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黑火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1398   最后更新:2019/10/31 11:23:17 by colin2010
[楼主] colin2010 2019-10-31 11:23:17

来源:ARTSHARD艺术碎片  胡昊


OCAT深圳馆
“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

参展诗人/艺术家:曹琼德、陈哲、多多、范勃、耿雪、谷文达、何迟、何旸、李青、厉槟源、刘诗园、吕德安、马海蛟、马良、芒克、毛焰、牟森、邱黯雄、仇晓飞、任辉、舒群、塔可、王艾、严力、翟倞、翟永明、张震宇、周瓒


深圳OCAT最新群展的标题“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至少有三层含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诗人与艺术家在创作和交往上的共生,诗人(与诗歌)介入艺术,以及艺术家(与艺术)对话诗歌。


从作者(诗人与艺术家)和作品的选择上看,“共生”展似乎有意要制造一种错位,比如将八九十年代就开始活跃的中生代诗人和千禧年以后才崭露头角的年轻艺术家并置,或者是将诗人另类的绘画和艺术家别样的“诗歌”并列,从而为人们理解诗与艺术长久以来的复杂纠缠提供了新的视角。

此次展览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在诸如仇晓飞的《间冰期》、陈哲的《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及马海蛟的《快乐区域:天空一无所有》等作品中,艺术家分别选择了何种方式、又是以何种路径,与各自选定的诗歌相遇、并肩、共同创造。


仇晓飞



尼采


尼采的《在冰河边》是展厅中相当耀眼的一首诗。它以“正午的骄阳/刚刚升上山冈/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这一短暂的时刻起势,途径数个小节,在“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上停顿,并最终回到原地——“正午的骄阳/刚刚升上山冈/男孩睁着疲倦的、热切的眼睛”。


哲学家谵语般的重复使得诗中从压抑到爆发、从歇斯底里到归于沉寂的所有旋风如同从未发生,抑或是在不可能的空间里发生了,仇晓飞的《间冰期》便基于对这种不可能性的形塑。他的画并未涉及诸如冰峰、冷杉、清泉等在尼采的崇高风景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平滑的笔触和绘于木板上的淡色油彩所连接的是诗中重复三次的瞬间。画中的男孩眼眉低垂,凝视不远处金色的多面体。在未来主义建筑或雕塑的语法中,实物的“多面”与“变形”是人们碰触未来的方法,如今看来它们却更像是令人怀恋的旧物。作品右侧的胸像隐约显现了狂热的年代某位政治领袖的轮廓,它和象征着同时代工业生产的长筒雨靴一同传唤出历史的时间,但紧贴于胸像的阴影却解除了背景的实在所指——原本能看出空间纵深的河边景色被赋予多面的意义,甚至变形为假定的舞台布景。《间冰期》建筑在时间上的虚实角力就在诸如此类的调试中繁殖滋生。

仇晓飞,《间冰期》,木板油画,2012


如仇晓飞本人所言,《间冰期》不是《在冰河边》的图解,男孩的低眉,过去—未来的多面体,胸像形塑的“他”,乃至河上被粉饰的坚冰都没有对应诗中自然意象的明灭,它们似乎更多源于艺术家自身的生活经历。其中暗含的不同时间在绘画中共同的在场,就像被诗中重复了三次的句子否决的空间仍能容纳故事的起承转合一样,囊括了艺术家对于“婴儿的前意识,中年的潜意识与酷似老年状态的绘画的致幻作用”的沉思,构成独属于《间冰期》的“异托时”。

“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展览现场

“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展览现场

陈哲



特拉克尔


陈哲2017年的个展标题“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来自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循环诗》——“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黄昏的褐色与蓝色:牧人那柔和的笛管消隐。黄昏的褐色与蓝色/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那次展览是《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的第一次亮相。和两年前的版本相比,《百科全书》的外观有了大幅度的调整,尽管艺术家改编自伪科学出版物《关于心灵的顺势疗法药物学》并重印的书籍本体仍是主角,但她显然注意到关于阅读,尤其是读诗体验更多的面向。身体的经验,譬如昏黄的灯光在半黑的空间中铺张,以召唤出黄昏时人们各种不适的症状,或者是必须要抬脚迈上地台才能走近书籍的肢体仪式,都在试着把阅读从常常受文字牵绊的命运上解绑。

陈哲,《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印金皮面书,四组图板,声音,2017-2019

《循环诗》是一首注重色彩的诗,褐色、蓝色、黄金,语词在诗中的新义是颜色交换的结果,而陈哲此次引用的另外一首特拉克尔的诗《傍晚,我的心》则更多着眼于音响,不仅是“蝙蝠的哭声”“红色的枫树沙沙作响”,更是“村舍的钟声——带来痛苦——穿过黑色的冷杉枝回响”中那种从音响直劈到身体的通感。如此的“僭越”效果或许和特拉克尔早年就读于药物学专业的经历有关。蝙蝠、黑马、枫树,乃至坚果和新酿的酒是几味对症的药,而紧跟在“新酿的酒味道鲜美”后面的“极美”与其说是对“鲜美”的再次强调,不如说它是关于傍晚黄昏的药物命名。钟声的长音是诗的药引,正如耳机中艺术家读“诗”时的低吟,和偶有的语调变奏是百科全书的药引一样。

陈哲,《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印金皮面书,37 x 26 x 4.2 cm,2017

《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基本保留了《关于心灵的顺势疗法药物学》独特的编纂方法,类似“荒唐的”(absurd)、“天使”(angels)、“身体”(body)等表意上的关键语词被提到句子的开头,以至于人们往往要左右腾挪词的位置才能辨认出其中的意义。为此,艺术家使用专门的图板加以阐释,同时相应地给出可能的阅读次序。事实上,人们也可以根据书页上词的丛林地图,它的密度,甚至它作为符号的形状来自行寻找通往语言的路途,这本身已是奥登所说的“偷听一个词搁在另一个词旁边会发生什么动静”的过程,即诗的过程。

陈哲,《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图板,2019


百科全书的选页中有这么一段:“一列沉默的军队在街道上与他/擦肩而过(在行走时)/他坐在一个球上/美丽的/听见无数旋律/甜美的钟声响起/他着了魔/躺在棺材架上/血匆匆流过像/很多水在咆哮”。很难想象以前的顺势疗师据此能倒推出怎样的症状,更不消说用药了,但它们在描述“黄昏心灵活动”时出人意料的兼容性和越过一般黄昏经验时的笃定都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诗存在的证言。

陈哲,《关于891次黄昏心灵活动的百科全书》,图板,2019


马海蛟



海子


马海蛟的《快乐区域:天空一无所有》借海子的诗歌《黑夜的献诗》为题,主角是艺术家根据夜晚时天空被切割的图案抽象而成的黑色图形。“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及“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的文字贴于黑框附近的展墙,像是在与展厅的晦暗和阒静并肩去往诗中的寒夜。


诗如此写,七个标记着凛冬(《黑夜的献诗》写于1989年2月初,海子自杀前一个月)的“黑”字在“天空”与“大地”中顺势铺陈了悲伤和死亡的气氛,比如在“稻谷堆在黑暗的谷仓/谷仓中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一句里,就能看到一路从谷仓烧到死神的黑火。然而黑暗和死亡只是《黑夜的献诗》的一面,最终决定诗格的是天空的两次接纳。

马海蛟,《快乐区域:天空一无所有》,丝网印刷、亚克力,2018

第一次源于大地的给予。“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上升”,大地给予天空以黑夜。如果注意到后面循环一般的“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和接下来人们的刻毒,“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留在地理的人,埋得很深”,就能从给予中辨认出绝望压抑和精疲力竭,此时天空以接纳应对,天空被命名为黑夜。第二次始于鸟群的冲刺。“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鸟群是被放逐的孩子,黑夜从黄昏的异乡重新接纳了它们。这是对“天空(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的回答。“一无所有”是一种满溢的状态,黑夜也好,无边也罢,皆渲染了天空的纯粹。“为何给我安慰”是天问,但它的扭曲力却使它更像是反问,并以此推翻了诗中关于明暗、温度乃至想象中群鸟啼叫的常识——黑夜成为光明,寒冷拥有热度,悲啼是饱满的喜悦。

“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展览现场

“共生:诗与艺术的互文”展览现场


与《黑夜的献诗》相比,《快乐区域:天空一无所有》似乎纯然聚焦于黑夜带来的伤感和孤独,被楼宇切割封锁的天空像是狼狈的困兽,精疲力尽(更像诗中的大地),了无生气(更像诗中的谷仓)。所以当诗如此结尾——“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冈/上面是无边的天空”,《快乐区域》倒显得是失掉了快乐的那一个。这是《黑夜的献诗》与《快乐区域》分道扬镳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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