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怒 一根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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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开平方根 2020-02-20 16:28:13

来源:Hi艺术  张浩文


《奇经八脉》49×49×49cm  稻草、麦秸、麻丝、头发、棉花、树脂  2016


文丨张浩文
采访丨天琪、浩文
图丨李怒


艺术家或许都是带刺的人,在艺术家李怒及其作品中,这根刺则更像是倒刺,从生活中生长出来,反过来再扎进生活之中。这不仅仅是说他的大多作品本身具有与公众发生关系的社会介入性,也是指其从社会中凝炼出来的对现状问题的一种尖锐刺痛或揭露。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艺术家必须是身处混乱之中而又有所超脱的人,需要同时保持着在场与不在场的状态,也是以一种局外人视角去看问题的局内人。

艺术家 李怒


“倒刺”李怒


在没有见到李怒之前,看过其简历与作品后,我曾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某种精英分子式的艺术家,因为他2015年毕业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招牌很唬人。他的作品中有着某种精致、讥讽、玩弄概念的意味,但另一方面,从中得到的感受又是那么的直接、猛烈甚至粗野。这是我不解的地方。


在见到李怒后,发现他就是一个按自己想法去生活、创作的人,平淡而朴实。采访那天,他穿着绿色的棉衣,冷的时候像东北人一样将双手交叉缩在袖子里面。在交谈的过程中,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真切的人,有所隐瞒、有所表露,幽默、讽刺、挖苦,眼神中偶尔露出凶悍的神色与轻佻的目光,然后带点憨憨的笑容。他不是什么精英分子式的艺术家,野性从未在他身上散失,他就跟他养的猫一样,向你接近的时候露着獠牙。

《站立》 264×80×6cm 废弃木托盘 2013

《楔》 130×135×0.5cm 木头、木板、铅粉 2014

《苏格兰肖像》 70×70×172cm 综合材料 2014


本科艺术专业的李怒大学毕业后曾换过许多不同的工作,虽然这段经历他很少提及,但在此之后,他决定出国留学并继续从事艺术创作。而同时,这段经历或许也给他注入一种不同的视角与性格,形成他对社会阶层、群体、体制运作模式的了解和对其中弊病一针见血般的觉察能力,他是自下而上的。他也更为关注时代格局下群体意识等宏观问题,这在他诸如《消失计划》《甚嚣尘上》《消失计划》《左右》《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解手》《移民》等许多作品中都有体现。

《喜鹊和刺青》 124×154.2×8.5cm 综合材料 2016

《迷失的猎人》陈列于英国皇家雕塑家协会门庭  2016


40岁的年轻人


我们的谈话是从李怒最近的项目《铁幕》开始的。这件作品于2019年的最后一天完成了特别的开幕——在中蒙边境线的克鲁伦河上,他和团队从已经结冰的河中抽水浇筑成一面横截河面的冰墙。在这里用两句话表述出来的事件在实际操作中却异常的艰难,李怒在呼伦贝尔边境地区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筑起这道冰墙。在荒无人烟的旷野,白茫茫一片,没有方向,还迷路了几次,饮用水冻成了冰棍,甚至还翻过车……李怒讲起这历险记一般的经历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像说段子,又像讲电影,但处在那种环境中确实让他觉得有些抓狂,同时也很兴奋。


《铁幕》实施现场  2019  中蒙交界,克鲁伦河


在采访的过程中,虽有提及他的许多作品,但更多时候聊的是作品背后“险象环生”的种种经历,艺术作品是他提纯的产物,是生活的凝炼,但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更多的波澜壮阔也可能是在创作中产生。在中蒙边境交界处冻起一堵终将融化的冰墙,这个行为在大部分人看来毫无意义,却可能承载了李怒的一种美好愿景,即便河面之上封着冰墙,底下的水依然也在流动交融,有些事情是阻隔不了的。他一往无前,耗时耗力,在这方圆百里、了无人烟的原野甚至生命禁区之中。艺术或许就是倾尽全力去做一些在常人看来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笨拙地向前走。在一定程度上,精致、算计、投入产出等等现实中的一切衡量在这里都将变得失效且哑口无言。

《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300×300×325cm 树根、铸铁 2016


《我不知道水有多深》尺寸可变 石膏、葡萄藤、铁锈 2017 (废弃的南京国营石膏厂厂房)

《潜》展览现场 2017


从2016年的《不朽》《鲁智深倒拔垂杨柳》、2017年的《我不知道水有多深》《潜》《甚嚣尘上》到2018《左右》《天空的飞鸟是海洋的鱼群》《万岁万岁万万岁》《当我们谈论我们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消失计划》,李怒似乎一直处在创作的巅峰期,这位40岁的年轻人也一直在路上。


《解手》与《移民》都是李怒2019年的作品。前者9月份在柏林实施,后者11月奔跑于北京六环内。两件都是本能的行为。《解手》实施于多处公共空间中,当李怒一切准备妥当之时,却发现尿不出来了,在众目睽睽与正常运转的秩序之下,本能被抑制,他失语了。这种“身体的本能”在社会秩序中变得软弱与无能,在被阉割之前人们选择了自我阉割。在《移民》中,李怒以肉身闯入“异国他乡”的钢铁洪流车道之中,被夹杂、被裹挟,小心翼翼。唯一能做的就是跑,随着车流向前跑,跑,就有希望。

《广场》 2018

《肩头的落日》 19.5×24.5×6cm 青铜、老蜡、铜板  2017-2019


我只是呈现一个具体的形态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铁幕》这个项目是什么时候计划做的?

李怒(以下简写为李):10月中下旬就决定要做,然后11月份一直在落实具体的实施位置,查阅资料,实地考察,开着车沿着中蒙边境线跑。19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国际的国内的,是个多事之秋。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持续几年来都在上演各种大片,*战片、动作片、灾难片、恐怖片。世界格局像地壳运动,动荡一下稳定一阵又接着动荡。


二战之后,苏联解体、美国称霸、英国脱欧、中东局势等等,原有格局被打破,新的格局还没形成,并且更加微妙和复杂了。8月份我去德国,看到一些游客嘻嘻哈哈地在柏林墙前拍照留影,人是很容易遗忘的动物,甚至冷漠、狭隘和绝对的自私。

《甚嚣尘上》 2017 李怒的上一件作品《潜》被拆散掩盖在草料之下,马厩围栏矮墙贴着金箔,空间内放有一千只鸽子。


Hi:《铁幕》是你目前做过的挑战最大的项目吗?有没有让你抓狂的事情?

李:差不多是了。条件不允许你抓狂啊,只能冷静处理遇到的各种问题。途经锡林浩特时我就翻了车,因为天黑赶路,路上全是冰,很厚的冰,我没有换雪地胎,车直接滑到了沟里折了俩轮毂,如果再多开五十米就翻桥下去了,后果不堪设想。黑灯瞎火加上天寒地冻,那叫一个绝望。


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中国最后一个村子叫克尔伦,我们借住在村民家里,几个人挤一屋,别说洗澡,洗脸都是奢求。项目实施地在二十公里外的无人区,克鲁伦河就在那里穿越了中蒙边境线,我们每天驱车往返,早出晚归,在白茫茫的大草原上迷失了三次,没有路,没有信号,也没有厕所,上大号是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一分钟解决,什么蹲马桶玩手机的臭毛病全没了。手机冻关机,相机都冻坏了。经历了这次似乎就没啥不能克服的了。


《铁幕》2019  中蒙交界,克鲁伦河


Hi:有团队来帮助你完成这个项目吗?砌一堵冰墙的难点在哪里?

李:我攒了一帮人,包括制作、运输、施工和拍摄,参与到项目的有四十来号人。从北京出发去了十几个,内蒙又找了十几个,耗时近一个月。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预想的那样顺利,抽水冻一堵墙和取冰砌一堵墙是完全不同的观念,也是完全不同的难度,取冰砌墙容易太多了,那叫冰雕,我不是要做一个冰雕。在冰河上怎么去冻堵墙?在起伏不平的河床上基础该怎么做?冰河的承重是否能满足?该如何灌水?是一次灌满还是逐次灌?会不会炸模?多长时间能冻实?怎么卸模?冰墙会不会塌?一系列的问题,没有专家,没人干过。


有很多没有想到的事情,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结冰,尽管是零下三十度的气温,抽出来的河水是温热的,这个温度甚至可以使冰床融化,更为惊讶的是太阳在一整天都不会升到头顶,只在一个方位出没,它对着铁板晒一天让水难以结冰,所以只能在更冷的夜里浇筑。整个进展都要比预想的慢。不仅需要科学依据,更需要经验、实践、胆识和运气。所有冒出来的问题一个个解决,整个团队都付出了巨大的艰辛的劳动。在那种气候下长时间的户外作业,需要每个人都有钢铁般的意志。

《铁幕》 2019  中蒙交界,克鲁伦河


Hi:所有的困难、绝望是否也构成作品的一部分?

李:当然,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过程中所有的遭遇、困难以及身处其中的感受和启发,都构成了实践的重要性。其重要性是获得了项目观念之外的更多东西,比如对地理结构的认知,对人的生存技能、身体素质和精神意志的考验以及人性的很多东西,在里面都表露出来了,这些构成了作品更庞杂的外围因素,有深刻的意义。


Hi:铁幕冰墙最后终会融化,你想说的是分裂和隔阂最后都会被消解吗?

李:我只是呈现一个具体的形态。你说的“融化”是物理层面的,而“消解”是精神层面的,不能混为一谈。河流起初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但后来它又成为了人类文明的阻隔,很多边境线都是以河为界,就像象棋里的“楚河汉界”。这是事物的多面性,也是多变性,人一方面想着打破,一方面又想着建立,水在某些时候可以冻冰,在某些时候也可以融冰。冰墙来自河流,又横截了河流,看上去很矛盾,但它并没能拦截住冰下的河水流动,这又不矛盾。也就是说,冰墙可以把河流“一分为二”,却无法将它“一刀两断”。


内蒙和外蒙原来是一家,克鲁伦河发源于外蒙,今天内蒙人还叫它“母亲河”,边境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政治因素的人为分隔。人为的分隔只对人有效,阻止不了大自然,阻止不了水中的鱼、地上的黄羊和天上的百灵鸟。

《解手》 2019 柏林

《解手》 2019 柏林


尽自己的能力、体力跑


Hi:《解手》实际上并没有“解”出来,那作品是否还成立?

李:《解手》是借用公共场所来检验个体与社会的关系,没尿出来也是一个检验结果,它真实,是真实就有效。“解手”的说法有把手解放出来的意思,没“解”出来是“手”被捆着。9月份在柏林做的《解手》,11月在北京做了《移民》,这次是《铁幕》,这三个其实有很大的关联性。


Hi:《移民》实施的三天中跑了多少公里?是一直在跑吗?

李:没计算。在六环内,按我本身三天的行程在跑,就是把交通工具换成双腿,跑不动了就歇一下。没去记录具体跑了多少,跑多少都不会是一个终点。一直跑呗,尽自己的能力、体力跑。三天下来就病了,也不知道是尾气中毒还是劳累过度,十几天没缓过来,难受。


《移民》 2019 北京


Hi:你算是项目型艺术家吗?这些项目一直是你自己来推进吗?

李:我不知道项目型艺术家的定义是根据什么来的,是针对展览型吗?我两者都不是。我只做对我有触动的东西,被触动的不需要推进,就像恋爱,没人强迫你去朝思暮想,但你就是会辗转反侧。


Hi:有没有想过换一种工作或者创作方式,现在你觉不觉得很多精力消耗在了别的地方?

李:任何严肃的创作都要消耗精力。不在创作上消耗的精力必然会在别的地方消耗,结果可能更糟。创作中没有“别的地方”,除非跑偏了。


Hi:会不会觉得项目式的作品关注度比较低?做作品时会考虑这些吗?

李:一个社会关注什么是这个社会整体价值观决定的,不受个人意志左右,当然也可以通过取巧来博得关注,但一定都是在这个社会整体价值观的大逻辑里面。我不考虑这个,也考虑不了。马戏团才需要关注度,自然界的动物不需要,不需要讨好谁,只凭自个儿舒服。



孤独图书馆“消失计划”现场  2018


Hi:“消失计划”是一个怎样的项目?为什么在一个商业项目里去实施?

李:这个计划是计划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玩消失,这个“消失”其实是指向一种被动消失、人为消失的概念。首次计划是在孤独图书馆实施。图书馆原本是一个文化载体和知识传播途径,在今天却可以成为一种商业投机;“孤独”原本是指涉内在的精神性,在今天也可以拿来作秀。这非常有意思,当商业构成一个社会的价值主导时它就变得很魔幻。图书馆的消失分外部消失和内部消失两部分,分别指向两个不同方向的作用力:外部消失指向外力作用下的暴力吞噬和瞒天过海,而内部消失指向内力作用下的自我审查和自我麻痹。


《不朽》 398×111×18cm 草木灰 2016

《永垂》 425×157×198cm草木灰、钢构、玻璃 2017


Hi:《永垂不朽》也是以消失为主题的。

李:《永垂》《不朽》是两件作品。《不朽》是16年做的,用草木灰压的碑,4米多长,在自然条件下会慢慢坍塌和消散掉。17年又做了件有玻璃罩着的,叫《永垂》。玻璃罩子密封后,里面的水蒸气就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把灰碑打得千疮百孔。


碑的原型是 “唐宋碑”,在邯郸,本来是唐朝的碑,柳公权写的字。传到宋朝,地方官拍宋徽宗马屁,把碑文磨了,刻上宋徽宗的《五礼新仪》,所以又叫“五礼记碑”。我原来还看见过一块匾,正反两面都刻了字,说明也是改过的。

《左右》 铸铜,机械装置,可变尺寸 2018


艺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Hi:有去规划你之后的作品吗?因为你是挺高产的一位艺术家。

李:不规划。创作没法规划吧?它不是工厂下计划。我不是那种规划型的,或者团队式的,还不至于高产吧,相反,想做的太多,一个人常常有心无力。


Hi:本科毕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为什么选择去留学?

李:工作就是为了挣学费呀,工作不是归宿,也不是目的本身。留学是个意外,我没有选择艺术,是艺术选择了我。

《另一个,同一个》:在M的房间内无数个人扮演着M,M也在扮演M  2019


Hi:在英国待了几年感觉怎么样?欧洲跟中国的艺术现状有什么不同?

李:英国好啊,精致。这个“精致”不是指表面抛光。就艺术大环境来讲中国差距太大了,人家周末逛美术馆,我们在干嘛?但创作上他们今天不如从前了,疲软了,吃老本了。艺术这个东西,我原来说过,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以,今天他们疲软一点也可以理解。“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按这个道理中国最应该是艺术蓬勃的地方,这种小幸是因为嫁接了更大的不幸。


五十六步艺术空间 “天空的飞鸟是海洋的鱼群”展览现场 2018



五十六步艺术空间 “万岁万岁万万岁”展览现场 2018


Hi:你选择待在北京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它跟上海有什么不同?

李:在国外跟老外打交道一般都会问到出处,香港人会说“我来自香港”,上海人会说“我来自上海”,这个反映了很大的地域上的不同,心理上的不同,认知上的不同。我不是选择北京,我是选择中国,北京最中国,它最全面,也最具体。


Hi:迈过40岁会焦虑吗?有没有什么艺术理想?

李:我觉得20岁才会焦虑吧?焦虑是一种不知所措状态下的心理。我去~一眨眼就40了,哪有心思焦虑。艺术就是理想,艺术理想是一个错误的说法和想法。



《当我们谈论我们时我们谈论什么》  2018


槐谷林当代艺术中心“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展览现场 2019


Hi:有想过主动去找一些赞助吗?现在这种状态你觉得纯粹吗?

李:我更愿意相信主动找我的赞助。“纯粹”跟状态无关,纯粹是你在任何状态下都改变不了的那个东西。纯粹不是真空。


Hi:你父母怎么看你做艺术这行?以你现在的状况,有一天会想放弃吗?

李:我猜我父母并不清楚我在哪一行。没想过这个问题,放弃或者不放弃,这是身体的本能需求,跟饿了要吃饭一样。我不知道你指的我现在的状况是什么状况,自我感觉良好,正是壮年的廉颇。

《为和平卧床》 2020


Hi:是什么促使你做《为和平卧床》这样一件作品?

李:这次疫情迫使每个人都关在家里,我索性就窝在床上。床是什么?它是人最后的安身之所,也是一个社会人能退守的最小活动范围。1969年,列侬和小野洋子为了“给和平一个机会”在希尔顿酒店的房间里卧过一次,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再卧一次,不只是我,如果把每一个家看作是最后一张能收容我们的床,我们这次都集体卧倒在了这张床上。


而这次《为和平卧床》与1969年有很大不同:它不是基于宣言,而是基于妥协;它不是要制造新闻,而是要屏蔽新闻;它不是要激起共鸣,而是一次共同失声;它不是要导致模仿,而是一场集体默契。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不是要复制《为和平卧床》,而是在否定《为和平卧床》。


Hi:为何拒绝浏览任何新闻报道和接受媒体记者采访?
李:不是有人“造谣”吗?我拒绝新闻好了,既拒绝信息干扰,也拒绝舆论捆绑。拒绝采访,是不想制造新闻,也不想成为新闻。在卧床的第一天有过小段时间直播,很快关掉了,这个时期任何其他形式的讨论都会被解读为一种趁火打劫的不怀好意,而“沉默”和“自卫”又成为一种更加暴力而荒诞的集体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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