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山双年展 | 和而不同,求同存异
发起人:colin2010  回复数:0   浏览数:2477   最后更新:2018/12/04 11:13:38 by colin2010
[楼主] colin2010 2018-12-04 11:13:38

来源:典藏Artcoco  文:王凯梅


本届釜山双年展的主题“和而不同”(Divided We Stand),让人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这句引言的原本出处——伊索寓言中的《狮子和三只公牛》,讲一只狮子将住在一起的三只公牛一一分裂,最后公牛一只一只落入狮子口中,故事的道德寓意揭示:团结则力量强大,分裂则土崩瓦解(United We Stand, Divided We Fall) 。这一寓言也被韩国的开国总统李承晚用作激励韩国人民用民族的核心力量团结建国的座右铭。分裂的现实与统一的梦想自二战结束后就是盘旋在朝鲜半岛上空的政治旋律,半个多世纪后,国际策展人组合里库佩罗(Cristina Ricupero)和海泽( Jörg Heiser)对伊索寓言进行了颠覆引用,“和而不同”聚焦了冷战之后世界政权对立分裂的局面,直至今日民族复兴主义的崛起和传播,重新划定的疆域中的领土争端。在分裂和对立的政治风波下,个体公民的心理疆域面对着分裂,艺术成为当代政治中修复创伤、求同存异的愿景表达。策展人里库佩罗期待,艺术帮助我们理解在今天充满分离和对立的世界中,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等多方面权力是如何在“和而不同”中,“求同存异”地相互影响和共同发展的。

釜山当代艺术博物馆


来自34个国家的66名艺术家和艺术家组合的125件作品在釜山双年展的两个场地展开:前高丽银行所在的建筑可以看作是双年展对釜山城市历史的回望;而新建于城市西区的釜山当代艺术博物馆,展现着这座古老的海港城市在新时代中发展文化艺术产业的雄心。针对国际双年展近年来在展览规模上超巨型发展的批评,两位策展人在艺术家和作品筛选上做了大大的裁剪,参展艺术家数目也只是上届釜山双年展的半数。展览竭力与地方资源相配合,釜山作为亚洲重要电影节——釜山电影节的主场,电影和影像在本次双年展中所占的重要比例突出了这座城市与电影艺术的情缘。

走进釜山当代博物馆,观众被设置在双年展展厅入口前的分流人群的路障阻挡了脚步,被迫反复折转行走在黑色尼龙绳划定的道路间,这个人为的路障是艺术家爱娃·格鲁宾尔(Eva Grubinger)的作品《人群》在釜山双年展上的特别呈现。简单的几条黑色尼龙绳已经让我感受到了身体的被牵制和操控,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最近一次不就是在机场海关通关的排队中吗?格鲁宾尔把她对官僚权力的思考不动声色地带入公共场所,这件极容易被人忽视的作品,就如我们对制度下的各种管控习以为常地默默接受。


绕了很多道弯后终于进入展厅,迎面一堵白墙上正在放映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Lars von Trier)的影片《欧洲特快车》(1991年)的开篇:风雪夜中火车在铁轨上行驶,一个沉重的男人画外音,把观众带入二战结束后的欧洲土地上。拉斯·冯·提尔可谓是欧洲艺术电影最具有争议性的新一代导演,在他身上和他的创作中不仅体现着欧洲电影自伯格曼以来对电影探究人类心理的传承,也具有自传性和自我救赎的印迹。《欧洲特快车》的独白来自一位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纳粹军官的后代对罪恶本源的思索,而冯·提尔在母亲临终的病床前得知自己从未谋面的生父是一名纳粹主义的同情者。影片中战后的欧洲大地成为主人公理性与情感斗争的场所,而导演冯·提尔能够让观众在他的极富挑战性的情节设置中颠覆理性与感性的常规定论,例如爱上一个有着错误信仰的人、失去孩子自责自残的母亲以及以亵渎身体来净化心灵的妻子等等,冯·提尔的影片逼迫观众在充满诗意的画面中从被惊吓和被震撼中作出反应。

是的,两个卡夫卡式的作品作为釜山双年展的开端,我们面对的已经是在官僚管制的走廊里的莫名等待,一个破损的山河中寻求自救的战后欧洲的冰冷现实。破坏和灾难的痕迹散落在展览的各个角落,韩国艺术家Min Jeong Seo把罗马建筑石柱割裂分离,倒在地上断裂的白色大理石寒光凌厉,也让人想到它们曾经支撑起来的城邦和信仰以及它们象征的文明和历史的烟消云散。来自亚美尼亚的法国籍艺术家梅利克·瓦尼安(Melik Ohanian(1969年出生,2015年马赛尔·杜尚奖得主)用混凝土制作的成串的眼泪悬吊在天花板,“眼泪!眼泪!眼泪!黑夜中独自落下的眼泪”,亚美尼亚在历史上遭受种族清洗的命运是一段不断被遮盖的人性悲剧,这些黑暗中的哭泣者,唯眼泪是他们的表白。韩国青年艺术家全由恩(Hayoun Kwon(1981年出生,2015年巴黎东京宫艺术大奖获奖者)用电脑游戏的制作方法创造了一个进入著名的国际非军事区(DMZ)的视觉旅行。录像作品《489年》将观众从主观镜头的视角带入这条将朝鲜半岛一分为二的边境线,守护边境的大门一道一道被打开,在荷枪实弹的南北对峙的最前沿,镜头潜入地下,顿时,画面生出绚烂色彩,大自然的美好和神秘被艺术家施以了浪漫的魔法。伴随着一个守护边境的韩国士兵描述边境线上经历的画外音,现实与想象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在这里观众或许应该提问的是:489年,是结束这场分离还要等待的时间吗?

梅利克·瓦尼安,《Concrete Tears 3451》,2006—2012,3451混凝土眼泪、不锈钢镜子,470×300×300cm


如果说,这一系列人间悲剧还不够直白地表达人类生存困境的话,展厅墙面上还有用韩国向朝鲜投放的传单拼贴出来的DMZ的字样。这件名为《回声》的作品是韩国老一辈艺术家Yoo Yeun Bok 和Kim Yongtae共同完成的。在朝鲜战争中,南北两方互投传单的数目每月高达5000万—8000万张,这些宣传品是战争的工具,也是时代的见证。对于经历过朝鲜战争的一代人来说,历史的记忆依旧还是无法翻篇的个人经历。而韩国的年轻一代早已去拥抱新的时代了,战争对于韩国年轻的当代艺术家,已经是线索、材料和创作的题材了。林珉旭(Minouk Lim)的作品《也许的许诺》通过再现上世纪80年代韩国电视台播放的南韩家庭寻找失落的北韩亲人的广告节目,讨论伤感的价值。电视中快速闪过的寻亲者面对镜头讲述失落亲人的时间、场所和亲人的体征,当骨肉离别之痛以电视广告的形式播出,伤心开始演变成以分秒计算的价值,连悲痛也是可以被过度消费的,而这也正是林珉旭的作品讨论的问题。在这个盈溢着分裂之痛的双年展上,艺术家的意图是否会在再次被消费和引用中从感动沦为麻木呢?当我同一位在韩国长大的艺术史学家谈到林珉旭的作品时,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些寻亲广告成了我们少年时代电视机里播不完的连续剧。

Yoo Yeun Bok & Kim Yongtae,《回声》,2018,照片打印,尺寸可变


策展人库佩罗和海泽将冷战作为今天分裂的国土和焦虑的现代人心灵的观察点,这里尚塔拉·艾克曼(Chantal Akerman)拍摄于1993年的影片《从东而来》将绝望、单调的“冷战美学”投射在镜头扫过的昔日“东欧阵线”(East Bloc)中的普罗大众的面孔上。在这个从前东德穿越波兰进入俄罗斯的影像旅行中,艾克曼的摄影机记录下奔波在灰色寒冷的日常生活中,表情凝重的东欧人的脸。《从东而来》所记录的时代,柏林墙刚刚倒下,东欧阵线正在瓦解,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尚没建立,在这个政治的“空档期”,人民心中的希望与失望、喜悦与困惑也映射着当代社会面对未来的不安心理。在这里,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的三屏录像《Extra Space Craft》(2016年),将中东地区分裂的领土上的民族冲突用科幻片和电脑游戏的方式呈现,热烈的迪斯科音乐、催眠式的画外音以及真实与虚拟图像的相互替换,整个放映空间盈溢在图像的光芒中。从艾克曼的冷战美学到史德耶尔的后网络艺术,釜山双年展给了我们一个从图像的演变看待我们时代的焦灼情绪的视角。艾克曼《从东而来》中裹在冬衣下的过客凝视镜头的丰富表情,在史德耶尔的影片中已经只剩下躁动不安的数码像素。史德耶尔曾说,基于恐惧和焦虑,我们应该用另一种存在来取代当今的经济影响,只是此种新的情感表达与政治星象还未存在。齐格蒙·鲍曼也认为,全球化以前时代遗留下的现存政治机构,难以应付全球相互依赖的新现实,全球的问题需要全球性的解决方案。

林珉旭,《也许的许诺》(图片提供:2018釜山双年展)


那么让我们如何治愈这个病态又悲情的世界呢?釜山是朝鲜半岛上最大的港口,朝鲜战争中,这里是联合国运送装备和供给到朝鲜的唯一港口,接受过最多的战争难民救济,可能是在南北相隔的两个国度里最能联系起民众情感的缘由。韩国艺术家千珉正(Mina Cheon)在展厅地上摆了10万只好丽友公司赞助的巧克力派,艺术家邀请大家坐下来,为朝鲜人民吃一块巧克力派。千珉正还将援助扩展到向朝鲜人民宣传当代艺术,她对着镜头,像韩国电视购物台上的导购小姐一样讲“观念艺术”,这些刻录到USB上的文件有待像宣传册一样空投到朝鲜大地。在这个气氛严肃、笑点极低、自拍点稀少的双年展上,这里是少有的几处能够听得到观众笑语的地方。不过千珉正可能忘了,朝鲜人民拿到她的USB后又有多少人有电脑能够打开她的文件学习当代艺术史呢?另外一个让观众好奇并参与的地方是中国艺术家张培力的作品《临时开放的景点》,在一个三面封闭的空间里,一堵用旧报纸垒砌的墙刚好遮住了观众的视线,墙前方的平台吸引观众站上去拍照和观望。但人们到底能看到什么呢?1995年,身在纽约的张培力一边为生计奔波,一边渴望做艺术,他用租来的上百公斤报纸垒起一堵墙,邀请观众从墙外面的平台上观看。艺术家坐在墙后面撕报纸,仿佛是身陷囹圄的囚犯,直到最后冲出报纸墙,获得自由。在这个讨论分裂和统一的双年展上,这堵报纸墙所隔断的心理世界,却是站在平台上看过去的视野之外。

张培力,《临时开放的景点》,1995,旧报纸、木头,185×800cm(摄影:王凯梅)


首届釜山双年展开始于1981年,在它近40年的发展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公开招标的方式任命两位国外策展人,以往双年展的主题,谈论过消费、花园、地球和世界,而半岛分裂这样一个鲜明的主题竟然没有更早一些被韩国本土策展人利用,这是令我感到吃惊的地方。是本土艺术生态的自我审查屏蔽了最贴近他们生活和社会的自身问题吗?政治时局发展到今天,双方领导人跨越三八线亲密拥抱的一幕并非两位来自欧洲的策展人能够预测到的,但他们敏感地把握住了时代发展的趋势,用严肃的艺术对抗我们这个时代被娱乐、体验和消费绑架了的当代艺术展览。是的,釜山双年展是一个态度严肃、氛围凝重的展览,但严肃的事情总是需要有人去做的,它出现在以出口“美容、药妆”、打造流行歌手和电影明星的韩国,这是用艺术去震撼社会的勇敢尝试。或许,就如加缪在创造了西西弗斯和普罗米修斯后的自我总结:我反抗,因此我们存在。加缪对人类历史悲观,但并没有放弃对人类本身的乐观,在我看来,这也正是本届釜山双年展透过凝重严肃的氛围传递给我们的信息。

千珉正作品现场(摄影:王凯梅)


文 | 王凯梅

摄影 | 李素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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