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英玮:如果一件事情是重要的 | 2018年度视角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2179   最后更新:2019/01/17 14:59:34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19-01-17 14:59:34

来源:ARTSHARD艺术碎片  蒲英玮


在刚步入2019年之际,“艺术碎片”特别邀请了艺术家蒲英玮对2018年的艺术世界进行观察,进而提供其个人的“年度视角”

蒲英玮在文章中着重谈及2018年全球政治事件与艺术现场所发生的关联,同时我们也挑选了部分在艺术创作中关注政治议题的艺术家作品,作为《如果一件事情是重要的》中所提及的面向的映照。或许可以从中一窥我们正在经历的现实,以及艺术家所正在开展的行动。例如:克尔基斯多夫·沃蒂兹科《喉舌》、美英法叙利亚轰炸、托马斯·赫塞豪恩(俄罗斯宣言展10作品)、林奥劼“真正的敌人根本看不见”、刘辛夷《极目时刻》、方迪《Hit me》、致颖《无聊现代生活:慢跑》、沈莘《细数祝福》、黄马甲运动、孙存明《Working kills》、周育正《工作史》、《堡垒周刊》、郑源《西北航空公司》、冯俊原&曾佳慧《炎热几种》、李继忠《桌子》、布什哈·哈里里(Bouchra Khalili)《暴风社会》。


01


“世界的解体,这就是艺术的主题。我们很难不去承认,没有混乱就不会有艺术,同样也不应该有艺术:我们看不到一个没有混乱的世界。” 【1】


此刻,我们依旧被阴影笼罩。


在阿莱托所划分的“世纪”概念里,我们已经度过了80载,这份漫长令人欣喜但也透露着不安。在阿莱托纪元(Aletto Era)中,“世纪”没有编号,也不依照时间;而是单纯地被命名为“一个”或是“另一个”。【2】这些世纪以人类所经受的磨难来划分,短则二十年,长则上百年。也就是说,在阿莱托的眼中,我们今天依旧处于上世纪30年代所爆发的那场战争的巨大回响之中;而这回响往往具有着象征的魔力。这象征继而演变成为梦魇,以至于我们虽历经百年但依旧无法消化其分毫;又或许,这象征被嗜血者所重新秉持,变为我们此时此地的压迫。而那些在战后所派生出的争端:冷战格局,越南战役,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乌克兰冲突,伊斯兰国兴起……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世纪”依旧没有结束;甚至更遭,我们只有可能在下一次更广袤的暴虐中,结束这个世纪。和平,成为遥遥无期的虚妄;战争,即将史无前例。

克尔基斯多夫·沃蒂兹科(Krzysztof Wodiczko),《喉舌》,1994

叙利亚阿拉伯通讯社发布的一张照片显示,英美法发动空袭时,大马士革郊区发生爆炸,2018

托马斯·赫塞豪恩 (Thomas Hirschhorn)第十届欧洲宣言展,圣彼得堡,2014


2018年4月,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由美法英三国所发动的联合轰炸再一次把我们向阿莱托的“下一个世纪”推了一把。在空袭闹剧结束之后,愤怒的大马士革群众走上街头,对“罪犯”进行声讨。而看似遥远的我们似乎对这样的强权政治并不陌生。就在早些时候,对“八二宪法”的修改也让2018年的2月25日成为了历史性的一刻;我们不得不选择相信,就像“他们”所告知众人的那样:这,是“历史选择出来的事实”。那么,回溯历史,萨义德曾经在1967年目睹了以阿战争之后说到:“我无法过一种没有担当或悬浮的生活。”【3】,于是愤然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政治论文《被定型的阿拉伯人》(The Arab Portrayed)并毅然决定“接下(批判权谋者)这个荒谬的挑战”,以笔为戎。然而此情此景,恰如此时此刻;2018年初,在瑞士举办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的主题被命名为:“在破碎的世界中创造共同的未来”。我们姑且不谈隐藏在此论调背后的自由资本主义底色,而这个题目至少说明了,选择“世界的破碎”作为对现状的描述,已经成为了足以唤起所有人心底共识的一个共通感知。现实,已经如此灼热地扑面而来了,而艺术,作为“处理混乱”之学,是否需要睁眼观看我们此刻的处境并有所回应?去控诉那些我们身上所肩负的污垢?即使现实真如詹姆士(C·L·James)所言:“一部控诉世界的文学需要冒着与之合谋的风险。”【4】诚然,我们是,也将是寄生于体制与资本的苔藻。但所谓批判,也并不是一朝一夕,它永远是这样一场艰难的尝试,也是一场日益更新的战争。【5】

林奥劼香格纳(北京)个展“有空调的热带能出哲学家”,展览前言中的抽字,2019

刘辛夷,《极目时刻》,2018


02


“现在,一个微弱的请求,一个发自友谊而非真理的请求: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个冷酷的人间,替我转述我的故事吧。”【6】


个人即政治。(Le privé est politique)


如果说艺术是走向公众的,那么艺术家的工作就不仅仅是自我表达,而是能量的激发与传递。1969年,当卡罗尔·汉尼斯克(Carol Hanisch)发出“个人即政治”的宣言时,她就已经将“共同体”认定为这样一个私人的时刻;而随后爱德华·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 所提出的“群岛”构想,也都是对这样一种“可能的共情共通体”的善意敞开。这些对身份认同多样性的期盼,也许会在今天,在与既定的意识形态的对抗与搏杀中,创造出人与人之间,社群与社群之间,新的定义与联合。【7】而艺术,恰恰也是对“人类情感共处模式”的发明;就像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戈达尔的《传单电影》、克里斯·马克的《红在革命蔓延时》、法罗基的《不灭的火》……在诸多年以前所做的那样。艺术不是修辞;而是一场深刻的,潜藏在人类历史文化脉搏中的,一场暗潮涌动的革命。

方迪,《Hit me!》,2013


致颖,《无聊现代生活:慢跑》,2014

沈莘,《细数祝福》,2014


然而,艺术在历经了战后激烈的思想更新与整个为之所构建的商业资本系统之后,表演般的“观念艺术”成为了一个陈腐而廉价的合法性动作。2018年10月,班克斯作品的一场竞拍把“批判性姿态”的腐败嘴脸展示得淋漓尽致;次日,被“损毁”得恰当好处的作品重新粉墨登场。其价格的水涨船高再一次彻底地戏弄了对“批判性”曾经笃信的我们。至此,“观念”抛弃了土地,成为了景观。就在此时,重提肉身与劳作似乎不合时宜,但也恰如其分。“个人对历史的参与”变成了一种急需召集的自我意识而浮现出来;诚如阿多诺所言:“只有凭借这种目光,受压迫者才能成为自己痛苦的主人。”【8】而伴随着时下“大国崛起”的政治舆论气候,“个人政治”无疑面临着巨大的阻力,中国也已经不再是那个“第三世界的战友”,转而成为了“庞大而饥渴的伙伴”【9】就如2018年9月,在北京举办的中非峰会所映射出的叙事那样:一个国家牵动着整个大洲的命运。而在如此宏大的意识形态的挤压之下,每个中国人都成为了转型时期的一个特殊样本,每个人丰富而挣扎的心态与立场,间接地创造了所谓的社会现实与社会情态。就如傅好文(Howard W·French)在他近期的非洲考察中所愕然发现的那样:“最近几年在非洲,我几乎所到之处都能见到中国人的身影,对此情况,我的惊讶更甚以往……在这块新的大陆上,中国人总是毫无保留地向我表示他们对中国的问题与缺点的忧虑,以及,对祖国的殷切期盼。”【10】个体的矛盾与复杂超越了政治的正确或非正确,成为了现实最致密的肌理与证词。

2018年11月17日法国巴黎“黄背心”运动

孙存明,《Working kills》,2015

周育正,《工作史》,2012


但我们并不孤独,因为每个个体其实都是众人,今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就是活在人类历史此时此刻的最末端,我们每天所历经的一切都享受着前人的滋养,否则,生命则无从谈起。而我们的生活,也都处在这样或那样的文化与历史的视阈之中,走着某些前人未能继续走完的道路。2018年的末尾,法国因新征燃油税政策的出台而爆发了近50年来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以抵抗这个世界向新自由主义这般“名正言顺”的坠落。我们在这时可以看到,那些关于“五月风暴”(1968),关于“黑夜站立”(2016)时所未竟的梦想与话语,此刻全部都化身为一个个的“黄马甲”,涌上街头,聚集,攻占。幸好,2018,还有这种现实在鼓舞着我们:不要忽视历史的潜能。那么,当我们无法如实地、公正地书写当下史的时候,记忆即历史。

堡垒周刊第一辑:共同工作,2018


03


“答案——所有的可能性——己经给出,并成为陈词滥调,露着谄媚的牙齿,蹲坐在路旁,他诱人的安全网上挂着灰烬与死亡。”【11】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在当下无法言说,未来无从兑现的前提下。有人选择朝向“新-历史”,去重访那些被意识形态所捆绑着的过去,以指涉当下;他们期盼着能在历史的缝隙中寻觅到指引未来的一粟微光。正如《知识考古学》中,福柯化身为“当代史的间谍”,剥开话语,让我们得以重新认识到“思想”那丰富的、复杂的、矛盾的、凌乱的本来面目。而今天,在新左派的话语被我们消费殆尽,“激进姿态”成为矫饰之后,如何描述那个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未来?或许,走向历史。以种族问题为例,奇迈克(Michael Keevak)在《成为黄种人》中悉心考察了“黄种人”的颜色概念在十八世纪末逐渐被塑造出来的历史;“变黄”,这一系列的话语编织让人们意识到,原来种族与肤色并不是自古存在的区分,隔离,也并不流淌于我们的血液。目光即政治,每个我们所预设的、理所应当的历史,都将有可能是萨义德口中那个“必须被解救出来的历史:一分钟一分钟、一个字一个字、一英寸一英寸地解救。”【12】

郑源,《一段简短的历史—中国西北航空公司》,2018

冯骏原 + 曾嘉慧,《炎热几种(其一)》,2018

李继忠,《暴动历史(桌子)》,2013


艺术的激烈在于当它面对现实时所迸发出的自觉辩证的能量,这使得即使在艺术史堆积了几百年的今天,艺术,依旧尚未被定义。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我愿意相信,那依旧是在艺术中自由地思考,并以艺术来思考自由。或许,在任何时代,这思考都是“不合时宜的沉思”。但它终将穿透时代,打通历史。而这份能量能陪伴我们度过此地凛冽的寒冬,正如霍布豪斯在《自由主义》中所书写的那样:“他们早晚会发现,正义女神以她全部的美点燃了一股激情,他也许暂时不会焚烧成为熊熊大火,但将久久地燃烧着,放出温暖人心的热。”【13】


那么,热切渴望。

布什哈·哈里里(Bouchra Khalili),《暴风社会》,2017

批注:

1: 布莱希特,《演员功课》(Exercices pour Comédiens),J·M 瓦朗坦(J·M·Valentin)译,1940

2: 阿莱托纪元历法(Aletto Era)为笔者虚构

3: 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抵抗——萨义德访谈录》,梁永安 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

4: 詹姆士(C·L·James)为笔者虚构

5: 激进文献(RadiKarl ArchiWe),《肩负世界》(how to carry the world on one's back),2018

6: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朱生豪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8

7: 来源于笔者,《共处一封——关于共情的书信》,2018

8: 阿多诺,《一位奇特的现实主义者: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Un étrange réaliste; Siegfried Kracauer), 1964

9: 傅好文(Howard W·French),《中国的第二大陆——百万中国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资新帝国》,李奥森译,麦田出版,2015

10: 傅好文(Howard W·French),《中国的第二大陆——百万中国移民如何在非洲投资新帝国》,李奥森 译,麦田出版,2015

11: 汪海,《行动——从身体的实践到文学的无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2: 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抵抗——萨义德访谈录》,梁永安 译,上海世纪出版社,2009

13:霍布豪斯,《自由主义》,朱曾汶 译,商务印书馆,2017



关于作者:

蒲英玮的工作以对现实境况的私人体察为路径所展开,他认为个体的经验与记忆是世界存在的诚恳证词。通过展览、写作、出版、讲演等不同形式的实践,他进行着对政治历史文本的个人化重访与戏仿,并将这些跨越了种族、国家、语言、殖民等宏大命题的叙述悉数降落在其非虚构的个人史写作上。同时,蒲英玮把自身所切身经历的中西方游牧与全球化浪潮视为一种当代性流亡,其作品也试图描述中国本土境况在与其他文化语境的相遇中互为参照并且相互阐明的关系。


图片资料来源于网络及艺术家、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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