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杰:从声音中醒来,而不是从光和时间中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288   最后更新:2020/04/05 21:37:42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20-04-05 21:37:42

来源:海杰视界观


正常的一天应该是从声音中醒来,而不是从光和时间中醒来,光和时间其实是一回事,它们容易让人内疚,感觉出浪费和流逝,从而在精神上趋向于折磨自己,这是一种事关罪责的美学标尺。但声音不同,鸟叫、装修的声音、堵车的声音、楼下商铺门口飘荡着的“火红的萨日朗”。这是活着的信息,强劲、粗糙,没有道德的穹顶。

最近天气很好,阳光很廉价,就像不要钱似的,要也没有。现在晒太阳的,不是富人,就是穷人,富人暂时不需要想这些事,待在太阳底下,使劲增强免疫力,穷人是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在阳光下哀愁。中产是晒不到的,他们在抓紧时间挣钱的路上。


看到朋友圈有人在发晒太阳的照片,我就留言:原来你也没钱。张巍在纽约,买的烟抽得只剩下一根了,他决定抽完了这根就戒烟,好的是,注册了一个小公司,可以申请小企业补贴,白给一万刀可以补贴几个月的房租,工作室的物业费也减了,10号以后可以申请自由职业补贴,估计又能给不少,加上每人的1200刀的生活补贴,差不多就可以过到疫情结束了。我说,看来美国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德国发的钱,也到了艺术家的账户里了。董大为说,我们中国的艺术家不要求补贴,只要别管着我们就行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起床接了一个快递,是我在淘宝上买的几袋真空包装大米,拜之前在墙外看的一些地方上走漏的内部文件所赐,我也下了单。自从前天VPN挂了之后,此类的消息就变成了“专家建议粮食还是吃新的好”,意思是储存的陈粮不好。恐慌是基于对危机的判断,同时也是一种时尚。我未能免俗。我不再相信一切都可以“可防可控”了。这个验证的结果倒是可以交给时间。甚至有影视明星在朋友圈贴出了大米的储存方法:用四升五升的矿泉水瓶装大米,在淘宝上买点除氧剂,每瓶放一两个,装满米之后在瓶口放几个花椒粒,然后拧紧不漏气,放阴凉通风的地方可以保存三年左右。

我曾经在《被病毒罢黜的时间》那篇文章提到了一些微信群,群里的人从一个话题转移到另外一个话题,而最近的话题,就是抢购粮食,有人买了1000斤谷子,还决定回到乡下种地去,乡下变成了安全模式,可以睡懒觉,自给自足,水不要钱,空气是好的,没人打扰,这近乎是一个精神的保温箱。“乡下”被城市里的人用来当做退守的据点,安全的怀抱,伤痛的疗养地。事实上,没有乡下,只有“乡下”这个词语。即便是回到地貌上的乡下,问题就不存在了吗?所以我昨天从那些群里退出来了。事实上,很多人的勇气仅限于局域讨论,他们一边批判局域网,一边沉溺于局域网,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语言带来的快感。某个权力集体是不怕知识分子的,他们怕农民,因为他们就是利用农民这条线路获得权力的,他们深知这种杀伤力,所以把他们叫做群众。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对抗,不是因为受到压迫,而是对方没注意到他们,令他们准备已久的尊严被闲置。而另一些人的反抗是有刻度的,他们把反抗都包裹的很好,知道什么时候该反抗,什么时候该收声,把高潮计算的分秒不差。李怒说“不用太在意,最后都会弄的满手都是”,他借用了我前一篇文章最后引用的句子,恰到好处。那句引用的话是一个外围女写的,很打动我,回头去她微博再看时,她的号已经被封了。大数据推荐给我的几个外围女的微博都变了内容,受疫情的影响,从之前展示在各种酒店的高品质生活加身材照,变成了心理咨询师,专门咨询如何改善异性生活。她们是最爱国的那群人,我不知道是发自内心,还是寻找个附身符。

跟儿子视频通话的时候,他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洗头发,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自己洗头,还不断提醒妈妈,要拍视频,完了要发到抖音上。他才五岁,整天想着发抖音会得到打赏,完了买他喜欢的兰博基尼,这大概是我跟他说自己挣钱说多了,他最近得不到新车玩具,就开始自己想办法。愚人节之后的一天就是他生日,他妈妈在家做了蛋糕,许愿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说,将来我要开车,设计车。不能出门的这几个月里,他画了大量的车,用超轻黏土做了很多名车的钥匙,自己画上那些车的logo,他搜刮了姥姥家的所有抽屉和可以储存东西的地方,找到一个圆形餐桌的转盘,当做他的方向盘,在上面画上仪表盘,每天更换logo,要求我坐在他旁边的凳子做的副驾驶上,带我去新西兰,或者西藏。他就转着转盘,报经过的地名,到站的时候,他就让我从凳子上离开。前几天,他画了一辆卡车给我看,我夸他几句,他不高兴,嫌我没看出他画的液压,说在烟囱上面,有两道黑色竖杠的地方。他最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歌手李荣浩,另一个是汽车评测节目“韩路试驾”的韩路,没事的时候,他就站在姥爷的那辆旧车前,装模作样的学着韩路的腔调做点评:“很多富二代喜欢开着V12发动机的兰博基尼停在各种夜店门口,中国这样,中东也是”。他每次见到好车时,总是会说这个车很有“谈资”,对于“逼格”一词,在经过我解释后,他再也没提起。


我在视频里给他看楼下的树被挖了种新树的场面,他问我种的是什么树,我也不知道,为此,我不得不专程下楼一趟,帮他了解一下。在楼下我发现原来的许多餐馆改头换面了,多了几家理发店,经过的时候,门口都站着很多打扮的很帅的男子,劝说路边的女孩子进去做头发,说他们店每天都消毒,还可以打折扣,我也被拉过,但他们显然没有多少耐心,估计是因为我的头发让他们赚不了多少钱。

不远处,那些树根攥成一团,被红色的细绳子收拢着,树梢被锯掉,留下几根分散在四周刚冒出新芽的树枝,被吊车准确地放进树坑,民工们紧张得赶紧上前扶住,另外的人拿起铁锹,往里填土,然后套上一个黄色的套圈,上面有四个卡扣,四根短小的松木牢牢的撑住了那棵树。我问种树的民工这是什么树,因为既然挖掉之前的树换成新的树,想必都是好品种,他说我只知道这是树,我负责把它们种在这里就可以了,至于什么树,跟我没关系,我也不问。但吊车的司机不同,我没问他,他就坐在吊车的驾驶座,腿搭在前窗玻璃上,从发黑的嘴唇喷出的烟雾里送出来一句“白蜡嘛,这你都认不出来?”我猜他能认出的树种不会比我多。

大哥跟我视频的时候,老跟我强调一句,在外面的时候别乱吃。我在饮食上要求不高,能饱就行,在成都,大家都在吃着火锅,而我只吃一碗蛋炒饭。这种吃的自律和禁忌真得感谢我的信仰,我对食物的看法,都是节制,这个看法也有来自西海固的自然条件。从饮食习惯来讲,我还是个北方人,或者准确地说,西北人。在上海生活的7年时间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李诞说,“认命是北方的美学”,他的依据是“还是北方好,北方有风,有雪,没吹平的东西抹平。”这是牧民的想法,来自克拉玛依的卡姆就不一样,他从小就在石油的沐浴下成长,接收的是富人释放的信号,所以在小学时候就学会了对老师竖中指,他一点不认命。李诞说的更多是北方寒冷的气候和分明的四季,气候影响政治,比如山东,同是北方,在喝酒时,却拥有强大的话语转换能力,那套劝酒的话术和语词系统很完备。比如那个附陪站起来对坐在对面姓“沈”的领导端起酒杯说“领导,这第一杯我先干了,是因为我们都姓沈,缘分”,然后一饮而尽,紧接着倒上第二杯,“这第二杯是因为您的名字里有水,符合您的气质和作为,上善若水,我干了”,再倒上,“这第三杯是因为在您的带领下,我们海关蒸蒸日上”,三杯下肚,领导如沐春风,夸赞不已,但领导并没有喝酒。这是酒桌上的北方政治和拆字游戏,三杯酒,就完成了对于水的全方位解读。但面对我这个客人时,他同样举起酒杯,“您姓‘海’,咱们名字都有水,但您这可是海量的海,跟我沈阳的沈相比,我们不是一个量级的,您既然来到了我们这个海港城市,怎么说也得干三杯”,不同的修辞,也就有不同的要求与定位。最后我是注定要喝高的那一个。我更愿意和刘成瑞喝酒,他不挑酒,也不逼着人喝酒,几个人喝酒时,他都是主动喝,生怕酒被别人浪费了。我们讨论的话题都是人要怎么保持张力,比如拿尿尿来说,在刘耀华发起的尿尿比赛中,刘成瑞和我占据了前两名。

其实,认不认命,已经不是北方南方的关系。活着与活不了在哪个地方都是同样的体感和认知。

当然地域与资源会有所不同。我曾经听安哥和陈安定两位老摄影家在西双版纳讲过他们在西双版纳当知青时候的生活,跟陈安定一起下乡的还有导演陈凯歌,在大家都很饿的时候,西双版纳虽然也没肉吃,但水果是有的。热带总跟北方不一样,我在景洪告庄西双景的夜市里看到的水果和蔬菜,大多数叫不上名字,丰富又艳丽,就像傣族女孩穿的裙子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总体来说,地域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变得有所区别,疫情让无助的人们变成了疼痛的共同体,但不长记性的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北方和南方都担心粮食的短缺;有基础病的人去医院已经成为潜意识里的禁忌,怕感染,怕被量体温,怕各种盘问和审查,怕开一堆根本用不上的药。我跟朋友说,世界恐怕真的有变化了,你试着想一下,有一天,城市会变成猎场。也许李诞是对的,“风吹不平的抹平”。

中午吃饭的时候看了两部电影《饥饿站台》和《老男孩》,都是从刘成瑞的文章里看到的,所以就找来看了。还没有看的,建议不要在吃饭的时候看,尤其是前一部。最近政治电影越来越多,好的没几个,《饥饿站台》是开放式结局,说白了,就是没有希望。电影里那个女面试官所秉持的个体垂直自我管理,并不会被楼下的人理解,楼下的人最怕的不是自律精神,而是楼上的人往餐桌上拉大便,物理的楼层就是社会的阶层,当然自律精神更不会被楼上的人知晓,自律在丛林社会,是搭不成梯子的。所以未来会有更多的互相伤害。

前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张云峰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在石河子,一咳嗽,就特别担心自己中招了。我前天就因为手机里出现了一些不明来由的提示,就越来越恐慌,担心被监控,担心被盗账号,在经前病毒工程师文皆俊杰的网络诊断后,备份好文件后,把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

对病毒的恐慌会引发对于自身的过度防疫,对粮食短缺的恐慌会揪出曾经的饥饿记忆,对银行资金危机会引发货币极度贬值的恐慌会导致很多人取出钱赶紧去买房,前几天一些地方的房产抢购就已经显现了这种恐慌。这一切,都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信任的消息源了。

我想起之前新闻报道中那位未感染新冠病毒,却过量服用处方药被送ICU的武汉女子,不知道她抢救过来后,心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曾经在朋友圈转发了这条消息,并引用过一个曾经看到的故事:一个农民得知村里不多的奶牛时不时被人偷偷毒死,生怕自己家的奶牛也被人毒死,整天忧心忡忡,日复一日,这种担心让他心力交瘁,在某一天实在无法忍受,就亲手毒死了自家的奶牛。

记忆是不可靠的,也不清晰,我后来通过朋友,找到了这篇小说,但跟我之前的表述出入很大,作者是宁夏作家陈继明,小说的名字叫《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说的是某成人高校年轻的心理学教师杨树对新近出现在学校传达室外窗台上的几十个空牛奶瓶产生了一种恐慌,他非常担心牛奶瓶里被什么不法分子投了毒。不久之后,杨树因为学校里发生的一件让他特别失望的事情,对校长产生了报复心理,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校长的空牛奶瓶里投放了剧毒农药。

2020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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