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TANC艺术新闻中文版
当全球从展览到博物馆收藏对女性艺术家的作品给予新的关注时,中国大陆年轻一代(出生于1980年之后)女性艺术家对性别议题、性别与艺术创作之间关系的认识,产生了怎样的新变化?在此,《艺术新闻/中文版》着重考察了她们当中近期在艺术创作上有突出表现,背景经历独特的7位女性艺术家:陈哲、程心怡、关小、刘诗园、刘昕、娜布其、于吉。她们中的大多数有留学背景,都有丰富的海外生活、驻留与展览经验,作品也大都进入了美术馆展示与收藏体系。在接受《艺术新闻/中文版》的采访时,她们中超过半数的人表示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艺术创作中,女性主义、性别身份的议题都已并非她们的首要关切。
“女性气质”
英国女哲学家、当代女性主义地理学(Feminist Geography)研究最具独创性的学者之一吉莉安·罗斯(Gillian Rose)在她的一篇名为《女子无地?》(No Place for Woman?)的文章中指出,传统人文主义地理学(Humanistic Geography ) 视野下的空间定义与规划是男性气质(masculine)的,它将一种具有极强统摄性的(holism)人为意涵作为客观真理(objective truth)注入既定的生存场所(place)之中,以期形成一种稳定并且高度聚合的整体性经验(holistic experience),从而将一处原本真空的处所(place)理想化为“家园”(home),而定居就是接受统治。与此相对,女性气质(feminine)恰是对任何此种具有统摄性的空间权力话语建构的漠然与疏离,她们是在所谓的“家园”中感到不适、不可安居的“他者”。
不可定居的空间
于吉,《石肉-零件 #5 》 /水泥,铁 / 2018(2019年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主题馆Giardini展馆现场图片 摄影:李欣怡)
参加今年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的两位雕塑艺术家娜布其和于吉分别从各自不同的方向对空间中叙事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
娜布其,1984年生,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近期的雕塑创作注重身体对于空间的感知,她的场域化雕塑多使用日常生活中的仿真现成品材料,以唤起观者如临其境之感。在娜布其式的雕塑场域中,任何事先给定的空间叙事都不再真实稳固。
于吉,生于1985年,日常工作生活往返于上海与维也纳之间。她标志性的《石肉》系列是一组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身体雕塑,该系列强调了在当代都市空间中身体作为一种精神性肉身的易感与脆弱。
无根的图像
陈哲,《可承受的&蜜蜂》,“精神与政治”,巴登巴登国立美术馆,德国,2019
陈哲,生于1989年,毕业于加州艺术中心设计学院摄影与图像专业,工作生活于北京。从早期的《可承受的》&《蜜蜂》系列到近年极具实验性的《向晚六章》,陈哲在摄影这一媒介上的工作始终自带不惮突破的先锋气息。
上图:东京都写真美术馆首席策展人笠原美智子(左),日本战后一代唯一一位女摄影师石内都
未知的历险
刘昕一直以科技为创作的“母语”,从自身的身体经验出发,使用它进行感性的书写,这使得她的作品总是兼具科技的理性与体感的柔软。在《脱离》项目的影像呈现中,一边是身着太空服的刘昕在犹如母体子宫的水下环境中紧拽着一根脐带般的丝线发射装置游动;一边是牙齿随着火箭离开地球进入太空,携带着人类的基因,更承载着儿时祖母对刘昕的一句叮咛“下齿掉了要往上扔”。刘昕说:“整个项目中,牙齿回到地球这一环节很重要”。向外探索又总是回到自己的内心与记忆,重力之于刘昕是挥之不去的乡愁。
刘昕,28岁,本科毕业于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学专业,目前是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太空探索计划”唯一一位亚裔总负责人。她的空间历险是一个向上打开又向内心着陆的循环过程。
刘昕,《脱离》(Living Distance)EBIFA 装置,2019 年;图片:Tim Saputo,刘昕
在筹备了近一年并于最近刚刚完成的项目《脱离》(Living Distance)中,艺术家刘昕与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d)合作,将自己儿时脱落的一颗智齿置入一个名为“美在那遥远的地方”(Everything Beautiful Is Far Away, EBIFA)的机器人装置中,该装置随后被放入美国航天公司“蓝色起源”(Blue Origin)的亚轨道航天器(New Shepard)中发射进外太空宇宙。刘昕把这个长着水晶头颅、机械身体的机器人看作是自己的替身,它将像一个“机器蜘蛛”一样在外太空的失重环境中完成一次“吐丝”表演,之后返回地球。“机器蜘蛛”回应了刘昕2017年的《轨道编织者》(Orbit Weaver)表演,在那场表演中,她手持一个能发射“蛛丝”的OW-BODY装置,在零重力环境中化身女蜘蛛侠吐丝舞蹈。
关小,生于1983年,目前生活工作于北京。关小的影像创作多使用取自网络上“来历不明”的现成影像素材,她以一种带有音乐般动感的节奏而非叙事逻辑来拼贴这些碎片化的影像素材。而她在德国波恩邦纳艺术协会的个展中的雕塑创作则像是一直在去往充满差异与奇遇的童话世界的途中。
无处安放的情感
以绘画为主要创作媒介的艺术家程心怡今年6月获得了瑞士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专为优秀年轻艺术家设立的巴洛斯奖(Baloise Art Prize),并将于明年在德国柏林的汉堡火车站美术馆(Hamburger Bahnhof)举办个展。
程心怡,生于1989年,毕业于马里兰艺术学院跨领域创作专业,曾在著名的荷兰皇家视觉艺术学院进行为期两年的驻留,目前工作生活于巴黎。她的绘画多描绘自己真实生活中熟识的白人男性,表现处于情感暧昧中的双方微妙的权力关系。
程心怡,《The Haircut》,布面油画,101 x 91 厘米,2014 年
程心怡的绘画多描绘自己真实生活中熟识的白人男性,表现处于情感暧昧中的双方微妙的权力关系:或是亲密的相互剃毛、彼此点烟、比肩对饮,或是操起火腿为心爱的女孩互决死战。这些男性形象具象(figurative)却非写实(realism),程心怡以对其面部表情、手势、不同身体姿态的刻画来传递画面中的人物情绪。着意经营的颜色空间层次关系使画面中的形体富于饱满的体积感,亦赋予人物自身及其所处环境或轻快活力或冷酷忧郁的气息。颜色是程心怡绘画的核心语法。而画面中常出现的酒杯、头盔等静物布置则源于程心怡对十七世纪荷兰虚空派(vanitas)静物画的着迷。欲望既令人陶醉也充满着未知的危险,程心怡画笔下的人物总是处于情深难付、欲道还休的伤怀与不安之中。
刘诗园,1985年生于北京,毕业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摄影系。外部政治环境的变迁与人的内在情感之间的张力一直是刘诗园创作的主线之一,她的影像一直有一种清澈的忧虑。
生活在哥本哈根的艺术家刘诗园表示,相较于性别身份, 她本人更关心在现实生存能力上的弱势群体如国内“留守儿童”的问题等。对于性别,她甚至给出了一个颇具未来感的说法:“在不远的将来,我们的许多工作都将被人工智能取代。到那时,性别问题(gender problem) 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只是有点儿好玩儿(playful),而非严肃(serious)的问题。或许只消一个按钮,我们就能让厨房里正在做饭的机器人秒变男人或女人。”
刘诗园,《A Sudden Zone》影像截图,4K 宽荧幕单频录像(彩色、有声),13分40秒, 2019年
去年刚在纽约Tanya Bonakdar 画廊完成个展的艺术家刘诗园最新的影像创作则试图揭示私密情感所受到的来自包括家庭在内的外部权力与公共环境的束缚与压制。在最新的影像作品《意外区域》(A Sudden Zone)中,年轻的男孩儿与女孩儿在各自的房间里通过电话进行一场外出约会,暖色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通话过程中女孩儿一方却不断受到来自父母,尤其是父亲的干扰与打断。一双女孩儿的手在钢琴琴键的两端重复单调地按压着,无法弹奏出优美的旋律。穿插而过的刘诗园标志性的图片方格里是来自真实世界(real zone)的饥荒、战争、环境问题、宗教冲突、从不间断的各样生产……女孩儿最终不得不撂下电话,对男孩儿说:“我过会儿再打给你”,然而留给他们的却是钢琴琴键所发出的单调重复,毫无感情,绵长不尽的音符……
限定一处空间、给出一个合法叙事、压抑骚动的情感都是在建构一种具有统摄性的、排他的权力话语。“女性气质” 在任何时代都在以其特有的方式质疑、抵抗并拆解着此种权力话语的建构。她总是试图朝不同方向打开全新的空间,去探索“美在那遥远的地方”,接纳更多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始终保持对女性气质的清醒意识,给她留出相应的空间,或许比赋予她一个既定的女性身份(woman identity)更重要。
事实是,即便女性艺术家们在创作中并不着意强调自身的女性身份,但当她们的作品被放入不同的文化语境中被观看与解读时,却无法全然避免“女性”这一身份标签。
上述艺术家们都认为并未因为自己是一名女性艺术家(woman artist)而在当下中国当代艺术语境中感到被压抑。然而由此却引发我们思考该问题的另一面,那就是,当把她们作为一群在艺术创作中带有女性气质(femininity)的个案群体放入当下中国当代艺术界整体以新兴科技、地缘政治以及各样学科性学术梳理为主要兴趣导向、阳刚之气浓郁的主流展览展示语境中考察时,却发现她们仍处于一种相对边缘的状态。这种边缘性表现为相较于在国际语境中得到的关注与多方位解读,她们在艺术语言内部上的革新与突破均未得到国内展览与批评视野的恰切而有深度的关照,她们创作与作品中的这种女性气质(femininity)更是从未被作为重要的考察视角。(采访、撰文/戴章伦,评论人、策展人,现生活工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