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意识与忏悔向谁?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1319   最后更新:2020/04/07 19:45:11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20-04-07 19:45:11

来源:不周山  王鹏杰


前两天,我和朋友及时雨搞了一次网络直播平台上的对话,谈论的话题是艺术与道德实践的关系。这个题目是我想出来的,及时雨又是研究伦理学的哲学专业人士,觉得可以聊一聊,不过真正让我觉得这个话题值得讨论的原因,在于诸多现实体验,这些体验有些从艺术行业中来,有些从日常生活中来,有些从阅读思考中来,不一而足。这些体验都在告诉我,道德实践的危机在今天日益深刻起来。在长久的历史脉络中,对道德实践问题的讨论一直很难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公开的展开,甚至常常是一个禁忌。但道德实践问题其实对每个个体生死攸关,或许是所有可讨论话题中与个体生存处境最直接相关的一个,然而由于没有公共性的自由讨论空间,它长期被压抑。这种压抑带来的后果是多向度的,用一句可能不太适合的话来说可谓“罄竹难书”。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


前两天长沙田目书店的掌门人老熊想让我写点读书笔记,我想了一想,干脆把近来读书的心境与道德实践的一些感想结合一下吧,于是写了这篇文字,其中很多内容是我与及时雨讨论时用电脑打出的字。最近读了几本跟宗教学有关的书,虽然以前对宗教类的书籍一直很有兴趣,但是像这样集中地读还是头一次。宗教学中其实包含了很多与道德实践有关的内容和思考,而且带有强烈的超越性质,因而可以帮助人们换个角度思考道德问题。自疫情兴起至今,读了一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和《论三位一体》,一本是2003年出版的《马丁·路德文选》,一本是龙树菩萨的《中论》,一本是日本学者渡边照宏、宫坂有胜合著的《沙门空海》。主动选择读这些书,与我最近重新思考艺术家的道德内涵有紧密关系。我在此不想细谈读这几本书的体会,更希望聊聊我读这几本的心态和考虑。

渡边照宏、宫坂有胜合著的《沙门空海》


因为我自己从事艺术创作与研究,不免会从艺术的视角去看待一些问题。一直以来,我很看重艺术在中国的道德潜能,很多道德问题是禁忌,只有艺术中才能被或多或少的触及,艺术充当了暧昧而有效的公共话语交流媒介的作用,这一点在中国尤其明显。及时雨在直播时也谈到他作为研究哲学的人之所以对当代艺术感兴趣,也在于此。我之所以强调“活的艺术”、不断当代化并去除边际化的当代艺术,也出于这样的考虑。但是我觉得中国很多艺术家没有充分利用好艺术的这种能量和可能性,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艺术家们对自身的道德涵义感到模糊。

马丁·路德画像


首先,艺术家因为艺术自律性而通常会大言不惭地否定社会道德的公共性,甚至简单的认为,反对大众道德在艺术上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很值得骄傲。很多时候,艺术从业者们(当然不仅是他们)似乎很容易模糊自上而下的受控式道德规范和自下而上的个体道德自定义实践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对两者也不愿区分,一旦模糊了两者的巨大差别,那么道德问题就成了一个说辞,一个死去的俗套概念,一个被严重腐败化的滥调。很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成为了压迫者的自愿帮凶。还有很多艺术家,要么是不加反思地追随大流的道德习惯和教条陈见,要么对道德领域完全不关心,只关注作品的美学和观念创新。很少有艺术家试图激活当代艺术的社会潜能和道德问题。我通过观察,发现在一定程度上,道德意识的缺失会进一步导致很多艺术家没有自觉、勇气、能力参与道德实践、公共话语改造以及对思想和审美暴力的抵抗。

此前,参加绘画艺术坏蛋店组织的“新鬼艺博会”的小画,画的是空海,被一位朋友收藏了,很感谢她。


艺术家如何能做到艺术审美异质性探索和实践公共道德性的同时实现,如何在这种平衡的状态下去做创作、去架建自己的个人性?艺术家本应该是最敏感、最具潜能性的公共实践者,但是大部分艺术工作者缺乏真实的道德自觉,这种缺陷可能与思想能力和人格素质有密切的关系。事情常常会变成这样:如果要表达自己是批判的、冷静的态度,就去不加具体思考、未加实践检验而搬出各种骂街式的批评意见,或者为了强调自己的自由灵魂而随大流地发出非常简单粗暴的自由、平等口号,这些行为常常是不加限定和反思的,被各种来源不明的舆论引导,因而他们口中高喊的反思、自由很有可能被各种控制性意识工具转换为支持反思考、反自由机制的养料。

空海和尚的古代画像,作者是空海的真言宗弟子日本真如亲王。


从认知和道德两方面而言,个人的反省、思想的纠缠、深入的探索非常不足,这跟思想能力有关,也与人们的现实体认有关。很多人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生活在幻觉当中,而被狂轰滥炸的各种信息和图像持续重塑而不知,用我一位朋友的话讲:“权力媒体的视觉图像与声光电,正取代曾经的历史真相,变成新一代人的无自觉地误以为是的错觉与事实”。这种情况所达到的普遍程度,在近期是让人吃惊的。很多艺术家所制造的幻象跟这种系统幻象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审美领域的战争才是最激烈、不见血的白刃战,观念要直接影响人很难,但如果改头换面用审美的方式来渗透就十拿九稳了。然而很多从事审美创造工作的人其实完全没有审美判断的能力。审美也确实是一个很难展开清晰判断的领域,在这里,道德实践由于其具体性、现实性,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可以发挥反省和识别的作用。很多艺术家在彪炳自己审美探索合理性的同时,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只要画着小众的画就可以了,这与人们对道德人格的认识有关。于是牵涉出更根本的问题:什么是艺术家道德感形成的基石?


对我而言,彻底的反省是必须的,甚至要到灵魂忏悔的深度,才能唤起真实而持续的道德感,那么问题又来了:向谁忏悔?

空海所著的理论总结著作《秘密曼荼罗十住心论》高野山版


如果向上帝忏悔,像奥都斯丁《忏悔录》中写的那样放弃了个人判断的资质(或者说他认为个体判断如果可能是正确的,乃是因为顺应了上帝的教诲和意志),全权将生命意义的获得交给绝对他者,那么就成为了一个宗教化的个人,面对教理化的价值系统,而容易成为自我教条化的个体,这违背了审美现代性的异质、个体前提。如果向真理忏悔,又发现真理无法在现实降临,西方很多杰出的哲学论著和龙树的《中论》都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如何向真理忏悔?这几乎不可能实现。向自己忏悔吗?那是不可能的,个体最不具备本质性,无法担当真正可靠的道德参照系。这在根本上造成了艺术家个体忏悔无门的处境和困局。这可能带来虚无主义的危险。当然,有的人可以达到忏悔的境地,但常常具有缘分、天赋的因素,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甚至大部分人不可达到,于是可操作性也成为难题。

4月3日,我与及时雨在虎牙直播间的对话


我也处于这种困惑中,我的探索方式是去寻觅一种可靠的世间信仰,但前提是不能违背个体的自由前提,于是这个信仰就不能是宗教化的。同时,这个信仰还必须接受不间断的思维拷问和实践检验,它不能封闭化、纯理念化。于是,寻觅这个信仰的体系很可能引导向建构一种哲学本体论,于是又成为了一种智力建设。体系化、自洽的智力建设是一个挺重要的方面,例如空海这样注重实践的僧人也竭力创作出《十住心论》这样圆融、宏大的思想体系。但智力单边的建设是绝对不足够的,空海作为一个本可以跳脱世俗之外的僧人,他也认为知、行应该具有互证的品质,而且必须身体力行地去探索理念的内涵,而不仅是靠参悟。我也越来越看重中观学派和唯识论的结合,破除执见的“见”与朝向超越性的“觉”、行的结合,大乘空宗与瑜伽行派虽然在佛教思想史上是对立的,但皆有闪光点,都是开辟大乘佛法的关键思想,而大乘佛法不仅注重解放思维和心智,同样也注重介入世界去充满道德要求的实践。此外在肉身体验方面有更多关于可能性的渴望。


我此前也对佛学很感兴趣,不是佛教,而是其中中观、唯识论的理念,那是极为理性、思辨、清晰明朗的理论言说与反思。特别是当我们并不是作为宗教徒阅读的时候。这些观念既要求在智力上的不断革新,同时还要在“觉”上有不断更生,“觉”带有身体性的解放色彩,目前我还没有理通这些东西,不敢细讲,仅仅有了一点感觉,仍正在探索中。谈了这么许多,有点散漫,其实都围绕着道德和忏悔的困惑而铺陈,在阅读中我不奢望得到任何答案,只是希望将思考推向更深入、实在的地步。而行动相比之下,缺乏的更甚,想到此处更加惭愧。像马丁·路德、空海这样既有理论洞察力又有极大实践勇气、道德自觉的宗教人物,或许正因为其显然的超越意识,更值得今天的人们去理解,或许可以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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