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AP 春节来信 | 郭锦泓:那颗叫作“忧郁症”的小行星离地球又近了一微米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742   最后更新:2020/02/13 09:57:55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20-02-13 09:57:55

来源:艺术界LEAP


编者按:2020年的春节必定是很多中国人非同寻常的一段经历。深夜里刷着手机的我们感受着相似的无奈、愤怒、焦虑、悲哀,但又彼此隔离在自己局促的现实中,无力,失语。LEAP邀请了周围从事创作的朋友们,用最贴近属于自己的真实的语言写一封信,尝试描述这个春节期间的所看所思。能够在当下做这样的表达是一种奢侈,这是一个任何个人主义的创作都显得苍白甚至令人羞耻的时刻,但这也可能是通向某种希望与共同行动的开始。今天的来信来自被困在海南的病房中的艺术家和写作者郭锦泓。


那颗叫作“忧郁症”的小行星离地球又近了一微米


2020的春节开始之前时,我便因某绝症早期而住进了肿瘤医院。有惊无险的手术一过,又迎来了凝血功能的一些并发症,我这个杨白劳算是只能被困在肿瘤医院的病房之中。年二十九我爹搬来了一个电视和小冰箱,准备让我在病房中过一个好(难忘)年。彼时举国焦虑的瘟疫刚刚“公开”没几天,我一边焦虑留置针的淤青和无知觉的失血,一边焦虑于无处能够买到的口罩和铺天盖地令人糟心的新闻与个体故事。好在我家长做饭的手艺是真的好,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有我妈的手工韭黄鸡蛋虾仁大饺子,戒烟戒酒戒辣的我在病房闲出屁来,唯有靠着饺子就醋续一秒生命。

年初九


年初九时电商平台通知我年前买的口罩和消毒物品都无货,虽然医院并没有发热门诊也给每个人发了几个口罩,我的山东爹却还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而焦虑着接下来口罩和消毒用品的落实,而说一千道一万,本家庭还是令人惊讶地组成了高效的战时团队:爹每四天出门买一次食物,妈送饭,84岁的姥姥像一只非常有自我认知的老猫,吃完碗里每一口食物并把自己的衣服裤子随时洗好后在小区走20圈,好像只有我像一只基因有缺陷的折耳猫瘫在医院里于现实和内心的深渊中来来回回。在密闭环境中待得过久之后,时间的线性固定能力都会相对减弱,我就像巴塔耶的《爱神之泪》里那完全沉浸在自我“狂乱”和记忆中的个体,脑内抽象的酷刑和现实中每天的医院生活及并不算愉快的社交网络体验再一次提醒我,人类生活的“酒神”和“太阳神”分类诚不我欺。

年初十


年初十,护工很谨慎地说暂时不做了,因为全市的感染病例都集中在了医院所在区,而她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吃饭时爹带来了不太乐观的消息,本市唯一一个死亡病例就在我家小区附近,于我而言就像那颗被称作“忧郁症”(Melancholia)的小行星离地球又稍近了一微米,而社交平台每秒钟更新的信息即使在经过我的分类之后仍然使我难以消化,从来没有皮肤过敏的我脸上过敏得干如树皮,微信所有的群里都在激烈讨论疫情,史无前例地头一次从缓则博主群到都市男女群,艺术家群和左棍右狗骂街群,甚至到亚逼蹦迪群都在转发四面八方的长文和截图,也许这一次,苏联的盖子的确盖不上了。


年十四



年十四,我左手手背和右手肘弯处的留置针终于拔掉了,每两到三天的早上来聚众参观我阴道的医生们终于结束了尴尬而稍微让我有点PTSD的旅行团。似乎第二天就可以如初心般回家去吃元宵了。全院此时已经只允许一名家属持“路条”探望或送饭,尽管如此,家长还是送来了羊肉大包咂和过油肉拉条子,伴着央视13频道和缓冲好的一些油管境外新闻,我们吃油多而美味的牧区食物。我终于被允许喝饮料了,从未觉得维他柠檬茶如此美味过。超市已经开始供不上货,爹在鲜牛奶之外还买了很多的奶粉,经历过不可说时代的父母认为齐备了米面粮油就可以万事太平,而我却为已经关门了的肯德基和买不到的巧克力产生了一些尴尬的烦恼。在对自己的小布尔乔亚欲望产生了一些批判之后,我每日的例行收集让我发现好几个豆瓣友邻的炸号和禁言,还来不及为友邻们赛博默哀,晚9点,我们就需给李文亮医生送行。手机的手电筒能见度有限,静穆的黑夜很快吞噬了光亮的五分钟。我看了一会儿海南窗外的夜空,红金色的光与气与群星接壤,自然沉默如谜,谜面却显而易见。

年十五


元宵节带来了我的生日,自18岁之后就决定不再庆祝的生日。与严厉的超我共同度日,时时刻刻还要接受外界层出不穷的考验。收集信息到今天,已经对豆瓣的绿图标产生了生理性的PTSD,每次的刷屏中总有让我必须忍着不哭和怒火中烧的消息,右上方的消息提醒越积越多,我却已经近一星期不再点开了。个人那些数之可笑的小虚荣心,似乎在努力阅读都读之不尽的他人故事中消散殆尽。我终于理解了张纯如当年的心情,也基本上在我个人认知中清楚地认识到了光天化日的“太平年间”之中,身边的伥鬼到底是什么模样。我印象比较深刻的《群魔》之中,理想主义者彼得的灭亡和主角斯塔夫罗金这个犬儒主义经典代表人物的兴盛,那全俄各个角落都可能会出现的“五人小组”——这一切也许才是瘟疫下某种社会应有的模样。作为一个不讨喜的极端悲观主义者,我已经不吝于开玩笑开到祖坟上。而瘟疫在今天必然已经静悄悄地改变了我们灵魂的一些组成,无论是白天拒绝见到的,还是夜里出现在梦中的。我们坚定地站在土壤之上宣布这是“人类世”的到来,却不能够坚定地宣布病毒是人造的可能?还是我们所成为利维坦的所在真的不是“人造之物”?关于后者,我倒的确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不相信”。在今天,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神或病毒不是人造之物,也不能坦然地将瘟疫与人类世分割开来。蛇咬尾一般,我们吃着巧克力或者肯德基,同时与病毒分享着基因,如此怎能彻底站到瘟疫的反面而去? 如何有神?神在我们宣布本身洁净而病毒肮脏时就已经天人五衰默默消亡了。怎么前进?原地踏步就是前进。

文字*及全文图片:郭锦泓

编辑:赖非

*原文有删节

锦泓独立艺术家、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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