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客居己乡:一段匈牙利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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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毛边本 2019-01-09 10:07:18

来源:好奇心日报  曾梦龙


客居己乡:一段匈牙利生活

  • 作者:[匈牙利] 哲尔吉·康拉德

  • 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三辉图书

  • 出版时间:2019 年 1 月

一个东欧知识分子的 20 世纪回忆录,如何在黑暗时代自处?


康拉德对童年的深情回忆;对于他在战争中早熟成长的惊人叙述;他对于镇压和异见、之后的贫穷和欢乐的入木三分的犀利描绘,在动荡中带着优雅,诚实而不失苦涩,在怀疑和深情之间保持了出色的平衡。——伊娃·霍夫曼,《回访历史:新东欧之旅》作者


作者简介:

哲尔吉·康拉德(George Konrad 1933—)匈牙利犹太人,小说家,知识分子,个人自由倡导者。

1933 年,康拉德出生于匈牙利德布勒森。 1944 年,德国占领匈牙利,康拉德的同学被尽数送至集中营,无一生还,他与姐姐因前往布达佩斯而逃过一劫。 1953 年,他进入罗兰大学学习。 1956 年,他参与了匈牙利革命。

大学毕业后,他曾从事多种职业:教师、编辑、翻译、工厂工人、儿童福利督导……儿童福利督导的工作为他的第一部小说《社工》(The Case Worker,1969)提供了基础,该书被译为 13 种语言,欧文·豪评价:“单这一本书便足以奠定康拉德在欧洲文学中的重要地位。” 1965 年,他进入匈牙利城市科学与规划研究院,从事城市社会学研究; 1973 年,在政治警察的命令下,他丢掉了这份工作。 1974 年,他与前同事合作出版《通往阶级权力之路的知识分子》(The Intellectual on the Road to Class Power);1977年和1982年分别出版文集《自治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Autonomy)与《反政治》(Antipolitics)。评论者将他的文章与亚当·米奇尼克、米兰·昆德拉、瓦茨拉夫·哈维尔、切斯瓦夫·米沃什和丹尼洛·契斯相比较。但在 1989 年之前,他的著作在匈牙利都属于地下出版物。

1989 年开始,他积极参与匈牙利公共生活,是匈牙利民主转型的一个重要铺路者,自由民主联盟的创始人之一。 1990 年,他当选国际笔会主席。 1997 — 2003 年,他两次当选伯林艺术学院主席;期间获授亚琛国际查理曼奖(2001)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十字功绩勋章(2003)。主要著作另有《城市建设者》(The City Builder,1980)、《失败者》(The Loser,1983)、《花园中的盛宴》(A Feast in the Garden,1992)。另获得赫尔德奖(1983)、马内斯·斯佩贝尔奖(1990)、歌德奖章(2000)、法国荣誉军团军官勋位(1996)等荣誉。

书籍摘录:

离去与归来(节选)

1945 年 2 月,我们坐在一节纹丝不动的运畜车厢的长凳上。车门敞开,疾风经过积雪的平原呼啸涌入车厢,把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我不想长期客居布达佩斯;我想回家——旅程为时一周——回拜赖焦新村 ,我们的父母于此被掳走,而我们在驱逐行动前一天设法离开了那里。假若我们晚走一天,就会葬身奥斯维辛。我当时十四岁的姐姐有可能幸存,但我只有十一岁,门格勒医生 把我所有同学,一个不落地,送进了毒气室。

关于双亲的下落,我们一无所知。我已不寄希望于此:从楼梯走到玄关再到浅蓝色的客厅,发现一切如故。我觉得我在那里将什么都找不到。但是如果我闭上双眼,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重现往事:走下楼梯,跨过漆成黄色的铁门,然后看见瓷砖烤炉旁的父亲,摩擦着双手,微笑着,闲聊着,蓝眼睛扫视每个人,带着一种信任又顽皮的凝视,仿佛在问:“我们彼此理解,不是吗?”饭后他会去阳台,在躺椅上伸展四肢,点一支长长的、插在金滤嘴里的孟菲斯牌香烟,翻阅报纸,然后打盹睡去。

从我记事以来,我就有种隐秘的怀疑,即身边的每个人都表现得像孩子。我发觉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毫不担心我们偷听,他们会在全家合睡的大床上开玩笑取乐:就像姐姐和我会做的那样。

从五岁起我就知道,要是希特勒赢了,我就会被杀死。有一天早上,我坐在母亲的腿上问,希特勒是谁,为什么说了犹太人这么多坏话。她回答说她不知道。可能他是个疯子,可能只是残忍。有个人说犹太人应该消失。但是为什么我们要从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消失呢,就算我们消失了,我们又该去哪里?就因为这个希特勒,我的保姆满怀热情追随的希特勒,想出了这些疯狂念头,好比说把我们打包送到其他地方去。

希尔达对这一切是怎么看的呢?她怎么可能因为我消失而高兴,同时又每天早晨如此温柔地给我洗澡,跟我玩耍,让我依偎在她身边,甚至有时候和我一起溜进浴缸?对我这么好的希尔达怎么会希望我发生不幸呢?希尔达很漂亮,确实漂亮,但也蠢得很明显。我很早就断定任何威胁我的东西都愚蠢透顶,因为我人畜无害。我不同意对我有害的东西能有一样算得上聪明主意。

从我记事以来,我就觉得自己像是那个五岁孩子,骑着自行车一路冒险至巴尔克乌桥,然后凝视桥下的河流,它在夏天宽仅八或十米,黄浊的河水在长满青草的河道里流动,假装温顺却暗藏漩涡。到今天我依然是那个男孩,丝毫没有改变。春天,我从桥上看着涨水的河流卷走整幢房屋、连根拔起大树,看着它冲刷堤岸,看着牲畜残骸漂过。你可以在房子之间划船:河岸附近的街道都沉入了水下。

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完全依靠,危险四处潜伏。碎塔内部空气幽凉,略有霉味,且蝙蝠遍布。我被老鼠吓到了。土耳其人曾经围困它并最终攻下了它。这是一片荒凉之地,一片占领区:无数军队曾从此经过;无数亡命之徒、强盗、黑盗客和赏金猎人曾在这片平原上疾驰。居民躲到沼泽地里避难。

在我的童年回忆里,人们有一种缓慢的谈话方式:绵延不绝,并且热忱亲切。他们交流起来不紧不慢,不期望即时得到回复。牧民在每天下午赶牛回家时将鞭子抽得猎猎作响。还有比豪尔的持刀者:打断星期六晚上的舞会可能导致一场刺杀事件。

长发鬈曲在头两侧,背带吊着裤子,我就以这副模样走进了客厅。椅套是蓝色的,桌布也是。客厅通往阳台,那里洒满阳光,还有奶酪点心和热可可等着我大驾光临。我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也注意到了当天为我工作的很多人,这才得以进入客厅。浴室的取暖炉和客厅里的瓷砖烤炉都点上了火,卫生也已打扫完毕。从厨房传来烹制食物的声音。


我支起耳朵静听:这可能是矮小的托特先生,来送水牛奶和水牛黄油。夏天,在去瓦劳德 的路上,透过火车窗户,我能看到他的牛群懒洋洋地浸在一个大水塘里,几乎不把头抬离水面。托特先生的个头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展开用来装钱的镶边手帕时非常优雅,里面也包含我们每月付的乳品费:牛奶、奶渣和酸奶油,样样纯白,好比水牛通体漆黑。

我当时希望长得高大强壮,然后抱着希望捏了一下我家车夫的肱二头肌。它有着漂亮的凸起形状,我想要我自己的也能同样黝黑厚实。安德拉斯和他的马久尔卡会用水箱推车从自流井那里运水过来。女人们则每人带着两个水罐排队等候。我记得安德拉斯和久拉,以及薇尔玛、伊尔玛、尤利什卡,厨房的雷吉娜,还有安妮、希尔达跟育儿室的利维娅。

炉火还在瓷砖烤炉里噼里啪啦地烧着。在灰烬开始崩塌前不需要关烤炉门。我摸着它的边缘,在餐桌旁坐下,椅子上放着一个靠垫。九点了。我的父亲八点下去店里;他的助手和差役在门口等着他。我会在姐姐埃娃和保姆的陪伴下吃早饭,他不会在场。母亲要是能腾出空来,过一会儿也会加入我们。她会把她的钥匙放到蓝桌布上。开关各种门和抽屉要花很长时间。

这可能是我的第三个生日,是个星期六。明亮的阳光在我家后面犹太教堂的黄墙上跳跃不定,令人目眩。花园里的栗子树和酸樱桃树已经萌发新芽。客厅很安静,但是我听得到餐厅里传来的窸窸窣窣声。我不期待门打开,因为门一开我就必须公开表达我的快乐。你一旦得到礼物,就必须和他们玩耍。你能在摇摆木马上坐多久?

大新闻是鹳在犹太教堂约柜旁的塔上安了家:严冬没有摧毁它们的巢。一座塔住着全家,另一座专属一家之长:傍晚时分,给一家老小分配完打猎果实后,它会退到那里冥思,单腿独立,长喙收起。

装柴火的箱子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它和燃烧的橡木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从这里,我们可以行进到我父母的卧室里,那里被母亲衣柜的味道占据,无处不在的薰衣草味,驱蛾剂的味道。另一重激动人心的气味交响乐呼唤我前往厨房,但是我们这会儿还在吃饭(好吧,可能只是一块奶酪甜点,来配我加了牛奶的咖啡):洋葱和带血肉块的味道太冲了,我也没准备好看到一只家禽躺在石头上,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射到白色的搪瓷盘子里。(用人们会让它凝固,然后配上炒洋葱,做成上午的餐前点心。)

早餐棒极了。现在让我们认真计划接下来做什么。我们会下楼来到父亲的五金店,店面宽十米长二十米,有个当仓库用的地下室。只要是铁做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任何琼卡-比豪尔县居民用得上的东西。之所以叫琼卡-比豪尔(“残破的比豪尔” ),是因为相邻的特兰西瓦尼亚 ,包括其首府纳吉瓦劳德 (连同我大部分家族成员,说匈牙利语的中产阶级犹太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从匈牙利分离出去,然后拜赖焦新村就成了比豪尔县残部的中心。所有人都会在星期四过来赶集,做每周的采购,甚至有人从边远村庄赶来。

哲尔吉·康拉德,来自:维基百科


在那天,一大早就开始热闹: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冬天马车还要垫上滑轨。就算是儿童房紧闭的窗户也不能完全隔绝马蹄的得得声、马儿的嘶鸣声、马车的辘辘行驶声和牛的哞哞叫声。父亲的五金店里挤满了讨价还价的顾客,时不时穿插着一阵阵由衷的欢乐。他的助手们认识大部分顾客,依葫芦画瓢地还价,而年迈的玛丽阿姨和亚诺什叔叔也毫不让步。父亲的雇员都是跟着他从学徒做起的;他们从十三岁起就接受他的训练。开门之前他们会打扫油腻的地板,然后呈“8”字形把地弄湿。助手们穿着蓝色工作服,记账员穿着黑色丝绸夹克,而父亲穿着深灰色西服。铁和木屑的气味从我身边飘过,接着是马车轮轴润滑油的气味,再之后是用来包裹狩猎武器的油纸味。我可以闭着眼睛分辨钉子和铁丝,光凭闻味。屋子充满了人、靴子和半上午点心的气味:面包、生培根,以及插在刀尖上送进唇髭下方的洋葱块。

拉约什·乌维格什可以一次照顾三个顾客,用各种方式抛出寒暄和鼓励,还能抽时间问我“过得怎么样?”。他精确地知道你的马车需要什么;在拜赖焦新村,没有一个工匠的手艺是拉约什·乌维格什不懂的。“只要观察活是怎么干的就行了”是他给别人的人生建议。我看见过他一只手卷着烟,同时架起锯子,修理自行车。所以,活就是这么干的。他热爱干活:熔铁、修电路、从蜂巢取蜜——对拉约什来说,都纯属娱乐。他和老农民开玩笑,但不失尊重。他的胡子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润发油味,就像我祖父的,老头子给了他一些自己的润发油。如果有理想胡子蜡香味这种东西存在,那就是它了。

1950 年,当我父亲的生意收归国有时,拉约什·乌维格什被任命为经理。当时已经有二十二名雇员,店铺扩展到了公寓的第二层,还把隔壁的犹太教堂当作了仓库。在所有助手中,他是这个职位最合适的人选,尽管不如父亲。

伴随着一记喜庆的鼓声,镇里的宣告员高声宣读出公告。一支军乐队列队走过。乐队指挥,通常身体肥胖,用充满仪式感的姿态挥舞着他长长的、带条纹的指挥棒。队伍最后,一个矮小的吉卜赛男孩用力击着鼓。歌词变得越来越令人不悦,其中一首是这么开头的:“犹太人,犹太人,肮脏的犹太人!”父亲做的只是关上门。

马粪和牛粪的气味充斥街头。不管大街扫得多彻底,马车和牛车甩下的秽物还是紧紧粘在鹅卵石上。畜群也成排经过,从早到晚,机智地分散开来,占据小巷。牛和鹅像人一样巧妙地找到回家的路。

到今天我还能闻到水池的气味,那里装着来自自流泉的缓慢水流。每星期天晚上它都会被抽干;直到清理干净后才会开始重新填充,这一过程会持续到星期三晚上。井水带着铁和硫磺的气息,从地下几百米处涌上来,赋予了水池壁锈褐色的外表。它是我们的饮用水,用搪瓷罐运到房子里,然后装在玻璃细颈罐里呈上餐桌。洗漱用水则用马拉的水罐车从井边运过来,倒进地下室,然后用水泵抽送到阁楼。从那里,它就能通过水龙头流到浴缸。维持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运转需要很多人的工作。我至今仍能听到女佣们唱歌。我们曾有一个年迈的女厨子,雷吉娜,一个温柔的人。当她生气时,她咒骂的是:“但愿他被小雨淋着!”

我能听到教堂会众唱“独一的主”。犹太教堂散发着祈祷披肩的酸味,而祈祷声有时候融进嗡嗡轰鸣的背景声中难以分辨。我可能在教堂庭院里和一头山羊打过一架,抓着它的角试图把它推开。它会略微后退,然后用角一顶,把我撞仰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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