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特莫克·梅迪纳:我们生活在一个香水和理论趋于交融的时代
发起人:babyqueen  回复数:0   浏览数:1985   最后更新:2018/12/26 13:50:00 by babyqueen
[楼主] babyqueen 2018-12-26 13:50:00

来源:烟囱PSA


原文由范梦洋采访并撰文,首发于Artsy官方微信公众号(ArtsyOfficial)


夸特莫克·梅迪纳(Cuauhtémoc Medina)是第12届上海双年展“禹步”(Proregress)的主策展人。他生于墨西哥,先后在墨西哥和英国研修历史学和艺术理论。2002年,梅迪纳成为伦敦泰特美术馆首位拉丁美洲当代艺术收藏联合策展人,随后担任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当代艺术博物馆首席策展人,并参与策划过 Manifesta 和威尼斯双年展中的墨西哥馆。历史学家出身的梅迪纳将他对时间和历史的思考渗入他作为当代艺术策展人的理论和实践。本次双年展的主题也意在探索历史、时间与记忆的非线性发展——历史的前进总是伴随着倒退,现代化的进程时不时会被旧价值观的复辟所阻断。尽管这种体验不论在物理还是感性上对我们来说或许从不陌生和新鲜——比如,早在1931年,美国诗人E.E.卡明斯就在诗中漫不经心地将“进”与“退”(progress+regress)粘合在一起——但处在当下的时间点,“历史的矛盾性”具体如何凝结在当代艺术这种生成于当下、映照当下的“文物”中?将视角拉远到全球和人类境况之外,现在正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恰当时机。


Artsy:E.E.卡明斯是个另类诗人,擅长把事物中对立的两面结合在一起,造出“manunkind” (mankind) 和“proregress” (progress+regress) 这样恰切捕捉人类处境的词。我很好奇你第一次读到卡明斯的诗是怎样的情形?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出身的策展人,你是如何把你对现时代条件下的“历史与时间”的理解与诗人的合成词联系起来的?


夸特莫克·梅迪纳(后文简称CM):今年春天我决定要读完卡明斯的全部作品,也是在那时,“proregress”一词捕获了我的注意。这个词是卡明斯造的,但据我所知没有再被使用过——这个现成又新颖的工具已经躺在有关时间和意识形态的概念之匣中了。“Proregress”可以恰如其分地描述我们所处的时刻——一往无前的资本主义伴随着政治和社会议题上的退化。当女权主义拥有了新的落脚点去更新其主张,却同时催生了性别暴力的新形态;当互联网把全世界相连,对他者的恐惧却盘踞着全球众多社会的政治视野;当科技和法律的发展要求我们在这个将不再以人类为中心的地球上重审动物与非生命体的地位时,我们却已经迫近生态灾难的边缘...所以说,在我着手准备策划“禹步”之前,由这个词所嵌套的诸多问题早已经躺在我的写字台上很久了。

Chto Delat,《枯石与相机的寓言》,2018,墙上水墨,新委任创作。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米盖尔 · 安赫尔 · 罗哈斯,《野蛮经济》,2018,装置。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克劳迪娅·马丁内斯·加拉伊,《你可以留着我的东西》,2017,装置。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至于我是何时开始接触卡明斯的诗,我从小就是个书虫,不论是私下还是在学校,我好像总是按照“必读作者目录”的方式读书。我还清楚记得,在国立大学出版的名叫“阅读材料”的系列小册子中,卡明斯的诗集译本几乎是免费的,我至今还留着。像他这样的前卫诗人对那时的我来说真是个不寻常的发现。没想到,那些读起来觉得滑稽又傻气的文字游戏,如今竟然变成一场展览的概念。


在这里,我有必要简单交待一下思想史背景。80年代,当我还是国立大学研读历史的时候,知识界尚未将艺术和诗歌视作重要史料。那时所理解的“艺术的社会历史”,仍旧是关于艺术(及其形式)“表达”某一时代,而不是试图去理解时代之下的重重矛盾、或是潜入联结着某段历史的时间。直到后来我到英国读博士时,读了很多法国批评理论,又发现了艺术和诗歌成为当代思潮的中心而衍生出的主张,在那时起,艺术创作能作为一种奇特历史微粒的观念才逐渐进入我的视野。这种想法让我大开眼界,它结合了阿多诺所谓艺术作品是取自世界碎片的“没有窗口的单细胞生物”,与马歇尔·博曼对演绎了现代性的几位关键作家的精彩解读。我其实是想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令人惊叹的时代里,艺术已经成了如此纷杂的思想活动的所指。我知道这或许听起来太学术,但的确非常令人振奋,因为那正是当代艺术对今天的大众和思想界同样重要的原因。我们生活在一个香水和理论趋于交融的时代。

克莱尔 · 方丹,《恶 / 善》,2017,无框 LED 灯、有机玻璃。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Artsy:你之前说过,“如今的‘历史’不再是关于历史记忆,而是被短期记忆占据。只有我们能体验到的才被列为历史,对古老的理解只限于周末穿的旧衣服。”这个听起来有些煽动性的看法我只能模糊地体会,能展开讲讲吗?


CM:我是在调侃现今的大众文娱对再现历史的冲动,人们觉得有必要穿上纳粹或俄罗斯警察制服,通过迪士尼动画中的古堡、或是沉浸在动作电影史诗中才能接近过去。我想维护的是另一种接近历史的方式——那种快感来源于投入地反思辩证和拆解叙事,而不是靠对历史进行娱乐性地再现。“魔鬼”在历史的细节里,所以当权者才惧怕历史学家。


Artsy:双年展的序言中写道“当代艺术是由社会不同冲突的力量碎片制作而成的奇物”。 在你的工作中,似乎延续着对多样性的凸显,对全球化和历史等问题的简单化解读提出反抗(这种简化有时以“常识”的姿态出现)。这种观点是如何在你的策展实践中发展的?


CM:我选择当策展人而不只是做学者的原因之一,就是展览和艺术作品这些“文物”中包含的思想博弈需要落实成空间中具体有形的存在,这给我很大鼓舞。令我欣慰的是,当代艺术吸纳了很多重要议题。有时在我们的观看之下,这些问题很容易浮上水面;但更多时候,往往作为视觉或策展的基本框架隐匿在水下。我倾向于认为,我们消费当代艺术的方式就表明着它富含的潜力。这和打电子游戏如出一辙:你可以从入门级玩起,比较轻松地浏览作品和展览;但同一局游戏中嵌套着不同的难度级别,一旦你知道了展览的秘密入口,你就会通向那个更棘手的世界。但也恰恰因为这样,你不总需要把展览隐含的更艰深的问题摆到台面上:它们是像是加密的潜在信息,供观者自行打通。

迈克尔· 拉克威茨,《劫掠》,2017至今,雕塑。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Artsy:“禹步”意图挖掘当代艺术“在全球进退关系中的诗意尝试”,这让我想起了生于比利时、居于墨西哥的艺术家弗朗西斯·埃利斯(Francis Alÿs),他曾提到艺术家有权运用“诗的破格”(poetic license),诗意的东西有时会透出政治意味,政治性有时会闪现诗意。埃利斯恰巧同期在外滩美术馆举行个展,你们二人作为多年的朋友,你为他撰写过专著,他以你为灵感绘画了《最后的小丑》系列,你们是如何参与到彼此的工作和思考之中呢?


CM:把埃利斯的作品放在“禹步”中,事实上是在表明他为展览中的一些议题和视角所提供的灵感。我们展示了他的“排演”系列(Rehearsal),因为他的作品对于我的历史和时间观的形成赋予了很多灵感。我对当代艺术的很多理解都是从埃利斯的创作中获得的,而这和我们俩的频繁合作并没有直接关系。

弗朗西斯 · 埃利斯,《排演 1》,1999-2004,影像。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弗朗西斯 · 埃利斯,《排—演》,2000,影像。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Artsy:埃利斯的作品常常围绕着对日常的观察,从而谱出一个寓言般的叙事。寓言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似乎已经过时,而在当代艺术领域却被埃利斯等众多艺术家广泛运用。怎么解释这一点?


CM:这个问题很有趣。首先,我不确定寓言这一文学体裁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落伍。很多西语世界的读者都读过危地马拉作家 Augusto Monterroso 在70、80年代的作品,他把寓言现代化了;他选择寓言体写作的理由至今仍然成立:寓言尝试以不那么说教的方式探索一个道德主题。寓言在儿童书和电影电视的背景中也依然常见。但用伊索式的语言来给批判性的信息加密打码,这在上世纪和本世纪的东欧国家和其他地区都是逃脱审查的重要策略。除此之外,很多当代艺术作品中的叙事冲动、对人与动物之间界限的发问、还有当代艺术中恶作剧的戏法作为一种重要的沟通策略,这些都把寓言式的神秘叙事推向了当代艺术创作的舞台中央。


事实上,双年展中我最爱的作品之一,就是那张铺满书籍和狐狸标本的写字台,由朱玺创作的《梦经书》。这件作品指出了塑造着我们文化解读的“不死”的力量,在童话中象征狡猾的狐狸也很妙,他们是考验人们天真与否的整蛊专家。这件美丽的装置就是一则雕塑寓言。


朱玺,《梦经书》,2016,书、标本、灯具、木、风机。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Artsy:展览包含了不少拉丁美洲艺术家的作品。据观察,他们在触及文化和政治历史时,经常从非常具体的事件出发。展览小标题所说的“历史的矛盾性”在展览中常常是从细微处揭示的。这是你在整场展览中有意暗示的吗?比如,城市项目也是一个场地特定的活动,意图把双年展的体验延伸到城市中的日常生活场景。


CM:艺术是一种从具体出发、思考具体问题的方式。这种特定性的表现有很多形式,场地特定只是其一。近年来的当代艺术作品呈现出了类似于社会运动的面貌:他们有着非常地方性的意图和逻辑,却能对其他地方产生别样的借鉴价值。这种价值不像是“隐喻”的言此意彼,而往往是导向了另一团迷思,就像是包含着政治讨论的“提喻”——即通过一个碎片或个例来寓示全球的境况,却无意暗示任何通用法则。今天全球当代艺术的很多议题都是由地方范围内的议题定义的——这很合乎逻辑——有时是和特定事件联系在一起,却具有更广泛的意义。这也是今天的艺术之美所在,植根于某地的艺术会在全球各处激荡起回响。


的确,由于策展人中有两位都是来自拉美地区,展览中包含的拉美艺术家不少。但我们并没打算代表自己的地区。这是一个为双年展注入不同基因的机会,展览也有很多中国艺术家。这不是一个沿着“丝绸之路”组织的展览,并不涉及欧洲和中国之间的相互映照——西方对东方的向往和东方对西方现代化的渴求。展览中形成的很多交流是跨太平洋的。然而,还有更多空间去办一场真正的跨太平洋双年展,或许在未来的项目中将是个不错的出发点。

易连,《天堂电影院》,2017-2018,影像、装置。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Artsy:你说到“双年展最不该成为的样子就是正确和无趣。”那你眼中的好双年展是怎样的?这届上双中有没有一些避免”正确和无趣“的动作?


CM:好双年展应该够具体才能吸引人,同时要尽量贴近双年展这一展览流派的自我批判传统。所以说,每个双年展都需要一个独特的时机来针对主题进行辩证和再想象。你无法抽象地谈论一场双年展。这场上双的设置,从艺术家名单到政治立场和审美风格的摆动,再到大而有力的作品和精微细致的作品结合,这些都是为了避免无聊而做出的尝试。但展览是否吸引人还是留给观众评判。

张小船,《罗德的女朋友》,2018,表演、影像。第12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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