥,则提供我们用以审视中国建筑土壤的一个特别的剖面:为什么编木拱桥的种子,曾在如此众多的地域与文明中萌芽,却只有在中国闽浙交界山区发展成为成熟、稳定的匠作传统?这是笔者以十余年的学术生命追问的问题(Liu, 2020)。而对闽浙桥匠家族的研究,则为问题的解答提供了一重维度。

致谢
感谢文中所涉各处宗谱收藏人、收藏单位的慷慨示阅,感谢寿宁县博物馆馆长龚健、浙江省非遗中心薛一泉老师为作者寻访宗谱提供的帮助。
--------------------

【1】《锦溪薛氏族谱·卷七·薛氏祠堂记》
【2】锦溪薛氏族谱·卷七·募捐重建锦溪桥疏》
【3】《锦溪薛氏族谱·卷七·重建锦溪桥记略》见文末附文。
【4】河道中央成排立柱桥的平梁桥。桥梁形制由上文“柱不砥流”“形犹旧带”等语判断。此桥总长四十余米,净跨约三十余米。平梁桥每跨不超过十米,乾隆时期锦溪桥或为四跨桥梁。
【5】关于木拱桥结构特征、营造技艺之要点,可参见LIU, Yan. Building Woven Arch Bridges in Southeast China: Carpenter’s Secrets and Skills. Construction History. Vol. 34 No. 2 (2019).
【6】时在同济大学读博的刘杰,与南京大学教授赵辰分别成行,均在龚迪发的协助下寻找到小东村。此事为二人口述与笔者。另见龚迪发(2013,第4页)。
【7】小东上桥桥屋墨书。
【8】徐兆裕、徐元良系父子关系,不曾被前代学者提及。过去的研究仅将徐氏匠人的直系亲属向上追溯至徐元良。仅推测徐兆裕为本地匠师(龚迪发,2013)。笔者由小东村徐氏(另一支)后人所藏《徐氏宗谱》中确认此事。
【9】宁德市,2006;龚迪发,2013;周芬芳,2011。
【10】过去的研究,对坑底乡匠人的家族叙事,很大程度依赖今天的郑氏匠人的追述,因而只关注到徐-郑氏之间的传承,坑底乡其他桥匠家族相对受到忽视,尤其是稠林山吴氏家族。
【11】然而遗憾的是,虽然是“吴光福”将我们引向了稠林山村,我们在此仅找到了“光谦”的名字,并没能找到与“光福”完全相同的名字。从吴光福作为副手建造小东上桥之事判断,他必定是坑底乡本地人。
【12】此前地方学者的研究中不曾确认吴光谦籍贯。笔者在博士论文(Liu, 2017)中,曾由吴光谦与小东上桥绳墨吴光福姓名关联,推测吴光谦亦为坑底乡匠师。随后于2017年夏在小东村附近之稠林山村吴氏宗谱中寻得吴光谦姓名加以确证。
【13】《延陵邑吴氏宗谱·应兆公传》
【14】春挺公造桥事迹,《延陵邑吴氏宗谱·春挺公传》有“其所居水口桥,尝独力鼎新之。又尝倡捐建造小东、杨梅洲两桥”叙事。此处“小东桥”当并非上文“小东上桥”,而可能在同一条溪下游,在今天称作“大宝桥”或“小东下桥”的另一条桥梁的位置。
【15】《延陵邑吴氏宗谱·廷威公传》
【16】“逮乾隆甲寅(1794)以岁资充贡成均,是时公已无志功名矣”。见《延陵邑吴氏宗谱·岁进士于第公传》。
【17】《延陵邑吴氏宗谱·庠士见斋公传》
【18】《延陵邑吴氏宗谱·冲谷公传》见图 6及文末附录。
【19】刘妍.编木拱桥.一席演讲. 2018.12.15。见:https://yixi.tv/speech/735
【20】关于坑底地区木拱桥技术的来源,笔者在正在写作的专著《编木拱桥传奇》中有专门篇章论述。因问题过于繁杂,不在本文展开。
【21】刘妍. 匠艺的秘密与门槛——闽浙木拱桥技术人类学研究. 建筑学报. 2020(06). 出版中
【22】这些对建造木拱桥有专长的“职业桥匠”,在造桥之外仍会从事普通大木营造。
【23】关于其中的达芬奇案例(Liu, 2015)与日本案例(Liu, 2020),已有独立文章发表。其他案例及解读详见笔者博士论文(Liu, 2017)与正在出版中的英文专著(Liu, 2020)。

--------------------

参考文献

1.《锦溪薛氏族谱》,藏于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薛外村村委会。
2.《延陵邑吴氏宗谱》,藏于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稠林山村吴氏祠堂。
3.《徐氏宗谱》,藏于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小东村村民徐启光。
4.《东海郡徐氏宗谱》,藏于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坑底村村民徐允年。
5.宁德市文化与出版局. 宁德市虹梁式木构廊桥屋桥考古调查与研究[M]. 北京:科学出版社. 2006.
6.周芬芳, 陆则起, 苏旭东. 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1.
7.龚迪发. 福建木拱桥调查报告[M]. 北京:科学出版社. 2013.
8.Liu, Yan. The Invention of D***inci's Woven Structures [C], Proceedings of the Fifth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n Construction History. 2015, Chicago. Vol. 2. 481-489.
9.Liu, Yan. Gewebebogenbrücken: Geschichten struktureller Gedanken[D]. Munich: Technische Universität München, 2017.
10.Liu, Yan. Building Woven Arch Bridges in Southeast China: Carpenter’s Secrets and Skills. Construction History. Vol. 34 No. 2 (2019).
11.Liu, Yan. A full moon in another land: The Moon Bridge in the Japanese garden of the Huntington Library [J] ,Frontiers of Architectural Research, https://doi.org/10.1016/j.foar.2020.02.004
12.Liu, Yan. Woven arch bridges: Histories of constructional thoughts [M]. Routledge. 2020 (in print)

--------------------

附录

1.《重建锦溪桥记略》,见《锦溪薛氏族谱》
吾锦溪桥,明正德壬申,族先祖有公首创。东跨营冈山麓,西接水尾松林,即今址也。万历已卯大水,戬州、锦溪、三官宫三桥同圯。乡人为徒杠于宗祠之前,旧址遂废,东畔变为龟岩张物。乾隆已未,族先哲谋复建,张惑青囊之说坚阻,乃建小坑之上,不得已也。风强水急,材木难固,人有复旧之心。适东畔旧址转鬻于林[名怀风,附贡生],复为我有,而复旧之心益坚。咸丰六年,得右庠邱公[光清]、总戎苏公[佩铭]允为缘首,又得武洋上庠张公[永康,字保兆]仝弟上庠[永操,字志存]允为首捐助桥墩,遂合族怂恿,踊跃从事。以八月十五日起工。龟岩左庠张展成、右庠张维、上庠张翼程等复执青囊之说坚阻。张公[永操]以既为首,又系张族,苦口竭力解释,设法凂出远近公正。胡公[东伟]诸公,左张右薛,总不允,竟以越界修桥控县。我随以强阻谋占报控。县令兴[名霖,辽东举人]受贿,差封木石。时适有题诗各亭,专咏桥事,自注无碍道人[诗附左],而不得踪迹。人遂疑仙疑神,群生急公之意。武洋上村及邻近各处工来佽助者,日以百计,殊非官封之所能封矣。张乃聚族声称来抄,我亦聚族约号防守,守者鸣锣,合族母催其子,妻耸其夫,百人刻集,日夜防卫,几如戒严。至廿九辰时,桥梁上庆桥成矣,不料巳时拆水架,桥化长龙卧波也。五十余人随桥倾下,幸只伤一人左臁,后亦无恙。殆有天相神助乎。其罪在拙匠吴光谦规矩失度,否则桥成讼息,可无枝节。实亦被张阻速成之故。故归咎于张而脱吴罪,张其为吴卸罪乎。因候官勘,至桥木遭水漂尽,一时咎张之心愈愤,而捐建之心愈坚。合族会捐桥木,或一家一枝,或二三四家或八九十家不等。于是求大木,择工师[木匠徐元良,寿宁人],寿工赀,理讼事,各奏尔能,而张阻愈力,贿出兴令,偏勘曲断,二訉不结。幸新令杨公[名炳春,江苏吴县举人]涖任承交,突出重勘,即出硃谕一道[附左],次早传张面责遵断,复出墨谕一道[附左],乃以是年十二月初九辰时,三接过溪,越明年四月   *日上梁,五月   *日告竣工焉。是役也,捐赀筹费,邱公[光清]、张公[永康]总摄,族殷实辅之,邱、张均垫百金。衙门内外,张公[永操]、苏公[佩铭]照应族老成当之。而应酬官长,则张公[永操]力为多。吾族则男治外事,女治内事,各事其事,不以为公事而视为私事,均废私事而竭力公事,得以复继先祖旧事,诚幸事而非易事也。计高三丈,阔二丈,长十五间共十三丈。西傍松林阴翳,东连营冈巩固,北依鹅顶,南面龟山。忻看负贩乘舆,履虹腰而深稳,骚人逸客,临雁齿以留连。回忆前明创建,当不过是,谅亦前明以来先祖所默慰也。巳咸丰丁巳五月日,锦溪薛氏文行忠信重建,裔孙合记。
* 原字空缺。

2.吴光谦传记,见《延陵邑吴氏宗谱》
光谦名侧有“讳若鹍,字翔之,号仲谷,配竹坪胡献朝公女,子六女一,适下坪碓。公生嘉庆癸亥二月十七日戌时,氏生嘉庆甲子三月十七日酉时”等信息。
谱内另有独立传记:
冲谷公,讳若鹍,字翔之,行名光谦,回龙公三子。赋性温和,存心敦厚,虽未读书,能明大义。处家道方兴之日,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仰事俯育之余,唯以服田力穑为事,出作入息,未尝自暇自逸。凡树艺播种以及创修之举、土木之工,此倡彼和,前呼后应,一家咸依赖之。居恒爱亲敬长,慈幼恤孤,无间于人言,殆出于自然之天性,而非寻常可及者,且平日亲承乎祖考之训,默化乎诗礼之风,故能存孝悌,守忠诚,而安闲以处众。如是以视,世之重货财、薄父母、听妇言、乖骨肉者悬殊。及三年丧毕,而兄弟分居,公之三子中才、四子中权俱以武学先后相继入庠序,各有光前裕后之志,实由公之心田有以感孚而佑助之。乃悉委以家务,得纾朝夕之忧,唯杖履优游,逍遥自得,以保余年。迨考终子孙满前,望其无疾而逝,寿七十有 *。
* 原字空缺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