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瀚如谈“珠三角影像艺术”: 80、90年代,中国真正的“波普”起源于此
发起人:开平方根  回复数:0   浏览数:3185   最后更新:2019/02/19 11:23:47 by 开平方根
[楼主] 开平方根 2019-02-19 11:23:47

来源:Artsy官方  范梦洋


出生于广东的策展人侯瀚如是国际艺术界最活跃的亚洲策展人之一。在“游牧”海外,先后辗转于巴黎、旧金山和罗马之前,侯瀚如曾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前卫地下艺术的诞生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长期游弋于不同文化的“中间地带”,令他关注在全球化过程中,更准确地说是与全球一体化(globalisation)相对的、以多元化为前提的“世界化”(mondialisation)中,不同文化语境下的当代艺术如何在国际上寻求某种定位,又如何制造出新的现实演变的实验,继而创造新的世界。


对于侯瀚如来说,对“中间地带”的探察经常是以城市为基本单元。1997年,侯瀚如和小汉斯合作策划了“移动的城市”,展览跳出以文化和国别身份定义艺术家的视角,力图使当代艺术脱离被观看时的政治偏见。那一年香港的回归启发了侯瀚如以城市而不是国家的框架来思考当代艺术。而毗邻香港的广东沿海地区,文化混杂的特性一直伴随着该地区的城市化进程,滋生了独特的艺术生态,其中,影像成为了最活跃的媒介之一。围绕这一背景,广州时代美术馆柏林分馆的开幕展“影像三角志”分为三个章回探索珠三角影像艺术的演变。因缘于此,我们采访了“影像三角志”的主策展人侯瀚如。

策展人侯瀚如,图片致谢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作为首个在海外开设分支的亚洲美术馆,时代美术馆柏林的开幕首展聚焦展示了珠三角的影像作品。可以首先聊聊和时代这次合作策划开幕展的契机和过程吗?


侯瀚如:作为一间非常具有实验性、非常国际化的美术馆,时代美术馆在经过了近十年的实践之后把实验的可能性从广州珠三角这个特别的语境延展到欧洲的语境,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希望能给我们看全球的总局面带来一些特殊经验和新鲜的灵感。以珠三角影像为主题,首先,是因为时代美术馆与珠三角的文化语境在过去30年的发展息息相关。珠三角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试验场,重新从地缘政治的角度去理解文化和个人、和集体、和世界格局变化的互动,于是出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形成了很特殊的模式。珠三角的文化语境,一方面是在中国,另一方是世界,超越了民族国家的“中心主义”概念,出现了一种文化上混血、多元又活跃的身份,这种身份又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不断演化。比如说,有着特殊的语言文化环境的珠三角(广州、深圳、港澳)是中国最早开放、和世界接触的前沿,但又根深蒂固地保留了没有被中原地区各种革命摧毁的传统文化、生活方式和传统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既是因为山高皇帝远而保留下来的一种独立的自觉,同时又是因为和现代世界的接触而形成了非常有活力的现代精神。所以这个地方实际上是从个人到社区,再到社会的环境,是个很少有的充满自信、灵魂比较自由的地方。整个地区的发展不光是试验场,还形成了一种模式,影响了其他地方。比如香港殖民地“回归”的过渡状态,还有整个珠三角作为世界工厂给整个世界的现代化提供了范式;城市化的高速发展催生出某种自觉、自治的意识,这种自治的意识是来自个人内在的自由探索。这样一种局势,为我们理解很多文化、社会和政治经济中的各种挑战提供了一个关于出路的参考。

时代艺术中心(柏林),图片致谢广东时代美术馆

时代艺术中心(柏林)开幕展“影像三角志:珠江三角洲的录像艺术”展览现场。图片致谢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影像艺术为什么会成为珠三角比较突出的媒介?它和这地区的文化生活、大众传媒相比有什么独特性或关联?


侯瀚如:珠三角是中国最早进入消费社会的地区,影像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电视的引进,香港台湾流行音乐、娱乐电影的滥觞,对于70、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于世界的感知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同时还有商业广告,给我们带来的不光是新的图像,还有新的交流模式,同时也形成了新的价值观。在这里长大的创作者借用影像媒体,并不是遵从着艺术史的沿革(观念艺术的发展),而更大程度上是和流行文化直接发生关系的。所以说,很有意思的一点,在80、90年代初,北方有所谓的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但真正的波普是在珠三角发生的,北方的政治波普表达很大程度上是原来的学院派注入政治意识形态,使用消费主义的符号,但本质上还是非常学院派的反叛。但在珠三角发生的艺术表达,更多是直接来源于融入了商业社会,带来了不仅是经济价值的转变,还生发出独立、自觉的民主意识。通过影像的语言所产生的新的话语结构,比起同期其他地方的作品,整个倾向很明显是不一样的。比如说,香港80年代就成立的Videotage(錄映太奇)。还有后来广州的“大尾象工作组”,他们的创作与他们在城市化和商业社会中形成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而且大尾象的组织方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非常尊重个人独立,作为一个小组,他们从来不做两个人的合作,完全是个人的表达,与此同时,不论要做什么,这四个人都行使一票否决制。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对于民主精神和运作的探索,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艺术语言和社会关系的发展、互动。在这形成一种模式后,不少艺术家也以各种方式探讨同样的课题,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机构,比如博尔赫斯书店、缘影会、维他命艺术空间、世界书店, 还包括“官方的”广东美术馆等等,都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探讨一种相对独立自治的架构,这种架构又对于艺术家的工作方式产生影响。

黎肖娴,《重重门。门对门》,2014,标清视频,7' 视频截图,图片致谢艺术家和广东时代美术馆

杨嘉辉,《无声之境#5:无声合唱团》,2016,录像,9'07",摄影:Dennis Man Wing Leung,图片致谢艺术家和马凌画廊

珠三角艺术概念图,图片致谢侯瀚如


Artsy:刚才您说珠三角艺术家的作品许多都从真实的生活现状出发,与他们个人的生活状态紧密相连,您之前也提到“草根社会”和市井文化对珠三角文化生命力的推动。怎样看待珠三角影像中这种日常与异常之间的流动?


侯瀚如:艺术作品决不是用再现的方式把日常变成一种典型化的表达,而是在日常的经验里,衍生出一种异常的生存状态和语言。首先要看到,日常也是一种非常多元的现状,必须鼓励艺术家对于这种多元化进行反思,对个体的状态反思。怎么在一种多元的基础上把它变得更加奇异、更加不可预见,这是艺术家要探讨的。背后的动力很大程度上是寻找替代性的方向,一种“别样”(alternative)的语言表达和生存状态,同时又探讨这种异样的表达对于社会发展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不仅是独立作品,还有作品的展示方式、艺术机构形成的模式,都在寻找异样性。这很大程度上受启发于“根”的经验,“草根”不是说民间疾苦,而是对于“中心主义”大一统话语强权的抗争。

白双全,《交叉点:关于两岸三地地缘上的关系》2006.8.19-20,15',行为录像记录。拍摄:马智恒,剪接:马智恒/白双全,影像截图,图片致谢艺术家和维他命空间


Artsy:“珠三角的录像艺术”分为三期举行,“城市爆发”、“自在探求”和“私我政治”,这三个章回之间的逻辑关系是?


侯瀚如:因为请了很多艺术家,展示了接近100件作品,我们以一种高密度的方式进行展示,同时几个屏幕不断轮流放映,也是在寻求一种内在话语结构。这种结构是从三个方面来表达我们对于珠三角影像发展的概括。首先是城市化(“城市爆发”),定下了大的语境。这些作品产生于高密度和高速度的城市化过程中,我们想探讨这种变化对艺术家的视觉经验、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的冲击是什么。接下来在“自在探求”中,我们探讨的是自治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关系。一方面是这地区的多元性让我们去考虑怎么在大的政治经济社会环境下保持独立性,怎样维系以独立性为前提的多元。第二是探讨,在这种集体的对于多元和独立的寻求之中,对人的内心产生的冲击,个体怎样在这种情况下寻找个人身份。这带来的不光是个人的变化,也是社会关系的变化,所以就出现了“政治”,政治指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相遇、调整、谈判、竞争,这些状态对每个人的自我认同产生了什么影响。所以我们把这三个主题当成整个大计划的分题来提出。

陈侗,《香港革命计划系列》之《传递》,2013。PAL制式,黑白默片,影像截图。图片致谢艺术家和广东时代美术馆

庄伟,《未来演习:警察训练1》,2018,行为艺术表演,图片致谢艺术家和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相比伦敦、纽约,柏林尽管有HKW这样机构的长期支持,中国艺术家和中国艺术的能见度仍然比较少。目前展览的第一章回已经结束,第二章回正在进行中。第一章回在柏林当地有怎样的反响?


侯瀚如:反响应该不错。需要强调的是,时代美术馆到柏林,不是要代表或推广中国艺术,而是像我们刚刚提到的,是一个在珠三角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形成的实验性的艺术机构发展的自然延伸,我们以此探讨它的实践经验,如何能给柏林这样一个国际都市的艺术生态带来某些特色。同时这种尝试也提出一个在艺术全球化的过程中如何保持社会政治意识多元性的案例,告诉我们怎么用一种不同的视角去看全球化的问题,而不是走向同质化。从实际的资源网络来说,自然会有很多中国艺术家参与其中。我们把柏林的“分馆”看成当地的一个特殊文化机构,下一步也会邀请很多当地艺术家来参与。包括这次影像计划中,有很多并不住在珠三角、但在这里做过作品的艺术家,这表示珠三角也是一个启发国际艺术家探讨艺术的特殊环境,在这个地方能衍生出独特的作品。这样的立足点非常重要。

西蒙·丹尼,《真·万众创业》,2017,录像,14’23”,影像截图。图片致谢艺术家和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柏林这座城市和珠三角地区有什么共鸣或区别?


侯瀚如:共通的一点是,柏林是个艺术家聚居的地方,但又不太受市场化冲击,有很多空间进行独立思考和活动,而且也不像伦敦、巴黎经济压力这么大,所以相对来说艺术家精神上比较自由,这一点和珠三角的艺术家能够沟通起来。而且柏林的文化也非常多元,来自各大洲的艺术家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很活跃的多元艺术共同体,这一点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基础。时代分馆之所以选在柏林,也是看到了这里更加自由运作和思考的条件。

黄汉明,《世界上的窗戶》(第1部分),与曾庆豪/DeHow Projects 合作,混合媒介装置,单频录像,Para Site艺术空间及Spring工作室为“亚洲的离岸岛屿”群展委托制作,2014年。图片致谢艺术家和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作为策展人,你的经历也是全球化艺术生态下的“移民”如何在西方生存和创造的案例。处在这一身份中,如今面临着哪些挑战?


侯瀚如:我面临的挑战也是很多同事面临的,就是在愈发受到经济政治的强权压力下如何保持思想和行动上的自由独立性。我现在的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关于艺术机构的工作,不光是个人的策展写作创作,而是考虑怎样建立独特的、多元性的机构,来抵抗同一化的、受到金钱消费和政治中心化等压力的现状。艺术机构如何在全球格局里提出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情,给艺术家提供其他地方找不到的表达的空间,同时又有它的相关性;这需要什么样的架构和运作方式来实现。这个是我目前努力想做的事情。


Artsy:如今全球的政治保守主义、经济下行,对于策展人这个职业身份来说有什么影响和触动呢?


侯瀚如:我想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契机,我们多少感觉到某种压力,越是有压力危机,越是要进行广阔深入的思考。前20年艺术的蓬勃发展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幻觉,以为艺术可能就是这样永远繁荣下去,但艺术的本质和这个正好相反,艺术的本质就是社会的批判力量。可能市场越繁荣,对艺术的真实意义的负面冲击更大。那么出现危机时正好给我们一种新动力去理清下一步的思路,整理行动计划。特别是在美学的价值观念上,重新认识一些事情,艺术市场越好,社会环境越开放,就越容易掉到一种形式主义的幻觉里,今天的环境转变是一个新的挑战,迫使我们寻找一种新的思想角度和动力。

时代艺术中心(柏林)开幕展“影像三角志:珠江三角洲的录像艺术”开幕现场表演。图片致谢广东时代美术馆


Artsy:一方面,当前政治环境给当代艺术提供了批判反思的沃土,但另一方面,当代艺术似乎和大众的日常文化生活更近了,这体现于更多民营美术馆的出现和更多展览。但当代艺术在前卫性上似乎有相对弱化的趋势?


侯瀚如:我觉得所谓“前卫性”并不一定是我们过去80年代“前卫艺术”的那种以意识形态争论为基础的集体的前卫性,也不是单一一种艺术语言表达出来的前卫性,而更多应该被理解为在个人独立性上的选择,越是独立的东西越有前卫性,那不是用口号式的语言能够总结出来的,而更多是从刚才我说的“替代性”的角度,不断提出另类的思考。


Artsy:这让我想起你之前说的,80年代中国前卫艺术的发生是一个确立定位的过程,让大家认识到当代艺术在社会改变中的作用。那如今当代艺术的定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侯瀚如:我想现在的定位比过去复杂很多,过去是比较单一的,先是一种地下艺术。地下艺术慢慢变成一种半地下但又有相当社会冲击力的线性发展的东西。但今天做艺术的理由可能和当年很多艺术家相对简单的动机很不一样了,现在是取决于每一个人的选择,我要做什么样的艺术家。在这个基础上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今天艺术家到底要干什么,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共同的探讨的平台,而不是共同的理念和共同的信仰。 未来我希望看到的是,世界不同地方的同行们都在进行相似的探讨。来使得我们慢慢形成一种很多元化的局面,来丰富全球的艺术生态。


“影像三角志——珠江三角洲的录像艺术”第二章回正在时代艺术中心(柏林)举行,展期到2月23日。第三章回即将于3月1日开幕,展期到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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