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行游散记(一)
发起人:蜡笔头  回复数:0   浏览数:1508   最后更新:2020/01/15 14:01:22 by 蜡笔头
[楼主] 蜡笔头 2020-01-15 14:01:22

来源:798艺术  杨天歌


夜晚的胡志明主席陵

十二月初,我由北京借道广州,赴越南两大城市河内和胡志明市,随艺术家梁超洪(Alvin Luong)一道,便尝当地小吃;消遣之余,不忘工作之本,拜访了越南当地的艺术家、策展人,参观了美术馆、博物馆。此一行日程紧凑,信息不停,交流不断,感慨亦不止。
这些感慨,或许是苦痛悲观多?又或许夹杂着些希望?无论如何,情绪总很难梳理,而是郁结在心中;若转化为文字,则基本无序而飘忽;只得粗疏分些版块,分别涉及历史、艺术机构、艺术家以及中越关系等宏大题目,绝非是短途旅行所能探知的话题,而只求这些文字在情绪抒发之外,能多少逻辑分明些。
见识有限,浮光掠影,奈何稿件压身,多少有无暇消化便匆忙叙述之感,自然心虚起来。以下文字,不免主观而偏颇,或借他人口述,或由坊间耳闻,不可尽信,抛砖引玉而已。

河内夜里的市区,火车穿行而过

虽然去越南,依然是借由“当代艺术”之因。但是在此,我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当代艺术本身。面对越南苦难深重的近代历史,面对因历史而造就的当下疑难,我难以躲避回看其近百年的伤痛。因为我总隐隐感觉,在这个国度,多少支离破碎的艺术系统中生产的当代艺术,仍然是历史遗产的夹缝中艰难孕育而生的野果。

市内交通一角

和我同行的加拿大艺术家Alvin也和越南(以及中国)的现代史有着纠缠:祖辈从广东逃难越南,父辈再由越南逃至加拿大,后诞下他。在影像创作中,在研究调研的过程中,他从自身和家族史出发,因循着历史剧变中个体的轨迹与家族的历程,却把视野扩展到更为广泛的意识形态的转换和跨国移民的大议题之中。在加拿大度过童年与少年期后,他终于把自己扔向祖辈生活过的中国和越南大地。
我和Alvin在北京中间美术馆的艺术驻留项目结识,那一个月中,他拍摄了《年轻的同志》的素材脚本,后在加拿大剪辑完毕。虽是短期的拍摄,但是经过前期精心的剧本准备和后期的巧妙剪辑,作品以独特的影像语言叙述了动人的故事。我后来在博而励画廊BLG Lab策划的群展“海面之下是火山”中,曾这样描述这件作品:“《年轻的同志》是一部虚构的纪录片,将戏剧家布莱希特于1930年创作的共产主义宣传剧作为历史事实进行演绎。该剧名为《采取的措施》,旨在指引人们成为更好的共产主义者,内容是关于一个假想的中国共产主义国家的建立。在艺术家将戏剧当作历史演绎、故意神魂颠倒的处理中,西方当今以及历史中政治舞台上的矛盾、荒谬和相似之处被展现出来。《年轻的同志》共有四幕,艺术家根据《采取的措施》改编,重构了戏剧人物的阴谋故事,并融入了来自北京的私人影像记录片段。这部影片主要在中国拍摄,是一部将当代与历史融为一体的作品,叙说着希望与幻想,搅乱着革命与更美好未来之间的界限”。

Alvin Luong录像新作静帧

在越南即将展开新的拍摄中,Alvin的角色从“年轻的同志”变为了“年轻的战士”和“年轻的逃亡者”。他选择了参加1927年广州起义的G。C。D武装战士“洪超”(艺术家的中文名恰为“超洪”)为这部半现实、半虚构的影像主角。“洪超”在1927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北上,后参与长征;但在Alvin的虚构故事中,“洪超”反而南下来到了越南——正是Alvin祖辈逃难而来的城市,又是另一片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热土——并在此经历了鬼故事般的遭遇。故事虽然从未发生,但是其虚构的连接之处却是历史的印证。
伤痛,也是越南历史的印证。
随着法国在19世纪中后期建立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地(柬埔寨、越南、老挝),并在南方的西贡(今胡志明市)设立印度支那联邦总督,越南的近现代历史出现断裂般的剧变,从社会政治到思想文化,在而后的百余年间、在风起云涌的历史变局中无法消停。伴随不停息的历史剧变的,是奴役、是伤亡,是人民经历的无法概括的伤痛。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法国的帝国势力随着残酷的二次世界大战而消耗许多,无法在殖民地继续运营下去,越南开启了新一波的独立战争,为国捐躯之义士不可计数。在胡志明的领导下,北越在1945年宣布独立,建立越南民主共和国;南越则仍由法国扶持的末代皇帝控制。在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之后,法国在中南半岛本来的殖民地被分为4个部分,除了老挝,柬埔寨,还包括越南的南北两部分。国家虽然独立,却并未获得统一,这并非世界大战后民族独立运动的孤立个案。不久后,美国替代法国在越南南部的地位,助推“越南共和国”的建立,以和北部胡志明领导的“越南民主共和国”这一社会主义国家对垒。

法国在西贡殖民时期建造的天主教堂

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

对峙终触发战争。从五十年代开始发酵的敌意,终于在1961转为美国对越南的全面介入。不过,美国在越南从未赢得过民众的拥护,加之南越的统治者极权而肆意妄为,更加不得民心,终于在1963年在军事政变中死去。美国也逐渐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潭,历任南越的军政府也难以维系……最终,1976年,越南战争以北越的胜利而告终,统一后成立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再回首,战时的损耗不可计数,直接死亡人数数百万,而其他形式的伤害更是遗留久远……
战争的残酷,无法用战争延续的时长和伤亡的数字体会。在战争博物馆看到的残忍而血腥的图片,也无法还原那种痛苦。战争的双方都不是手下留情的,美国大规模的轰炸令人震慑,越共对投靠外敌的“汉奸”的屠杀,同样残忍。据当地人说,南、北越的内部仇恨也未完全消弭,比如,战时的南方有很多离散至全球的人群,他们从未体认共产主义;当他们离开祖国,对于如今作为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越南,也怀有很多批评与敌意,其批评的针对性,甚至也构成了越南南部的当代艺术的一个生态样貌。

河内军事历史博物馆内的雕塑,由坠毁的美军战机筑成

在越南河内或胡志明市的军事历史和战争博物馆中走过,体会到无比强烈的震动与恐惧,深感历史的血腥底色弥漫在各个角落。不禁感慨,在历史转向的暴风骤雨中,个人与集体是如此细微渺小。这里,不由选择,甚至不讲人性,因为变局与战争似乎往往由情势所迫,因而势不可挡……20世纪上半叶见证了统治世界大部分区域数百年的欧洲豪强们穷凶极恶的斗争;随着一战、二战欧洲豪强的实力大减,殖民地的管制无法持续,军事殖民的历史即将要画上一个段落。同时期,各地区的民族独立运动逐步兴起,迎来一波波去殖民化的斗争。反抗运动中,他们诉诸各种精神层面的支持,有宗教的,有国族主义的,有意识形态的。其中,共产主义形成了最具凝聚力的一股潜流。而当欧洲豪强在二战之后从各个第三世界国家的殖民地退却,这些国家初获得民族独立之时,新一轮的意识形态之争旋即由暗流涌上潮头,立刻再次将他们拖入新一轮战争的漩涡——冷战。

胡志明市内的社会主义建筑

面对虎视眈眈的共产主义的极速扩张,包括二战后苏联盟友中共红色政权的确立,加上“世界革命”的口号的刺耳,20世纪新晋的霸主美国深信共产主义终将威胁到西方文明以及美国自身的利益。于是,在上半叶还多少处于潜流位置的共产主义,进入50年代,立刻上浮并顷刻受到显性的打压。整体而言,面对咄咄逼人的共产主义扩张态势,面对欧亚板块的大部已然一片红色的局面,美国断然选择了反制;而对于其越南政策的强行坚持,无疑还要考虑到美国在50年代之初便输掉了朝鲜战争的背景,继续容忍共产主义在印度支那半岛的扩张,自然是策略上不允许的。而对于北越政权而言,在反殖民战争胜利后,任何一个新的“殖民形象”的出现也都是不能容忍的。双方的战事,在具体的历史时刻,显得不可避免,一经爆发,又越陷越深。战事似乎是不得已的,甚至是遵循逻辑的,但是这带来的,是无数越南普通人被葬送的生命,也是同样多的因战争而四散的人群。战争的余震不断,后代人的命运也被不可避免地波及。
说来,五十年代的历史也并不遥远。在越南和当地人的交谈中,能深刻感觉到晚近历史对他们人生的影响:或是他们的祖辈,或是父辈,或是他们自己,都迫于经济压力,甚至涉及生死存亡,而被迫迁移、流动。在此只感到,个体的命运,时常无法自由选择,只像浮萍一样漂散。他们的先辈和亲戚中,不少经历逃亡或流亡,在国内迁移(internally displaced),或想尽办法出逃国外谋生(diasporas)。
在这样难测的个体境遇下,在苦难深重的历史背景中,艺术的位置在哪里?


撰文:杨天歌
图片提供:杨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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