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广东时代美术馆

展览“长征计划——特区”（详情点击此处）现正在广东时代美术馆展出中，本次在广州的展出由长征计划与广东时代美术馆合作推出，将着重于从历史化的角度切入这一未竟的科技思索以及不同的时间想象，借以阐释与当下密切相关的速度政治学。策展团队准备了系列知识文章，让大家更深入了解展览和背景，欢迎阅读——

奥赛娜•蒂莫费瓦

*本文原载于e-flux Journal第84期，此为节选。

在“为我们存有的世界”中，事物按尘世间的有限经济法则运行，所有的无意识则都是资本主义的无意识1。生存在资本主义之下，有赖普遍等价这种能与所有事物——无论有机或无机——进行交换的价值形式的运作。我们所认识的世界由商品组成，在这些商品之中，能够与其他一切商品进行交换的是货币。货币既是抽象的，又是真实的。它是一个真实的抽象概念，因此即便它并非真实存在，它还是会对现实产生影响。然而，这并不能完整说明“为我们存有的世界”的结构。事实是，货币并不是终极的商品；也不是自主的存在。货币建立在以下三种主要商品之上：首先是物质，其次是劳动，再次是时间。这三者都至关重要，不过我在这里只谈第一个。

1 关于资本主义无意识的分析见：SamoTomšič, The Capitalist Unconscious: Marx and Lacan, London: Verso, 2015.

与货币不同的是，物质并非抽象之物，否则它就不是物质，而是一种观念——巴塔耶称之为“衰减观念论”。作为终极商品的物质，自身就是有形的实体，但货币仍会赋予它价格来证明其真实不虚。历史上，这种存在形式代表了整个货币交换体系的物质世界。它是普遍等价属于物质的一面，或者说经济之“物”。在过去，普遍等价物的代表是黄金。今天，约定俗成的非“官方”共识是：这样的商品现在是石油。

陆春生，《对科幻小说最愚蠢的抨击是认为它不能预测未来》

摄影，75 × 75 cm，2005

“石油是战争动脉中的涌动血液”，在尤利安·谢苗诺夫的著名小说《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中，虚构的希特勒如是说2。在今天，已经没有人可以正面反对这句话了。在雷扎·内加尔西塔尼的《风暴全书》中，石油因此让我们认识了战争如何作为一台机器——或两台：一边是阿布拉罕的一神论，或说是圣战，另一边是“技术资本主义”之战，或反恐战争：

要理解战争作为机器，以及阿巴拉罕圣战机器和资本主义战争机器之间的联系，首先需要明白是什么让技术资本主义和阿巴拉罕一神论即便有着敌对关系，却是互通的。答案是：石油。不能把反恐战争激进地或者就纯技术的角度来理解它作为一台机器，而忽略了油对润滑部件和在重组流程上的作用。思考这件事，还需要从石油烃的黄昏和地球的黎明说起3。

2 Julian Semyonov, Seventeen Moments of Spring, trans. Katherine Judelson, NewYork: Riverrun Press, 1988.

3 Reza Negarestani, Cyclonopedia: Complicity With Anonymous Materials, Melbourne: re.press, 2008, 16–17.

内加尔斯塔尼提出了一套关于石油的性质、起源及其再现形式的论述。他根据“石油源于碳氢化合物”而谈及石油和血液的相关性。4 石油和血液都含有称作卟啉的有机化合物，并且是“两者同样源于碳氢化合物的证据”，在“化石燃料神话的倡导者”眼中，卟啉说明了石油作为地球的血液之说不仅仅是个隐喻。而若用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解释这种化石燃料理论，则会认为石油的来源是有限的，并且，在石油战争中，血液是石油的代价。简单地说，化石燃料理论表明，石油是由有机物产生的——从各种活的或死的生物体中分解，无论细菌还是恐龙。内加尔斯塔尼有简略提到：

“关于化石燃料的理论，比较旧的说法是……石油是在无氧的情况下，在地层之间，在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热量下，以绝对孤立的方式形成的”。

4 Reza Negarestani, Cyclonopedia: Complicity With Anonymous Materials, Melbourne: re.press, 2008, 28.

陆春生，《TUMU 02-B02》

摄影，30.6 x 44 cm，2008-10

在他看来，这包含了“典型的弗洛伊德恋母情结”5。相对于此，内加尔斯塔尼在后德勒兹主义的脉络中概述了一种非恋母、无机无意识或无机恶魔的理论。它们以寄生的方式“渗入了拟人化的动能”，并“将它们的无机感知力嵌入人类宿主体内”6。内加尔斯塔尼的石油是种恶魔宇宙阴谋的一部分，它是行星经济和世界军事政治的基础，汇集了现有的一切叙述。不过，在这之中，我认为最为重要的还是石油和无意识之间的联系。

4 Reza Negarestani, Cyclonopedia: Complicity With Anonymous Materials, Melbourne: re.press, 2008, 28.

5 同上

就我个人而言，我人生中第一次和石油的关系肯定是“恋母”和“有机的”。在我小的时候，我的家人住在苏尔古特，这是西伯利亚西北部的石油工业中心之一。作为一名学生，我非常熟悉“恐龙”的起源故事。我母亲告诉我，石油是由他们的身体在地下的永久冻土层中分解而产生的。在我去学校的路上正好有片浅沼泽地。每次穿过它，我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地面都从来都不是真正坚实的，无论是在那片沼泽地上，还是别处。我们认为坚实的土地实际上只是覆盖了这种坚韧的黑色液体，它是巨型动物的地下墓穴，它们早在我们之前就居住在地球上。我甚至相信吓人的恐龙会从漏油造成的池子里像尼斯湖水怪从水中钻出。辩证地说，石油保留了有机生命中的一部分，后者的死亡是前者的起源。我童年里的石油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而是活着的死物、不朽的，或者是属于古老动物那离奇而完全非人的来世。在我们人类出现之前，石油在那里吗，正如埃尔（或者像我这样生活在1986年苏联解体前夕的女学生）的哲学现实主义的支持者所猜测的那样？或者，我们应该以巴塔耶的方式承认这个命题毫无意义，不是因为我们非观察这种物质不可，而是因为它像太阳一样燃烧？

陆春生，《AMERICA 013》

摄影，37×50 cm，2008

“太阳的黑色尸体”是内加尔斯塔尼在他的书中对石油的其中一个称呼。它让我想起石油的颜色。我看到它流溢。它的黑暗无法比拟。这些石油是超越黑色的。比死亡更黑暗。

这比在殖民主义时期为黑奴制辩护的黑人特质更为黑暗，当时非洲母亲的儿女被贩卖到美洲；这也比今天的黑市更为黑暗，人类、药品和武器仍在作为非法商品被贩卖，其中利润丰厚，可是奴隶所付出的无偿或廉价的“脏活”（我们俄罗斯人称之为“黑活”）无人知晓，社会掩盖了他们。数不尽的血汗工厂在剥削来自贫穷国家的移民和人民，他们隐匿在地下，在地下室里、掩体下、隧道中。

现实是，这里所指的黑暗是无偿的（在报酬的意义上），人们得不到补偿，正如戴维·马里奥特写道：

对于中产和劳动阶级的白人们而言，从19世纪至今，黑色都代表着一种堕落的、无法保有自身的存在形式，它被视作一种贫乏的生命，以至于只能作为补充劳动力（因为工作理所当然属于黑鬼）。这意味着黑色身份无法作为资本为自身获益。在这些文献中，黑色既是过度又是贫乏，既腐朽又极度反常。它有欠约束，在暗示着资本主义价值崩塌的同时，又带有终结公民责任的威胁性：在这里，个人消费取代集体责任，与一种更普遍的焦虑联系在一起。这种焦虑关乎让一个实体去反对积累——进而，过剩的存在被视为来自虚无主义、带有威胁性、并且不配做任何消费。

奴隶的黑暗就像石油的黑暗，因为这两者都是盈余的可能条件，却又都因为自己无望的挥霍而无法通过自身积累盈余。

陆春生，《TUMU 01-4》

摄影，37 × 50 cm，2008 -10

记住，马克思1844在年的《经济哲学手稿》中并没有真正区分工人和奴隶：重点是，剥削将活的劳动转化为死的资本。奴隶、工人和石油有什么共同之处？事实上，他们不仅被压制，还遭到迫害，不仅在我们用物质、劳动和时间换取金钱的社会的无意识层面，他们还在剩余中被剥削、消耗、燃尽。工人作为劳动力被剥削，奴隶作为“黑人”劳动力被剥削，石油作为自然资源被剥削。如果我们想理解石油，正如黑格尔所说的那样，“不仅作为物质，还作为主体”，不仅作为更广阔的伟大户外，而且作为“早已在此的大写真实”。我们必须承认，石油——如今就像货币一样，代表着整个物质世界——它不是主人，而是一种终极非人的黑奴，一种实际上占据着剥削金字塔的最底端、最广大的阶层，并创造了我们资本主义潜意识的核心。

奥赛娜·蒂莫费瓦是圣彼得堡欧洲大学的助理教授，俄罗斯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艺术小组“Chto Delat？”的成员，《停滞》杂志的副主编，著有《动物历史：关于消极、内在和自由》（马斯特里赫特，2012）和《乔治·巴塔耶色情哲学导论》（莫斯科，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