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锋:丢勒对话王阳明
发起人:脑回路  回复数:0   浏览数:1787   最后更新:2018/07/03 14:29:31 by 脑回路
[楼主] 脑回路 2018-07-03 14:29:31


来源:日常陈述 文:金锋


王阳明(1472—152)


金锋:丢勒对话王阳明


丢勒最近好像我复活了,不断在穿越时空。今天能和阳明先生一起穿越、对话,实在有点不知所措。我只是个做艺术的,阳明先生是大思想家,我真不知道能说上些什么?

阳明:我想也许是我们当年活在同一个时空,丢勒先生是1471—1528,我是1472—1529,我们仅错开了一年,在人间都是活了57年。

丢勒:你的思想在中国影响很大,被叫做“阳明心学”,有人说,你的“心学”实际上就是心理学,能这样理解吗?

阳明:当年我弥留之际,有学生问我还有什么遗言吗?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就是,对人世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心理学是你们西方人的学科,当年我只是从对理学的质疑发展出了心学而已。“心学”产生不了心理学,就像中国的艺术发展不出你那样带有透视感的作品。这是两种完全不同对思维系统。

丢勒:是的,我们历史与文化的语境完全不一样,所以看待与分析问题的角度也就不尽相同。我们文化的源头其实在古希腊,我生活的时代是中世纪末期,意大利已经开始了文艺复兴,我的国家则开始了宗教改革。复兴与改革,实际上是回到契约文化。契约文化有一个基本设定,就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只有独立的个体才能签约。在宗教上,路德的改革是让教徒回到自由的个体。自由就是要持守一个独立的自己,自己能为自己做主,替自己签约。这是我们的文化背景。

阳明:是啊,我们的文化传统很不一样。我们的文化是血缘文化,礼仪文化,亲情、家族是基本核心。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儒家,讲究的是“仁者爱人”。“仁”的基本意思就是“爱”,而在中国“爱”是要学的。为什么要学?因为这个爱是差等之爱,不平等之爱,相应地在文化礼仪的表现形式上也不一样。这就区分了你们对人的独特的理解,你们是“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这在文化上是很本质的区别。

丢勒:我生存的年代,有两条线脉正在汇合,就是希腊的科学理性与基督教的宗教信仰。许多人都无视经院哲学,而恰恰是经院哲学把这两大基因统摄在了一起。这为后来现代科学的发展提供了最为关键的思想路径。

阳明:你说的这些,中国都是没有的,都是很陌生的说法。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历史地构成了一个完满的系统,并不需要外来系统的支撑。中国的儒道释为一切的精神失却做了配套。比如,你得意的时候,可以信儒家,可以充分地入世;你绝望的时候,可以信佛家,看破红尘,佛家就是看破与放下;你消极的时候,可以信道家,假装遁世山林,返归自然。从这点来说,中国长期以来一直不太需要外来的东西,而且对外国的东西持一种不屑的态度。

丢勒:我觉得,我们的文化语境虽然不同,但人的一生其实遭遇的内容是大同小异的,我只是在我的时代意识到了我“活着”的重要性,因为大家都想活明白,好像大家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在反问许多为什么,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精神状态。

阳明:这点还真不一样。就我们读书人来说,我已经算是个例外了。中国列代都是期望明君的出现,因为中国的帝国集权体制是相当稳固的,一个好的皇帝可以给国家带来繁荣,也可以给一个朝代以毁灭。但即便毁灭了,这套制度依然周而复始,没有变化的。所以在中国,没有人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活着”,这个“活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生命体。我的一生其实很背,因为碰上的都是昏君。但中国的读书人,每个朝代都有那么些理想主义者,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去拯救百姓于危难之中。恰恰我就是这样的人。

丢勒:好像你们的读书都是为了通过考试去当官,叫科举取仕,这是读书人惟一能出人头地的一条路,是不?我们传统中也有固定要学习的科目,叫科学七科:文法、逻辑、修辞、算术、音乐、几何和天文。这个是基础,再学下去就是哲学、医学与法学了,这叫做人文科学。科学这个词有些特别,我理解这个词是通过实践而知的。就是说,你要搞清楚一个原理,要在一个具体的设想或设计中变成一个能落地的可控之物,许多环节都需要原创,而原创的依据是一些基本的理念给你的,这就是科学的实验路径。

阳明:这些对我都很陌生,但有一点我是有感悟的,这就是原创与实践。我的“心学”其实也是这样的。我的心学是直面现实的,没有人生现实的真正苦难就很难理解我的“致良知”。为什么大家把我的思想看成是朱熹理学的对立面,因为我认真思考过“程朱理学”。简单说,他们是“格物致知”,他们认为理在物中,对各种物“格”到一定的程度,自然会得出一个“理”的概念,所以“以物观物”,自能“穷尽万物之理”。我是花了功夫认真“格”过物的,最后,我的结论是;心外无理,心外无物。

丢勒:我觉得“格物”没有错啊,“理在物中”原则上也没有问题,也许你们中国人过于实际,要求每种“理”都是能为人生与现实服务的。这与我们对“理”的理解很不一样。

阳明:难道你们会做“无用之功”?

丢勒:我前面说了希腊的理性精神,实质上是在说:只有无用的知识才是自由的知识。你说欧几里得的几何,天天画圈划线的有什么用?但他们是真正在跟真理对话:“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真理、自由、理性、科学这几个词几乎是同一个意思。希腊的科学有两门,一是数学,二是哲学;十八岁之前的年轻人学数学,之后学哲学。这种学,方向是一致的,就是学理念世界的知识,也就是“绝对的知识”。我想,“程朱理学”不会是“绝对的知识”,你的“心学”也不可能是“绝对的知识”,是不?

阳明:这真是完全相悖的两个思维系统。我只能说,中国的文化是实用主义的,功利主义的,必须让人明确地感受到它的有用性。在中国,学什么东西都得要有用,我设计与总结的“心学”也是要有用的,哪怕成为修身养心的工具,它也是现实中对人生与精神发挥着作用。你说的理念世界,离我们很远。

丢勒:其实你的“心学”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一般人要理解你的“致良知”已经很难了。你心光明,别人未必。你的“心学”接近了宗教的境界,仅是你的思维受你抱负的牵制,你的“心学”最终还是感悟学。感悟不到,没用!而你的感悟每次都是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完成的,比如龙场悟道、宸濠之乱等,别人未必有你这等体验与抱负。你的“知行合一”,这个“一”,其实做到很难,没有信仰就很难做到,更不要说你心学的归宿,“心学”的制高点“致良知”了。你说呢?

阳明:的确,虽然我的学生以及后生都知道我的“四句教”,而要落实在他们的人生里,没有死而后生的境界,很难消化。

丢勒;能具体说说你的“四句教”吗?我也很感兴趣。

阳明:我的“四句教”是这样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当年我觉得我的心学系统已经完成了,这四句话以次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与方法论。你说我能不为之而开怀吗?特别在中国这个集权的语境里。

丢勒:我只能说,你做到了你个体的独立,你为你“内在的光明”担当了责任,你成为了你自己。你的学说无法平移到每个个体,所以你的“心学”只能叫“阳明心学”。你有句名言,叫做“听从内心光明的指引”,这很了不得,很接近宗教,但你没有上帝的庇护。

阳明:我很知道,读书人最终还是为帝皇服务的,读书人不过是王权体制的工具罢了。但读书人大都崇尚儒家学说,都想实现“内圣外王”的理想。我的心学就是告诉大家,“良知”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有成圣的底子与基因,只是如何开发自己,唤起本来就有的良知,成为本真的自己。“致良知”就是听凭自己内心的声音,受自己内心光明的引导,我只是把这些感悟告诉大家罢了。

丢勒:据说你能进入到“不动如山”之境,在复杂的环境与事态中,听凭内心的判断,这是真正的“心外无物”。但你的学说终究还是隶属于儒家,“理学”与“心学”都归属于是儒家学说。或者说是对儒家学说的发展。我觉得是“心学”补充了“理学”,是从不同的方面完善了儒家学说,是不?因为,对于王权体制来说,这一切都够不成威胁。

阳明:读书人都在求解脱,我的思考不过是为读书人压抑的心灵寻求一条突围之路,而且也让士农工商以及平头百姓看到,从“良知”的层面来说,大家是平等的。

丢勒:许多事情要有突变,可能是需要其它的一些条件。在中国只有你一个人在传递你的“致良知”,这没有用,因为这撼动不了整个社会。当年,路德能对宗教进行改革,是由于许多想象不到的各种关系汇聚到了一起,比如地理大发现打开了人的视野,文艺复兴把古希腊文化重新得到整合,印刷术的发展带动了思想的传播,以及自由意识的回归,是这些因素汇聚到一起,事情的发展才有可能出现质的变化,恰巧,中世纪后期的欧洲,慢慢地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是这一切为之后的现代科学迈开了最初的一步。我所说的这些,是比较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下,作为个体,我们可能活出怎样的人生?

阳明:我觉得这完全是不同的两个画面。我很好奇,你作为一个画家,怎么会思考如此庞大的课题?

丢勒:我处的时代,各个领域都在探索,而且相互影响,艺术在其中颇显活力。比如机械制图,如何精确地表达出一个机械物件?透视法就是这样研究出来的。透视法涉及到欧几里得几何,所以当年的艺术家大都喜欢研究数学,我也不例外,我热衷于数学。我的版画与油画,数学在其中帮了我很大的忙,它解决了我图像秩序的问题。你一上来说到,中国的艺术发展不出我这样带有透视的画面效果,这是自然的。我们的时代涉及到了现代科学的萌芽。有人说,科学的产生要具备三个条件:政治、宗教与数学。而我的时代,这三者都汇聚到了一起。更主要的是,我的个人性格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喜欢安宁、净化与解放,我看到了我的死亡与我“活着”的关系,我非常知道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阳明: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想跟你探讨一下,中国的艺术讲究简约、主观与感悟,平面的就是平面,没有必要在二维的框架中一定要发展出一个三维来,这不是很本质吗?

丢勒:中国的艺术在你们的传统文脉中,它自成一套系统,它是中国整体文化中的一部分。我们也不是有意要搞出一个伪三维,它也是历史的发展把这样的机缘给了我们,使得我们把希腊文化的遗韵接了过来。这是大环境决定的。所谓探索与研究,它是整体的,一个孤立的三维影响不了时代。之后的发展,我们也能看到,文艺复兴也不过是艺术史里面的一个章节罢了,但它刺激了后续发展的可能。我也只是做了我这个时代让我做的事儿,接力棒是传递给后面的。

阳明:好了,我小结一下。我们的对话主要涉及到的是1500年左右的历史与文化。不同的语境体现出了我们不同的“活法”。一个主要的话题是关于科学,你的观点是现代科学的萌芽只能诞生在欧洲。而我的“心学”也只是中国的“心学”,儒家的“心学”。能不能这样说?

丢勒:你是大思想家。我们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听凭内心光明的引导”,我其实也是走了一条“致良知”的道路,所不同的是,我的“致良知”有上帝的惠顾,而你是多方打压,孤军奋战,这点很是残酷。

阳明:问个题外话,你为什么没有子嗣呢?是有意不要还是有别的原因?

丢勒:我只能说,我是“听凭内心光明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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