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博:武汉的时间,是每分每秒地撕扯向前
发起人:橡皮擦  回复数:0   浏览数:1558   最后更新:2020/02/28 13:00:39 by 橡皮擦
[楼主] 橡皮擦 2020-02-28 13:00:39

来源:打边炉ARTDBL  蔡博


从阳台往下看,是全副武装下沉到社区的志愿者(作者供图)

后备箱里是四川捐来的蔬菜,小区准备发给居民(作者供图)


武汉封城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外面买了一杯咖啡,回家的轻轨上,忽然发现冷清的车厢里,暖气也停掉了。或许是咖啡作祟,整个夜晚我很难睡着,差不多凌晨两点多,便读到了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通告(第1号),武汉封城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里传开,见证历史,亲历历史,有人这样写道。直到第二天天亮,我跟朋友间的问候都只有短短几个字:在武汉吗?”“在。好像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1月20日,我从南京回武汉过春节。原本打算初一去吴哥窟去旅行,初七即回南京,因此我带的行李并不多,甚至一大半都是为暹粒的高温而准备的。那天的南京南站一切如常,只是在去往武汉方向的检票口外,很多人都戴上了口罩,我也和他们一样,低头刷着手机。大约从前一个周末开始,有关肺炎病毒的消息终于绕过澳洲大火、美伊时局,在网上越传越盛,但究竟如何,却无人澄清。


从汉口站出来,路面上的人流明显比往年要少很多,抽完一支烟,我穿过马路去站台乘公交车回家。当车开到发展大道附近时,司机突然改道拐进了一个停车场,并招呼大家把车窗全部关上,封闭的公交车很快在一个洗车棚里停了下来,被四面八方的水柱一遍遍地冲刷,而我周身全是回旋不得的乘客。现在想来,这个场景就仿佛武汉封城的预演和缩影一般。


1月30日可能是我情绪最低落的一天,那天是我的生日,同时也传来了封城后最多的坏消息:武汉红会分发物资乱成一锅粥、黄冈卫健委对当地疫情一问三不知、国家疾控中心主任发表在《柳叶刀》上的论文引起轩然大波、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冠肺炎疫情为PHEIC……此外,便是李文亮大夫去世的那天。李文亮大夫是我的同龄人,这点让我触动尤深。我并不认为他是英雄,更不愿意看到他被抽象成一个符号,可以说,他在自己的每一个处境里都做了他应该做、能够做的事情。


也就是2月7日那天,我给我们家所在的老旧小区组建了一个微信群。最开始只有三个人加入,刚好其中一人有台打印机,便立刻印了微信群的二维码去小区张贴。此后我一直在做的是:不断联系社区反映情况,帮邻居们购买急需药物,寻找、联络附近的商家,组织小区居民菜、肉、蛋、米、面、油等最基本生活物资的团购、自提和分发……这些事情确实非常琐碎,比如有时候说好了一点钟能送到小区门口的十几份菜,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要拖到下午五六点,而每次只要下楼再回家,就要完成全部的消毒工作。好在街坊邻居都很齐心也很贴心,这让我们在封城的日子里,依然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封城愈久,围困在武汉的好友之间,也显现出愈多分歧。每天,我都看到大家往微信群里转发不同来源的消息,即便是类似的新闻,各人的理解和反应也是千差万别。吵得最激烈的依然是封城决策、分级救治、全球蔓延等等。其实大家一路走来知根知底,尽管立场观念之别每每让话题搁置,但也不至于要分出胜负输赢,能在混沌焦虑中对话聊天已是彼此极大的慰藉。只是读着群里的消息,常常也会让我产生出自己不在武汉,置身风暴之外的恍惚错觉。反倒是另外一些许久不曾联络甚至未曾到过武汉的朋友,不断将我拉扯回来,他们纷纷通过邮件和短信询问武汉的情况。但我又能告诉他们些什么呢?


每天我都会走到阳台漫无目的地张望,我想看得尽量远一点,多看到一条街也好,多看到一个人影一辆车也好,但那儿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对面楼里,有一户人家窗外挂着的腊肉被麻雀叮食,另一户家里的小孩从早到晚坐在桌前停课不停学,捡拾垃圾纸箱的婆婆还在佝偻着身子出门……而这些和我透过手机软件看到的南京家里的空荡画面,哪一个才更真切呢?例外状态中的封城禁足和习以为常的网络传播,让我在大多数时间里,和大多数人一样,滞留延宕在了一个怪诞的空间,而时间,本身就是另外一种焦灼。


封城没有也不可能给武汉按下暂停键,就像修建火神山、雷神山的昼夜永远无法化约成新闻里快速播放的短视频,时间是每分每秒地撕扯向前。病毒感染的时间,预警沉默的时间;政府决策的时间,媒体质疑的时间;患者等待的时间,医生救治的时间;核酸检测的时间,疫苗研发的时间;物资告急的时间,火线驰援的时间;病床稀缺的时间,方舱搭建的时间;逃离围城的时间,居家隔离的时间;拉网排查的时间,开会填表的时间;假期延长的时间,复工复产的时间;通知发布的时间,通知撤销的时间;蔬菜囤积的时间,食物变质的时间;头发生长的时间,草木抽芽的时间……它们交错重叠在封城的日日日夜夜里,这大约是武汉从未经验过的,哪怕是十七年前的SARS也没掀起过这样骇人的时间漩涡,将武汉人的一日三餐和生离死别一并裹挟。


我不知道这种不同以往的时间感觉,在疫情结束之后会如何消散,也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和家人开口聊起。我的母亲自90年代末下岗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如今她依然照料着一家人的生活起居,依然热爱生活。母亲曾经对我说,日子看起来长,过起来短;而最近又念叨起,东西再多,也没有日子多。


封城之后,我便在手机里保存了各种能够保存的视频,最初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现在我希望未来能把它们重新剪接起来。这些视频不同于官方新闻、自媒体、up主、vlogger发布或上传的各类完整影像。它们更多的只是一些片段,时间和空间都很模糊,甚至是否和这次疫情直接相关也未可知。比如有一个小区着火的视频,便先后被人说成是发生在武汉和重庆;又比如一组去年夏天开原飓风的视频,也重新被人转发了起来。


这些片段大部分是人们拿着手机瞬时录下的,有的配有记录者当时的反应和说明,有的里面只是现场环境的杂音或者对话,甚至不少视频的拍摄动机都不是那么明晰而确切。它们或长或短、或近或远、或真或假,最终混杂在同样并不连贯的聊天语境里,在各种聊天群中传播。但相比起现在那些意义完整、作者明确的各类影像作品,在这些片段和松散的上下文间,似乎潜存着某种新的叙事逻辑和更加真切的感觉结构。而我们需要寻找一种新的蒙太奇,把这些片段重新组接起来,就像重新组织眼前这个破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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