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岛、荒岛与热岛效应 | 2018华宇青年奖观察游记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1583   最后更新:2019/01/02 14:44:04 by colin2010
[楼主] colin2010 2019-01-02 14:44:04

来源:典藏Artcoco  刘旭俊


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

——夏多布里


引子:“前提”的前提


忧郁,并非每一处热带地区都是如此。上海的“寒冬夜行人”南飞数小时抵达三亚,有的仿佛只是眩晕感,而非忧郁。疲惫地步出飞机舱门,感受到湿热空气从地面上蒸腾而起,斜阳沉重地垂落下来,暖风笨拙地吹拂着。它们丝毫不介意旅客从阴冷到闷热经历了30多度温差以后有何感想。或是逃离苦寒的如获蒙恩,也可能是紊乱的季节感受诱发的困惑,但是不管哪一种,至少都难以跟忧郁沾边。在不忧郁的热带,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的《忧郁的热带》以及他在书中引用了夏多布里昂的那句话——“每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我对于参加2018年华宇青年奖特别项目“布展者之夜”的预感。

“布展者之夜”活动之一,主讲人刘昕

“布展者之夜”活动之一,主讲人刘昕


在尚未决定赶赴海南之前,本届华宇青年奖“前提”展览的策展人刘畑就已经在电话中跟我再三阐释。有此必要,只因他设想中的此次展览与当代艺术的业界“行规”极不符合。他担心听到这些举措的人,难以摆脱对艺术奖和展览的固有概念而误解他的意图,只得不厌其烦地详加叙述。“最重要的不是颁奖,而是那些作品获得更好的展示。重要的也不是作为结果的展览呈现了什么,而是作为过程的布展是如何去呈现的,所以我想‘翻转’整个序列,借由‘布展者之夜’让所有参展艺术家以布展者的身份,分享他的艺术创作,并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参与探讨。这个过程才是最具有现场感,而且也是总在被忽视的。对于青年艺术家而言,这或许更好。所以,我想邀请你担任‘观察员’……”刘畑在电话中如是说,而我立即回答“行,我来”。

“布展者之夜”活动


正如列维-斯特劳斯亲临热带之后,才体察出后来在书中所述的那种“忧郁”——既有对殖民主义兴起之后原始文化难保纯粹性的担忧,亦有原始部落早已被迫深陷现代文明之中却不自知的忧虑,更有原始文明从未真正主导自身而只是处于被他者“被叙述”而主体“失语”的状态所表达的忧郁。对我而言,情况也是如此。我深知,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迟早也会在我的脑中隐然作祟。倘若把“原始文明”替换成“青年艺术家”,那段叙述不也暗合了当代艺术生态里的“殖民主义”?青年艺术家的纯粹性也脆弱不堪,难以自保;他们同样过早地嵌入全球性当代艺术系统之中,既无法自拔,又未必自知;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现状始终面临着主体性失语的尴尬,而只能等待着被他者来叙述。或者,具体地说,他们等待着那些或被任命、或主动充当为“观察员”的人。不巧的是,我就是那个获得了足以让自己忧郁的身份的人。于是,如何克服观察员的身份尴尬,继而去观察他们在“前提”展览之前的布展与探讨,就成了我的“前提”。

“布展者之夜”活动之一,主讲人曾家伟


群岛:海洋世界中的“星丛”与“块茎”


早在11月27日,“布展者之夜”的活动就已开始。可是,直到12月的第一天,我才姗姗来迟。我赶到展览举办地华宇艺术中心时,夜幕渐渐垂下。那里毗邻亚龙湾,热风从海上散乱地吹来。走进展厅匆匆一瞥,也是相衬的景象,其中赫然浮现出一座精致的废墟。举目所见无非是未完工的展墙、倚靠在墙角没有拆封的显示屏、随处散落的各种布展工具以及少量提前完成布展的参展作品,它们不加区分地混居在展厅之中。除了零星的几位布展工人,我不曾见到艺术家。这些已经足够了。即便眼前堆满半成品,它们透露出的线索依然可以印证我最初的预设——就像那句来自夏多布里昂的话语,参展的20位年轻的艺术家也都“拖着”一个自己的世界。

郭城作品展览现场

郭城作品展览现场


这个世界来自每位艺术家见过的、爱过的一切,也必然来自全球性当代艺术系统中某一截彼此独立的子系统。除了年龄这个显而易见的相似之处,想要找出他们之间任何体现着共性的最大公约数,几乎被提前宣告了不可能。我对此充满好奇,不知策展人刘畑在打开考卷看到这篇难度颇高的“命题作文”后,他将如何应对。在最低限度上来看,策展通常就是把面貌迥异的艺术家及其作品按某种合理的逻辑而并置在一起,划定经纬线,勘测海拔线,策展人以此展示出某种类似于地图制图的技术。不过,这种说法太老生常谈了,尽管这种技术性的“前提”必将发生,可是在这近乎乱象的地貌上,如何在经过清晰厘定之后如其所是地展开自身,这仍是一个谜团。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我并不急于解谜。很多时候,保持耐性,尽力延宕着不让谜底被揭开反而能让它更迷人。所以,当我见到刘畑时,没有询问任何与展览相关的事情,而是随他前往当天晚上第一场“布展者之夜”的发生地,位于半山餐厅一层的会议室。那场的主讲艺术家是冯骏原,他搜罗了众多历史图片与物理原理示意图,在投影幕布上一张张打开,讲解着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在二战期间研究、实验并发表“控制论”(Cybernetics)的过程。我对此原有的了解或许只是“误会”而已,它基于人文学科在80年代无比时髦的“3+1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以及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的“人论”。在那个人文精神亟欲突围而相关学科的方法论又近乎难觅出路的时代,“科教兴国”的口号顺理成章地成为人文学科向科学贷款理论外债的利好政策。此后,人文学科逐渐充斥着“技术玄学”的话语。只不过,从实际情况而言,似乎并无明显成果,无非吸引到不少数学系的学者摇身一变成为“红学家”,以语言学中的词频分析方法结合数学中的控制论来研究《红楼梦》。

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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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显然,就职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冯骏原在接触控制论时,绝对不会认为它是故弄玄虚。这或许就是学科差异和跨界应用造成的认知断裂,哪怕是同一个专有名词,同一种方法论,给人的感受也大相径庭。不过,我们也都不讳言,控制论只是值得缅怀的旧技术。在人工智能唾手可得之际大谈控制论,就如同在基因编辑是否合乎伦理的探讨甚嚣尘上的今天仍在讴歌达尔文的进化论。尽管如此,也无须否认,这并不妨碍艺术家以恋物与怀旧的心态将之放进自己的作品之中,呈现为那个他曾见过与爱过的世界。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就在我听得略有恍惚时,在座的艺术家里有人(也许是蒲英玮)偶然提及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的“群岛”(Archipelago)概念。群岛,它从众多语词中一闪而过,浮现出来。坦白说,我对此更感兴趣。若非他在1914年登陆新几内亚的特罗布里恩群岛,开始漫长的实地调研,或许田野调查不会那么快成为20世纪人类学研究的基础方法。撇开对于人类学著作的阅读兴趣,令我着迷的其实是话语意义上作为隐喻的“群岛”这个词而已。如果仅从海平面以上观测,那些岛屿彼此靠近、相隔,又独立。一旦转换视角去想象性地感知水下景象,谁都会认可它们在海床上彼此相连的事实。倘若再将其转化为哲学概念,甚至也可以说,它就是阿多诺(Theodor Adorno)的“星丛” (Constellation)与德勒兹的“块茎”(Rhizome)在海洋学领域的表述——它们同是一种主体之间的差异性或非同一性能够在非等级制的交互关系里得以诞生的模式,并且,它也必然是对于系统本身的总体化力量的辩证式接受。这何尝不是青年艺术家创作处境的全景式概貌?更为凑巧的是,它也是具体探究他们艺术创作路径的前提。

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荒岛:一切都始于想象性的第二起源

在三亚,为期九天的“观察员”生活,让此前从未踏足海南的我就像初次登岸的鲁滨逊那样,目睹到两座荒岛——其一正是海南岛,而青年艺术家则是另一座。

展览现场


在通常意义上,这显然是两个反常识的“偏见”。首先是海南岛,它与雷州半岛隔海相望,客滚轮、铁路轮渡以及琼州海峡跨海大桥使得它早已不再是孤岛。然而,诡谲之处在于,正是便利的交通反而使得海南沦为荒岛。如果只是把荒岛理解为无人定居的岛屿,那么至少在亚龙湾,这里就是荒岛。说着夹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的人、身材魁伟的俄罗斯人、被标准化训练后丧失了地域特征的酒店侍应……这里只是临时舞台,各路过客匆匆登场又急忙退场,演绎着自导自演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在这里,唯独不见当地的永久定居者,没有农民,没有渔民,更看不见除了旅游业之外与当地人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旅游区看上去遗世独立,它只是一个仿真的幻象,恰如沙漠中的拉斯维加斯,或是世界各地的迪士尼乐园。倘若齐泽克(Slavoj Zizek)到此一游,想必也会对他那句名言略作修改,重新高呼“欢迎来到真实的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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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青年艺术家身上,两者相差无几。最为明显的就是,任何人都可能先入为主地把他们描述为处于充满野性与活力,尚未被市场机制侵蚀的自然生长状态,甚至就连他们自己或许也持有相同看法。暂时缺乏市场认可度、尚且没有参与到资本游戏、未经货币检验作品的经济价值,尽管这些也是事实,它们似乎可以说明,青年艺术家们的市场行情还滞留在与荒岛状态无异的原始阶段。但是,荒岛的成因并非只存在单一路径——尚未开发与过度开发皆有可能。事实上,此次参与华宇青年奖的20位参与者里不乏已经跟国内知名画廊开展合作,甚至是代理关系的艺术家。他们是入行年限意义上的新人,也是暂未名利双收的穷人,但他们在远未企及渐臻成熟之前,就已经预设下了市场与学术双轨并行的“前提”考量。换言之,目前的处境毫无疑问构成了悖谬式的修辞——他们是“成熟的荒岛”。就我参与的那几场“布展者之夜”活动而言,这种“前提”的分量都远超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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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文敏在行为艺术里用额头顶住刀尖,与展墙合力使一把刀被举在空中;又用一只手的掌心和另一只手的手背不停地彼此抽打,直至被击打部位的皮肤泛红,显出血丝;而后是一段类似巫术仪式般的表演,她仰面把黑色粉末吹向半空,再以沾染黑色的手与人握手并且拥抱自己;最后则是移步到距离展厅咫尺之遥的海边,在沙滩上焚烧一尾长长的椰子树枝叶,趁着将熄未熄之时把它拖入海中,在浪潮之中奋力挥舞,仿佛是要用它与自己的肉身来阻挡潮汐。

童文敏作品展览现场


在艺术家们入住的三亚亚龙湾迎宾馆内的小型KTV包厢,李继忠把所有参与者邀请至此,随后关门关灯,讲述他调研到的香港特定时期历史档案。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只闻其声,未睹其人。当声音无法对应到具体的言谈者,任何言说的自我审查、禁忌,甚至是危险,也全都消弭不见了。耐人寻味的是,为了彰显某种仪式感也好,或是表明主体性身份也罢,他全程使用联合国官方用语之一的粤语讲述,再由方迪“翻译”成普通话。

展览现场


方迪分享了他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见闻,倒是呼应着前日提及的马林诺夫斯基田野调查方法论。在他的讲述中,原住民与殖民者、传统性与现代性、极权制与民主制,这些原本二元对立的政治学词汇始终悖论般的缠绕在一起,在那个真正让人忧郁的热带显出极为吊诡的面容——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些相互矛盾、非此即彼的特征,在当地人的生活中究竟哪个才是符合政治文明的。

展览现场


此后登场的是郭城和刘昕。郭城的创作思路从有关人类纪(Anthropocene)的理论根基出发,透露着“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的意味。具体而言,他在阿姆斯特丹某个填海造土的区域,选定一块一平方米的土地向下挖掘,再对所挖的泥土进行筛选,剔除掉那些无法降解的塑料碎屑、人造混凝土等标志着人类痕迹的东西,最后再将“纯天然”的泥土回填,人为地制造出毫无人类痕迹的自然。相比于这种脱胎于理论的硬核理性,刘昕的创作截然相反,她以一种看似技术化的处理方式最终诉诸感性的共情能力——先用技术分析出她眼泪的物质成分,再用化学制品配比出相同成分的“人造泪水”,最后经观众的注视、触碰以及语言上的联想达到情绪上的共鸣。

刘昕作品展览现场


除此之外,马海蛟给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写家书,把人与空间的关联性融于记忆之中。刘张铂泷谈论博物馆建制与恋物癖之间的内在关系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呈现什么、如何呈现、为何呈现等博物馆学的议题。彭可在海边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旁分享她作为都市迷走族的街拍经历,借此谈论摄影如何在日常化之后重新艺术化。蒲英玮则在一处仿古的亭台里展示他在法国求学期间收集的明信片、报纸与照片等物件,以此讲述后殖民时代的文化语境下,如何定位不同文明体及其精神母邦之间的关系。

展览现场


仅从这些来看,似乎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正因为这些青年艺术家们太过成熟了,所以才必然会成为荒岛。在他们身上,存在着二重奏式的悖论。一方面,一套过于成熟的、便于当代艺术系统对其进行指认的创作方法在他们的艺术实践中屡屡奏效,显示出跟他们的年龄与经历所不符的过度开发;另一方面,他们不见得就是自己这座荒岛上的定居者,那里依旧是一片无人垦荒的土地。或者说,如果存在开垦者,那正是诸多熟练于心的方法论在创作,而未必是他们自己。

展览现场


不论开发与否,不管是被艺术系统内部的何种质检标准所认证的方法论开发,青年艺术家们都预先成为了一座尚未被自我开发就已经被方法论过度开发的荒岛。从隐喻的意义上说,这种荒岛颇为符合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说的那种情况。他在一篇题为《荒岛存在的因由》的短文中写道,“荒岛的本质是想象的,而非实在的,是神话的,而非地理的”“荒岛是起源,不过是第二起源。从荒岛开始,一切重新开始了”。青年艺术家的本质照样也是基于多重想象——他们想象着艺术系统从而为此创作,而人们又想象着他们仍未进入系统。于是,这种不同想象之间的错位成了他们艺术家身份的第二重起源。他们先是自己想象中的艺术家,而后才能成为人们想象中的青年艺术家。如今,他们的起点就锚定在第二起源上,等待着不断地重新开始。

展览现场


热岛效应:人造现实带来的短暂温暖

就像城市热岛效应(Urban Heat Island Effect)那样,由于人为因素,气温明显高于周边其他地区。华宇青年奖则人为地缔造了一年一度的青年艺术家热岛效应。不妨暂且撇开价值判断与情感因素,谁都不会怀疑,青年艺术家长期无人问津乃是常态。若是没有华宇青年奖,他们将更加备受冷落;但假如仅仅用这偶然发生的热闹来判定他们的受关注度,则显然会因为抽样范围过小而导致极为谬误的结论。事实上,这种短期的人造热岛效应,根本不足以掩饰青年艺术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置身在冷场之中的现实。

展览现场


对此,谁都是无可奈何的。记得有一天,在等待午餐之前,我跟戴章伦、瞿畅、赵梦莎、李佳、龙奕瑭等几位观察员以及刘畑,坐在酒店的泳池边谈论着为何媒体总是对青年艺术家缺乏关注。坦言之,站在媒体的角度,他们并非不可或缺的选题。从传播上来说,媒体更倾向于发布那些读者已经感兴趣的内容,而非发布媒体希望读者感兴趣的内容。从市场收益上来说,与青年艺术家开展合作与代理的机构大多都是中小型画廊,其投放宣传的需求和支付能力远不及大画廊、超级画廊。如果只是按照在商言商的商业逻辑,青年艺术家身上并不具备太多的传播价值和宣传收益,传媒业并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给予关注。毕竟,艺术圈在大谈理想与情怀之时从来不会罔顾实利,传媒业同样也早已习得此道,恰如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又岂会有人为别人免费地准备午餐

2018华宇青年奖颁奖晚宴


既然个体难以成为受关注对象,那么就只能营造抱团取暖式的热岛效应。华宇青年奖深谙此道,并且一如既往地贡献着全年内青年艺术家话题的最高热度。今年的沸点出现在12月8日,活动组委会在当天公布了童文敏与郭城分获本届大奖及特别奖的消息。随后,微信朋友圈内布满了相关消息与各种祝贺。毫无意外,仅仅持续了大约一周的时间,热度就迅速退烧了。

2018华宇青年奖颁奖晚宴

2018华宇青年奖颁奖晚宴


这就是当代传媒业的运作规律。与其说是为了让你记住今天所以发布当天的新闻,不如说更像是为了让你忘记昨天才告诉你今天发生的事。新闻天天更新,遗忘时时发生,没有人能够轻易就为活在新闻里的人物与事件制造保温环境,更不必说原本就被排除在行业热门话题之外的青年艺术家们了。当参展艺术家与观察员们陆续离开三亚之时,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等待着这个话题的必将是长达一年的寒冰期。不过,纵使属于青年艺术家的热闹就和三亚的旅游区一样同属人造现实,至少还有华宇青年奖每年一度的短暂温暖。对于艺术家们来说,这已是绝无仅有的幸事了。

2018华宇青年奖颁奖礼集体照


文 | 刘旭俊

图 | 2018华宇青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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