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珉旭对话马荣元:关于鬼魂的蒙太奇
发起人:小白小白  回复数:0   浏览数:1444   最后更新:2018/07/18 17:04:01 by 小白小白
[楼主] 小白小白 2018-07-18 17:04:01

来源:艺术界LEAP


林珉旭录像作品中“鬼”的概念,既是对韩国现代的社会转型中“过去”的对话,又以批判式的视角来质疑权力对“记忆”的意识形态操控。在LEAP春夏刊中,林珉旭与马荣元对话,用艺术家的眼,去看和去展现周遭充满禁忌的土壤,探索在变迁中不同身份融合的自我记忆中的漏洞。


《新城之魂》(截屏),2005年

New Town Ghost

单频录像

10分59秒


马荣元:“鬼”的概念作为我们的过去和记忆的象征似乎常常出现在你的创作中,特别是我们最近在巴黎展映的《新城之魂》(New Town Ghost)和《从X到A》(From X to A)。你能谈一谈它们背后的含义吗?


林珉旭:正如你在提问中所说的,的确有一个鬼魂徘徊于过去和当下的中间地带我把它称为“梦”,它既令我恐惧也赋予我希望。重复的梦境就像是缠绕不去的鬼魂。好梦会像一个善意的精灵一样守护我使我成长;而恶梦则像鬼魂一样压迫着我。如果一个人去世了的父亲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这算好梦还是恶梦呢?假如梦里一再出现的是个陌生人呢?这或许更为可怕,会把我逼疯的,最终我甚至会无法继续住在那里。鬼魂的频繁出现往往意味着它们尚有未了的心愿和遗憾,在《新城之魂》和《从X到A》这两件作品里,鬼魂和梦境是重叠的。如果一个社群都被(这些梦)所影响了,那这个社群同时也是鬼魂的社群。我心目中韩国的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i)申润福(Shin Young-bok),他曾在一次讲座中说:“梦始于苏醒时。”只有在我们醒来之后依然记得、谈论、并重新去组织和叙述一个梦的时候,梦才真正开始。在某种层面上,录像也是关于鬼魂的蒙太奇,它源自于对过去和记忆的错位叙事,和梦一样。

《新城之魂》(截屏),2005年

New Town Ghost

单频录像

10分59秒


马荣元:为什么联结过去与当下对你而言那么的重要?其实在很多层面上,你的作品表达的都是着两者之间的断层


林珉旭:可能是因为记录的缺失。任何官方的记录都不过是一张肤浅的面具,彰显出生活在这个记忆被掩埋的当下的困境。我也意识到,我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断层感使得过去和当下之间的错位点更为突出,比如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档案图片中关于朝鲜战争平民屠杀委报告的资料,这些资料本身就是一种缺失的证明。在鬼魂的空间中,我突然被悔恨的情感所包围。我曾试图对抗这些缺失的事物,却又同时感到羞愧。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太迟了,我对例如“身份”之类的问题的探索已经很深入,同时又不断在对自我的坚信与怀疑之间往复。我质疑当下,因为官方早已框定了可以被记忆的内容。尽管如此,我仍感到去发现和创造关于那些被隐匿的地点和事物的故事相当重要,因为当我仔细聆听,有时可以听到它们也在诉说。我被一种悲伤的情感迷住了,同时也发现那些纷繁的记忆并不是完全一致的。这位就是为什么去联结,或者说去拥抱过去与当下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我相信一个特定的的共同世界必须是由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世界创造而来的


《从X到A》(截屏),2014年

From X to A

纪录片

41分钟


马荣元:你对现代化本身抱有怎样的观点?能否请你谈一下在你看来现代化对于韩国的社会和文化有着怎样的影响?《新城之魂》很明显地涉及到了对现代化的反思, 而且我相信这个问题在你准备《从X到A》时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林珉旭:在我看来,韩国的现代化与“分裂”紧密相连。在韩国,现代化的进程伴随着与过去和传统的割裂。日本曾剥削我们的资源、侵占我们的土地、甚至压抑我们说母语的权利。朝鲜战争之后,由美国和苏联主导的信托统治使战后的朝鲜分裂为两个国家。因此在韩国,现代化本身也象征着分裂和断绝,比如今天我们会把“传统”这个词用作是与西方视角相对的表达


我认为二分法的对立词汇往往都是在“移植”概念,比如:自我/他者、主体/客体、宗教/科学,以及理性/非理性等。正如里尔克(Rilke)所说的,那些我们本该十分熟悉的事物,像是“灵魂世界”或死亡,都早已被排除在了日常生活之外,而面对未知的焦虑则弱化了个体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韩国的现代化也被称作是一个过渡阶段。这个过渡阶段在带来科技进步的同时,也令社会的许多方面走向了终点,其中一个例子就是社群的瓦解

《从X到A》(截屏),2014年

From X to A

纪录片

41分钟


相较于去阐述时代和代际之间的断层,我更希望通过这两件录像去表现其中反复出现的事件之间的联系。 20世纪70年代的“新村运动”的口号是如何在2002年以“新村计划”的名义回归的?1950年朝鲜战争中的对平民的屠杀又是如何在1980年的光州重演的?我希望能够展现这些历史是如何在社群中“消失”的,并让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浮现出来。意识形态的战争将人们禁锢于个体身份的框架之中,用“处理”、“惩戒”、“严厉惩戒”,或是“扫除”等词汇来粉饰国家暴力。在我看来,这也是韩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特定阶段。此外,朝鲜战争其实至今都没有结束,在美国现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任期之下,它正在向一个日益严峻的冷战时期的状态靠拢。安倍晋三也时常是在发言中传递类似的信息,鼓励要“抛下历史的包袱向着未来进步”。这种言论就是典型的在替我们决定和选择要记住什么。作为现代化的后果,我们的未来、当下和过去都相分离,而新的意识形态的战争正在全球范围内复苏。这也是我坚持必须吊唁的原因。

《导航身份》(截屏),2014年

Navigation ID

第10届光州双年展“烧毁房子”开幕日直播


马荣元我也想和你谈一下关于荒地(祖国)的问题。你在之前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只有地产开发商是最不怕鬼的。后来你又去到可能是墓地的地方,试图探寻关于那片土地的记忆和过去,这是否是受到了开发商们的启发?当然这个问题又会回到关于现代化的推进的讨论,也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日益增长有关。


林珉旭:什么叫作“看见我怎样保持自己的好奇心?这些对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问题。在我看来,这就是活着和死去的区别。在此基础上,自然就会是想要看到更多未经官方删选的历史记忆。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报告中的照片所展现的就是“失败”本身的样子——它们并无特殊的价值,其内容也不过是灌木、果园、狗窝、石油加工成、高速公路、沟壑、幼儿园、学校、角落、公寓楼、失焦的抓拍,以及镜头下的仓促、冷漠和肤浅感似乎无处不在彰显着其中的贫瘠,并向观看的人大声嚷道:“收起你的好奇心吧!”面对它们,似乎连真正地去“看”都是不可能的。好像除了第一眼所见的信息之外,这些图片就再也无力提供更多。我可能记得不太确切,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在和戈达尔(Godard)的一次对话中曾提到说,人们并不想去看见,他们更愿意去谈论罪恶。相比于试图去看见,人们更喜欢去说“再也不要了”所以真正地去看和去展现就足够了。我觉得艺术家就是“去看和去展现”现有的知识框架以外的东西的那些人。


《导航身份》(截屏),2014年

Navigation ID

第10届光州双年展“烧毁房子”开幕日直播


在这些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报告照片中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它们看起来很像是房地产中介公司所使用的房屋信息照片。这让我联想到地产开发商,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尽快地遗忘过去。他们总是超前地、努力地工作着。记忆和文化能加深一个区域的底蕴,但开发商们最看重的却是成交额,所以他们常常完全忽略一个区域的历史,或是将其提前透支。这就是韩国现代化的真实状况。在这片从未经历过自由主义发展的土壤上,新自由主义已经裹挟着物质主义在此生根发芽。竞争已经开始,但艺术家们却开始挖掘过去,深入虎穴取得虎子。我去到了他们勒令禁止的领域,在那些他们不许看的,不许了解的,并声称一无所有的地方,我发现了什么? 危险却又充满希望的梦境正埋葬在禁忌的土壤下。

《从X到A》(截屏),2014年

From X to A

纪录片

41分钟


马荣元:我想再回到关于现代化的问题,尤其是关于宗教信仰从“传统”到“西化”的转变,以及这一转变是如何帮助确立了韩国的政治格局?我记得我们曾简短地聊过李沧东导演的《密阳》(Secret Sunshine)(2017年),这部电影中描绘的就是一个正在经历重大(宗教)转型的社会,非常引人入胜。另外,我想问为什么你会在《从X到A》中安排一个葬礼仪式?这和现代化背景下宗教的转变是否有什么联系?


林珉旭:朝鲜在结束了日治时期之后,当时一些身居要职的亲日派人士希望能将过去掩饰掉,而宗教就成了他们的顺手工具。你很容易发现基督教中正与邪的二分法时如何被他们套用到南北朝鲜的意识形态之争中的。如果一个亲日派人士加入基督教,那他也就自动成为了亲美派,进而反共产主义了。当然,伪基督教后来就成了朝鲜俗语中说的“自我宽恕”。如果一个党派反对共产主义,在当时麦卡锡主义盛行的环境下,就会得到美国的帮助,巩固其权力和地位。于是,基督教成了反共亲资亲美的代名词。这就是为什么到了今天,韩国极端右翼分子的示威游行时还常常举着美国国旗和“扫除左翼”的标语。顺便说一句,我从来都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也举以色列国旗。这种伪基督教建立在一神论的反共产主义之上,入今却颇为讽刺地成为了排挤掉传统信仰和萨满教的繁荣教会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转变?我想指出的一点是,它和现代化带来的宗教传播中的顺从感有关。它告诉你要停止思考,思考会扭曲你的人生。就连老子也说过,“绝学无忧”。但是我相信所有的社会运动都是为了记忆的斗争,而艺术则令人们得以在另一个维度获得并保存这些记忆,换句话说,就是通过一种告别典礼来为离别建立起一个仪式。人类的尊严来自何处?怎么样才算真正活着?我父母一代的韩国人因为战争和撤退经历了许多苦难。他们需要向人开枪,因为对方是敌人。在持续的逃难中,他们经历了极度的饥荒;在独裁统治下,向往民主制也就会同时被贴上了“亲北朝鲜”、“社会主义分子”、“共匪”和“猎巫运动受害者”等标签。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在我的成长阶段,就不断有各种故事来教育我为什么不能责怪他们(长辈们)愚钝。面对战争、剥削和暴力,他们所剩下的也只有祈祷而已。但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妨更进一步,跳出“杀或被杀”的逻辑,由此我便联想到了关于离别和哀悼的仪式。


正如你所提到的,《从X到A》中一位大屠杀的受难者家属为其举行了儒家风格的葬礼。这一幕可以看作是在韩国的现代化和基督教发展过程中被压抑的传统的反抗。我开始思索,是什么超越了宗教的差异,把他们团结在一起?《这是一场与记忆的战争》(This is a War with Memory)的作者金东春在“受难者的社会化”中阐述道,团结他们的力量来自于个体的尊严,赋予他们向“被隔绝在外的死亡”致敬的愿望。

《从X到A》(截屏),2014年

From X to A

纪录片

41分钟


我觉得东春的解释很有意思,正如死亡作为一种抗议的形式由来已久,生活在东亚的人们几千年来都以泪水为无声的抗议。由于近几十年来迅速的发展,我们总说韩国是活着的“汉江奇迹”,其实我们同样可以说,它也造就了无所凭借的生和无处依归的死。你以为这一切只存在于韩国的历史和过去之中吗?借由一个仪式向记忆中被剥夺了的所在和离开了的人致敬,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人们站在一个港口或是小山丘旁,期待着一个新的社群的情景。在这个想象中的地方,他们已经搭起了用于欢迎来客的简易机场和控制塔,并不停歇地向外发出波频信号,或是祈祷。


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能看到人们为未来而发起的仪式,当他们搬到一个新家、或是买了一辆新车,升至一部电影开拍前,都会藉仪式来祈求安全、繁荣和守护。我能够理解这些行为,也相信这种共存的状态或许会让我有机会继续拥有那另一维度的世界。

《新城之魂》(截屏),2005年

New Town Ghost

单频录像

10分59秒


它也塑造了我的作品。韩国人很容易忘记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生活其实早已融合了来自多方面的影响。有时看到一些以纯血统或正统自居的韩国人会让我觉得很可笑。我并不算正统,也曾面对过来自他人的指指点点,但我感谢这一切是我有了更宽广的眼界!我能跟你说一些家庭故事吗?我记得我的父亲告诉过我,我的姓来自中国商代的一位王子。尽管我并不相信这个故事,但还是觉得这很有趣。我的女儿是韩法混血儿,我先生的一个侄子也有着法国白人和非裔的血统,另一个则是俄罗斯血统。身份的意义是什么?在更宏观的层面看来,我们比尘埃还要微小,也最终也要归于尘土。即使是这样,我也希望将属于人的自尊与脆弱作为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呈现出来,这也是鼓舞着我的动力。


的确,文明世界的生活抹去了仪式和泪水,现代的生活方式也将它们拒之门外,更有一些西化的人将其视作是可耻的、怪异的或是幼稚的。我觉得这样的现实或许既不好也不坏。我曾经历悲伤和困顿,那些看起来无比正常的事物其实并不正常。如果人们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而拒绝真正地去观看,我将忘掉我所知的一切,再重新去发现、去学习。因此,我想以一个全新的尺度、形式、动态、颜色和质感来创造出一个更为疯狂的所谓“正常”的版本。


译 | 施烨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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