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乌托邦后来怎么了?——聚落自治与永续的生存智慧
发起人:蜜蜂窝  回复数:0   浏览数:1838   最后更新:2018/09/27 15:25:31 by 蜜蜂窝
[楼主] 蜜蜂窝 2018-09-27 15:25:31

来源:典藏艺术网 张玉音


灰阶之邦:我们在城市的边缘聚首


如果城市不曾健忘,以艺术为志的人能够不断反省,他们会记得城市的心跳和呼吸,不光是打喷嚏、流泪、大笑时记得那个瞬间;他们应记得上一次城市为何而笑,为何而怒,为何而泣。

——吴牧青,〈台北的白昼之夜,空间解严或再戒严?〉



城市的历史当中乘载过无数的哭泣,我总认为那些泪水多数是年轻人流的。


今年某一次的哭泣应是属于「120草原自治区」(简称草原)的,草原上原本竖立著一块─关于草民们的基本生活公约,然而草原上的社会命案却狠狠打脸如此对于人性理想化的规范。这项计画在正式结束前因为命案而草草终止,使得野青众聚于此地经营数月体制外的生活模式,或是兴办活动所汇聚的创意能量,无论褒或贬,都无法在任何后续与讨论下匆匆画上句点。但那些对于创造、流浪、爱与和平的嬉皮心灵,似乎又汇聚到太平洋旁举办的「海或.疯市集」。年轻的人们为何总有人需要有这样体制外的聚落,为何任何时候总有人会涌入边缘,这些年轻的世代具体的渴望究竟为何?


上述的疑问透过访谈梁又平进一步探究,这位过去足迹遍及各国生态、艺术聚落的社群观察者,她深刻近身体察这些体制外的生态、艺术组织,如何思考经营自给自足的多面体系。

欧洲生态村网络GEN(注3) 的年度会议,来自各个生态家园的建筑师、科学家、农夫、艺术家、儿童与青少年,齐聚一堂交流欢庆、集思生态与社群的解决方案。(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聚落保存了人性发展的空间与脉络


为何社会集体,持续有这些体制外社群存在?梁又平认为各种社群或聚落,无论是虚拟或实体存在,都一定有选择从善的理由。「他们一定有择善而生的理由来行使他们的现实,为自己相信的价值而生活,这是身为人存在的渴望与权利。」而有些社群为何要在现实之外,创造另一种良善和美好?「因为人类会不断看到自身与社会的限制,有突破与创造的需求、有挑战与实验的动能、新的社群与聚落方式会随著人类发展不断诞生。」


梁又平因曾经营公平贸易品牌的经验,造访许多发展中、第三世界的传统聚落,这也为她铺展了一个思考人类历史与人类学的脉络,她深刻感受各国聚落文化与制度的差异,但同时感谢这些传统聚落的存在,帮人类持续保存著人性与自然交织的完整与多元性,这让过度发展、生态失衡的文明得以重新获得依循与启发。


如今,现代化社会在社交媒体把家人、同事、同学、朋友都分开,将人的功能、情感交流依身分标签化,这是现代社会专业分工后延伸至社群生活的一种必然的呈现。而在传统的聚落结构中,家族、兴趣、年龄的社群紧密连结并具有一致性。「为何现今人类一再创造新的社群?也许他们其实是渴望用创造来平衡个体与社会的某些失衡吧。」

1998年联合国认可生态村为人类未来可持续性发展的理想模式之一。「生态村」是一个根据当地环境与传统条件,为达到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存,在经济、文化、生态永续发展的理想社群模式。图为欧洲生态村网络GEN(注3) 的年度会议,来自各个生态家园的建筑师、科学家、农夫、艺术家、儿童与青少年,齐聚一堂交流欢庆、集思生态与社群的解决方案。(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选择另一种生活的权利


欧洲社会是目前公认在社会、福利体制都走得比较前行的案例,但过于完善的制度反而降低多元与弹性的空间,例如瑞士的各种社会制度相当完善,但也极度没有活力,即便是自己的土地上要盖任何建物,须徵得所有周边邻居的法律同意、加上庞大的税金义务压力,「在瑞士鲜少会看到体制外的社群存在,瑞士年轻人若欲寻求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会出走到周边国家,那些体制较有弹性地方,较容易自由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因此要看一个社会有没有韧性与弹性,和发展程度不一定是正相关,关键的是体制与公民之间的弹性空间,而这通常不是一个法治社会一开始就有的弹性,例如在法国或柏林的空屋佔领(注1)和剩食运动(注2)虽以较激进的方式开始,但在多方的努力之下,渐趋于对公众与环境具有建设性的成果,「这是争取来的。」

欧洲生态村网络GEN(注3) 的年度会议,来自各个生态家园的建筑师、科学家、农夫、艺术家、儿童与青少年,齐聚一堂交流欢庆、集思生态与社群的解决方案。(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回顾台北市中心近期发生的草原自治区,企图拓展在都会体制外生活的可性,此案例因结束前发生命案,让案例涉及到舆论政治的压力,但也意外将这群年轻人对于社群的需求暴露在大众之下,之于主流体制,「贴标籤和二元对立无法解决问题,人类对于乌托邦社群的需求永远都会存在,它们将会以不同名称和地点持续发生,而我们不论是否认同彼此的价值观,是否可以在尊重彼此需求与价值的同时展开对话、创造一个弹性的空间?」而之于主导活动背后的「野青众」,是否有力量,即便脆弱的情况下争取正向的社群立场与发展需求。


梁又平强调,社群的多元发展是可以让个人、社会变得更强韧、弹性与健康的,甚至活化在地文化与经济。政府功能之一是控制和掌握社会秩序,「但我们是否忘了?政府还有个功能是服务人民需求,让人民有安全与幸福的保障。」因此当有一群人渴望新的生活方式,也是「体制内」的需求,弹性如何产生,社群与政府、法治、社会间如何创建长期沟通的桥梁很重要,在访查过许多国际上成功的艺术与生态聚落,这当中不断持续多方沟通的状态:不论是政府组织还是体制外社群,内部与外界的沟通都是基础功课。

寮国山区传统部落的生活样貌。(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达慢活如何与体制外对话


过去曾走访、实地观察世界许多生态聚落的梁又平,在询问其印象最为深刻的案例时,她提到达慢活生态村联盟(Damanhur Foundation,简称达慢活)。达慢活成立于1979年,位于北义大利阿尔卑斯山,「是我参访那麽多生态村后认为当代新型态社群最经典的案例之一。」

位于义大利北部山区的达慢活生态村联盟于2005年获得联合国颁布「永续经营的示范社区」的荣耀。图为居民40年来徒手建造的地下建筑「人类宫殿」,获得艺术造诣极高的评价。(Damanhur.org提供)


其成立的背景在义大利1980年代政教合一严谨的宗教道德风气下,由一位哲学家带领的学生和朋友们,以爱护自然、世界和平的精神创建了第一个共同生活的社区组织。至今当地已有25个小型社区、以及位于国外的社区而形成的联盟组织,居住成员超过千人,力求在各层面达到自给自足,包括建造自己的教育、医疗、警政、建筑、银行、农业、观光等系统,甚至发行社区货币,研发再生能源的技术与高度的艺术造诣,它是现今许多生态聚落的启发者之一,并于2005年获得联合国颁布「永续经营的示范社区」的荣耀。


义大利以天主教为主要信仰,非有血缘关系的人成为社群、共同生活,易被冠上背德、乱伦的标籤,草创初期达慢活周边的居民对其存在极度反感,甚至拿武器威胁聚落成员离开此地。早期成员仍刻苦生存,为了实践他们和平的愿景,以精湛的艺术造诣建造了一座位于地底下的「人类宫殿」,20年后被揭发违建,媒体曝光,引来大量舆论。达慢活从低调成为主动,他们利用此机会反转与澄清社群形象,并据理力争与政府沟通,最后地下宫殿因艺术成就得以保存,而后联盟仍不间断与附近居民和政府沟通,甚至成员因此获选为当地的镇长推广社群的理念,附近住民从一开始的偏见与排斥,到后来进出他们的商店、使用他们的货币消费、实施节能建筑、生态环境保育,联盟亦因自身的国际交流为当地居民实质带来经济与观光的收益与房地产增值。这样翻转的案例是各方超过20年的沟通的多赢成果。

位于义大利北部山区的达慢活生态村联盟于2005年获得联合国颁布「永续经营的示范社区」的荣耀。图为居民40年来徒手建造的地下建筑「人类宫殿」,获得艺术造诣极高的评价。(Damanhur.org提供)


达慢活40年来虽已几乎成为了一个自治区,却从不迴避身于义大利公民的法律、政治义务,而也因为他们自知选择较不一样的生活,会被政府与公众以放大镜检视,他们更加准备去面对困境、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甚至彙整了相关的经验与资源,在国际上分享给予想要建设体制外生态社群的新人。


社群是无法脱离社会、政府、国家与世隔绝的,「这些行之有年的体制外社群都有基本共识,他们会履行法律内的基本义务,在制度间积极创造对等沟通的桥梁,他们清楚知道不去面对现有体制,是无法永续与生存的。」梁又平补充,尤其是那些已经有家庭、孩子的聚落,「为了下一代的自由与幸福铺路,需要和外面世界保持连结与对话。」

位于义大利北部山区的达慢活生态村联盟于2005年获得联合国颁布「永续经营的示范社区」的荣耀。图为居民40年来徒手建造的地下建筑「人类宫殿」,获得艺术造诣极高的评价。(Damanhur.org提供)


体制内的公约如何成形


体制外社群除了对外与政府和现实对话,对内又是如何凝聚共识形成公约?当中包括从成员的自我对话,凝聚生活社群想像的蓝图,共同订立社群各层面的行政公约、决策机制,可能是一些平行共同决策的方法、或是推派代表来决议。


在观察不同时间成立的体制外社群,梁又平统整,社群演进的过程中有创造期、发展期与稳定期。通常在初期产生新的体制想像、实践与发展后而渐趋稳定,许多现今的稳定的社群是依寻著前例微调,但稳定期亦有限度,长期的稳定也可能带来制度疲乏,直到社群中又有人渴望突破现况而行动后又会再来到创造期,创造期也可能因为社群内或外的危机,像大爆炸一样的发生。「自愿组成的社群是有机体的生命,权威和由恐惧而生的条约是很难持久的。」而即便有较长期进入特定聚落观察的经验,梁又平补充还是很难看到社群真实运作的艰困面,「每个社群对外都有它的社交介面、观光公众行销的面貌,鲜少会透露他们的挑战与困境,而也或许,身处之外的我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能理解吧!」每个生态聚落成功的存在,亦如同企业裡的机密,外来者很难光看表面的运作就知道全貌,「我们可能以为我们看到了百分百,但组织的运作可能是以千来计算。」

寮国山区传统部落的生活样貌。(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为何台湾长不出体制外的生活聚落


为何台湾的环境难以长出体制外的生态或是艺术社群?梁又平也分析「所有的文化都是在有需求下而产生的,你无法操作一个社群的需求和情感。」如果台湾没有长成那样的聚落,也许是此时此刻的台湾并不需要,但我们将长出我们会有的样子,「对许多人而言,草原或是海或也许就是现阶段,最能感受到归属的园地。」很多人提出上述问题,并想要在台湾过体制外的社群生活,梁又平常反问他们为什麽台湾一定要有?而你为了这个想要做了什麽?「你想要有,社群不会凭空出现,你为这些愿景在生活裡付出什麽样的实践步骤?」她的发言打醒了只存在口号梦想,却不思索实践程序的人们,的确,我们又愿意为梦想的生活型态付出什麽样的成本。


梁又平比对欧美与台湾的发展,欧美新型态的聚落开始大量出现在1950至1970年代之间,大约是工业革命的100年后,资源富裕的人们开始对资本主义、中产生活和有了新的省思,而产生嬉皮、环境等次文化运动以及不同的生活想像与提案。而反观台湾约莫1960年代进入工业化,至今存在的世代都还在战后、白色恐怖的馀震之中,才半个世纪,我们又要什麽都赶上欧美的发展。「综观历史,台湾的发展已经超级快速、总是把外来体制直接移植到这块土地上,很少去思考什麽是我们真正需要的。过度向外借镜,对于任何文化的养续缺乏信心与耐性。」而或许,「社群原本就没有一定要长成的样子。」现下许多青年返乡务农、在地社会企业,草原和海或以及更多的有机聚落从这个土地上长出,当代属于台湾的次文化已经开始萌发,或许我们可以以更为尊重与包容的态度去观察与参与。

身为人,我们都有共同的情感渴望、接纳、真实温暖的支持与贡献而感到生命具有意义,真实情感交流的社群活动具有正面性、健康的价值。(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共好合作,共赢的社群


「眼睛看到眼睛,情绪面对情绪,其实就是人渴望被接纳、真实温暖的支持与贡献而感到生命具有意义,在现代社会裡,这样的交流是缺乏的,而从这样的需求去创造真实情感交流的社群活动具有正面性、健康的价值。」梁又平也认为在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现下,各种的压力与压抑,人和人缺乏真实交流的信任和亲密感。当有人质疑这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她最想邀请的反而是这些认为无法接受、质疑的朋友,「或许你可以先带著好奇去经验这个社群形式、认识他们的出发点是什麽?」


群聚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会行为,呈现群聚的精神、生活方式成为社群的样态。它的出现必有其需求与原因,梁又平在访谈结束前再次提到,「我们并不需要区分体制内或外、主流或是非主流,当有一群公民渴望创造不同的生活方式,不论人数多寡,那便是整个体制内的一部分,这些需求与声音都与我们的同样重要,即使分属看似不同的立场与社群,我们可以以尊重包容和实际行动,创造多赢的共好合作、相互学习的『大社群』。」乌托邦在现实是可行的吗?她保持信念地回答:「我相信,因为有人们已经做到,也许未来我们也可以。」

身为人,我们都有共同的情感渴望、接纳、真实温暖的支持与贡献而感到生命具有意义,真实情感交流的社群活动具有正面性、健康的价值。(吉普赛揪蒂的移动乌托邦提供)


注1 空屋佔领于1980年代开始,一群艺术家以人人都有居住权为由,于巴黎展开了商业与废弃閒置空间的非法佔屋行动,后续的20年在世界各地的城市发酵,外来佔屋者曾经一度与当地政府与社区关系紧张,在长期沟通协调后,成为活化社区空间、在地艺术文化的正向社会价值。


注2 剩食运动为八位年轻人于2014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成立的剩食组织Guerilla Kitchen,对于商业化标准的食物品鑑造成过多的资源浪费而产生的在地社群活动。并在全世界开始造成影响力,不到几年的时间,从民间出发的剩食运动在欧洲已渐受各国政府重视,2015年欧盟议会督促会员国,鼓励各大超市将未售出的食物捐做救济之用,而非直接丢进垃圾桶;在法国,政府已立法禁止大型食品零售商丢弃仍可食用的食品,必须以捐赠等方式处理;英国超市特易购(Tesco)也在爱尔兰推出APP,协助慈善团体掌握各分店剩食。


注3 全球生态村网络GEN:sites.ecovillage.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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