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砸了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857   最后更新:2018/07/04 11:35:26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8-07-04 11:35:26

来源:长征空间


砸了(2015)

文 /赵刚


“我觉察到鲜活的历史故事和政治筹划背后的幽灵。”


在给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写文章的时候,年少时的记忆浮现在我眼前。我和这位艺术家聊起以前家周围的景象,才知道几十年前,我们其实住在同一个地方。

在北京城墙外的西北边有个太平湖,旁边是埋葬着清朝战将的墓地,也叫小西天。

湖的西边矗立着一座炼钢厂。有时候,暮日之中,蒸气弥漫在红色的天空,让人感到一丝工业带来的希望,时刻提示着新中国的未来。烟囱的影子轻轻地飘在宁静的湖面上。

随后,这充满传奇色彩的太平湖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许多人不能忍受残酷的整治,选择了上吊或是溺水而亡。也许因为当时得不到安眠药,太平湖永恒的平静成了这些人最终的归宿。他们在树林幽黯处上吊,或是天黑后走入太平湖。老舍,这位令世人瞩目的剧作家,便走进了湖水中,再没回来。

后来政府决定建一个地铁维修站,就把西直门城楼给拆了,这是国民党给G。C。D交权的地方,然后用拆后的瓦砾把太平湖填了。

马杰在太平湖边长大,跟当时其他人一样,从城中心的家里被赶出来。他的父亲是个国民党的警察,最大的愿望是成为一名G。C。D员,然而梦想始终没能实现。

《闽南黄昏》,2018


那是1972年,我能够清晰地看到我的朋友站在一座坟头边上,底下是十米深的坑,我还看到了水和腐朽的木头。故事里说满清的将士就被埋在下面,有一具尸体的头没了,传说中的金头盔再也找不到了。走过这个坟,我看到了更多个。坟地在北京西边延伸开去,他们谜一样吸引着我。


这天有人说我们遭到敌人攻击了。大家都要挖地道和地窖用以藏身。在挖我小学地道的时候,我挖出了骨头。回家后我告诉了爷爷这件事,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直到20年后我才知道自己挖的是家里的祖坟。在一次家族聚会上我得知父亲曾经卖掉祖坟里的物件以求生存。

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后面靠着一个陡坡,从上面可以俯瞰庄稼地。我记忆的景色里天总是很宽广。凝望着天际线,我总是想庄稼地外面会是什么。一个邻居告诉我说,曾经有过很多松树,几百年的,在我家祖坟上。后来我爷爷把这块地卖给了农民,换来的钱抽大烟了。

《闽南党委书记》,2018


1983年,我第一次来到巴黎:大多数的日子里我都去拉雪兹公墓里散步。我被墓地的景色和模拟的殿庙所打动,找到了许多年里自己努力想象的西方世界。当我成为一个画家后,总在想怎样才能描绘这样的景色。每当听到瓦格纳,就回想起墓地的景色,想象着他在里面演奏。每当我看到白色粉末,记忆会在两种东西之间交替,灰和雪。

在欧洲那段时间,大概一年多,我很伤感。我经常看天鹅游动在马斯特里赫特的河面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没有钱买一杯酒,在孤独中看穿自己。我感觉城市是没有联系的空间,游离在身外,梦境中一般。我不知能停留多久。荷兰是灰色的、扁平的、黑暗的,没有别的。


1976年的夏天,父亲、妹妹和我在树林边的一个晚会上。来了很多朋友,晚会持续到深夜。天气很热,细细的雨像雾一样飘在空气中。父亲的一个朋友抓了一袋青蛙,他把青蛙从腰部截断,留下腿,给我们做了吃,青蛙的上半截就跳回到树林里去了。凌晨三点了,似乎没有人想离开,我终于睡着了。突然一声巨响,像是掉下来一颗炸弹,就是我们挖小学地道时等候着的那种炸弹。一切都开始摇晃。我床边的那堵墙倒了,我赶紧跑出了房子。我看到东边的天空,深红色的晕,整个天空好像都在燃烧,声音从地下传出来。紧接着我听到人们的尖叫。

然后天亮了。所有前一天我看到的房子都消失了,变成了平地,只有平地。还有些房子倒了,陷到地面以下。行走中,有人跟我打招呼,但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一堆黑色的沙子,中间有个洞往外冒水。我尝了尝,味道很苦。还看到死马和其他死动物横竖躺着。忽然间就没有吃的了。我能找到的只有树上的苹果。两天后有人把一只死马做熟了,这是我第一次吃马肉。

我看到一个女人当众换卫生垫。他是北京大学文学教授的妻子,教授因为偷粮票而被劳改。很多犯错误的人娶了这样或那样不得体的妻子,因为没人愿意嫁给劳改犯,他们只能娶边远地区的女人。在劳改农场里明显缺少女人。

晚饭后的时间里,一群人聚在一起玩吉他。其中有一个女的,据他们说是满清头号间谍的妹妹。她姊姊曾指挥满清的军队,我爷爷就带领其中的一个旅。后来她被国民党抓了。许多年后,我给她画了一张肖像。

我们试着撤离,逃回家中。沿着铁轨行走,身体疲劳地扭动着,就像意大利面条。走在路上,我看到地面上几里长的裂缝。人们把成堆的尸体掩埋起来。他们给裂缝注入石灰粉,然后喷洒药剂。空气弥漫着雾,像是蒸汽。

《闽南星夜》,2017-2018


有一次我发现父亲把家里最好的餐具都拿出去,在后院把他们摔碎。后院里即刻出现了一个碎瓷堆成的小山。回来后,他又把自己穿过的鞋全都拿出来砍断。三天后,一帮我们学校的台面上的人抄了我家,检查每一样东西。我徒劳的试图保护我的玩具,可都被他们砸了,包括我的卡车。从那以后我总想杀那些人。以后的30年我时不时会打架,总联想到那个砸我玩具的人,总想找他报仇。

他们威胁说要把我妹妹的头发剃了,因为她长得漂亮。他们曾剃掉了我们小学邓校长的头发,把她满头自然卷都剃了。他们让邓校长穿男人的衣服在学校扫地,还让她用尿盆喝水。我想他们完全可以对我妹妹做同样的事情。

我随家里搬到了一个很大的大杂院住,有一大群邻居。夏天时,我看到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很多女孩都穿裙子,我很喜欢。老女人洗衣服做饭聊着天,都不穿上衣。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我溜进另一个大杂院,看到的是同样的情景。这样的大院子能延伸几里地,贫民窟似的一大片。我们在公共厕所玩火。男孩喜欢在公共厕所玩火,把房顶的油毯撕下来点着了,觉得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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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我回到北京后再去寻找以前住过的地方,但已经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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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1991:城市被白雪的地毯覆盖着。我在一间公寓里住了三个月。每天,透过窗子我看到雪,然后沿着雪看到慕尼黑的歌剧院。同宿舍的告诉我可以通过参观集中营寻找到纳粹主义的核心。当我读关于集中营的故事时,看到雪,想到灰烬。我住的公寓房顶上有一圈烟囱,我经常想象他们是怎么把人烧成灰的。每一次当我顺着廊道走向慕尼黑歌剧院时,我就想到纳粹的“悲惨的人生”,还有德国的景观。到现在,每当我来到德国,散步的时候就会想到三样东西:灰烬、雪和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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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4月4日:许多人汇聚到北京。他们穿蓝色上衣,袖子上带着黑纱。另外的一些人带着红袖章。他们云集到广场,很快变成人山人海。至今我还记得那片蓝色的海,中间是点点的黑头发和黄色的脸。几天后街道被清洗干净了。

《闽南柠檬》,2017-2018


我经常听人说起苏州的园林。他们说如果人间有天堂,那就是在苏州。在造访苏州之前,我常在北京的颐和园闲游。游倦了就去圆明园,感受被外国入侵者烧掉的皇家花园。这地方是怎么被点着的是个谜。在那里,我开始将景观与T.S.Eliot的诗《荒原》联想起来。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夕阳下的圆明园,总会让我产生希望。黑暗有时会点亮我的想象。

1979年,我第一次来到苏州。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不明白自己所看到的。我回到圆明园,回去画那个荒原。红色的天空和绿色的草经常出现在我的画里。几年后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那是抑郁症的早期症状。

紫竹院公园在北京西边。我去那里画荷花和柳树。在那里我遇到很多艺术家和诗人,其中无名画会和北岛,在圆明园就遇到过。春天大家都去画开放的花,我却画不了花。在公园里,我的绘画生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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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中国很多年后,我开始追溯记忆中的那个时代,尽可能回想那些模糊的场景。我曾经酗酒、喝到早晨四五点钟。1989年的一个早晨,我和几个醉鬼在纽约市的大街上溜达,我捡起一份纽约时报看到头版的新闻,但是读不下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

两年前我花时间仔细的游览了苏州。那里的建筑让我着迷,似乎每一个转弯处都有一个故事,我发现自己每一次都沉浸其中,揣摩着一处处的隐喻。我觉察到鲜活的历史故事和政治筹划背后的幽灵。我置身水与石头的迷宫中。这次我用黑白胶片去掉了园子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颜色。颜色褪去了,留在了过去,或是守候在未来。我时常感觉水彩具有一种可能性,使思绪延展。

《公主》,1999


我很高兴能在苏州博物馆的老馆展示作品,这里曾经是清朝太平天国起义的忠王府。太平天国是反对清朝的一个天主教派,之后在苏州建立起独裁主义的教令,布道天堂与平安的主旨。然而天主教令与苏州很不和谐,因为几个世纪以来苏州一直是世大夫们心理角逐的战场,也是他们隐退官场后的栖身之地。苏州园林这样的双重意义让我想到道家思想就是老子从混乱的官场隐退竹林后诞生出来的。

世大夫们从官位退下来,构想和建造了苏州园林,他们是幸免了朝廷处罚的人,未能幸免的则活得很悲惨。园林是他们无尽想象力的物质体现,他们在建造中倾注了欢乐、悲伤、渴望和情欲。园林中数不清的支路延伸出来,被竹丛打断。这些尽端神秘而欲言又止,是园主在造园过程中讲述的一个个故事。这些难以捉摸的景致或许暗示出中国造景的审美意向,筹划重于表达。同样道理,中国的山水画追求具象表达之外的意境。画的作者深思熟虑,将自然中优美的形体和神秘的气氛交织起来,意在画外的那种失落。


摄影:杨超摄影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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