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观|写作计划】余玥:间歇性的身体“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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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开平方根 2018-06-07 21:05:26

来源:OCT当代艺术中心


间歇性的身体“悲剧”

余玥


“约翰·伍德与保罗·哈里森的合作始于1993年,他们创作的作品多属单屏影像或是影像装置,所涉及的议题既有悲剧,又有喜剧或是带讽刺和幽默,其作品时常挑战人所能承受的生理极限或是某种行为的试验,时常与他们会创造出的特定环境息息相关。”很容易在OCAT上海馆的“虚实莫测:抵抗真实的真实时代”展览上找到《三条腿》这件作品之作者们的以上介绍,也很容易理解作品中的喜剧性,但很难理解这件作品中的悲剧成分。的确,用两人三足的方式躲避不断向之发射过来的网球,其姿态的滑稽让人忍俊不禁,而两人最终的疲惫,以至于其中一位只能抱着头任网球发射机的网球敲打,这种状况也让人感到心痛。但后者就是悲剧吗?

《三条腿》,影像,3分47秒,1997 Copyright and Courtesy  the Artists


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丁尔苏译,凤凰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南京 2007)中试图反驳如下见解,即:因为技术乐观主义和社会-环境控制网络的不断升级,人们越来越感觉日常生活的可控性在稳定增长,所以古代悲剧所强调的命运的盲目性如今已不再显得举足轻重,而英雄意志与命运之无情巨力的抗争这种套路,在今日就失去了其用武之地。由此可以说,现代性中不存在悲剧——当然,让人感到悲哀的偶发事件,在今日仍然是存在的,比如一次车祸或者一场地震,但对之的描述或加工创作,并不因此就可归于“悲剧”名下。因为悲剧的目标并不是让人悲伤,而是疗救在人类本性之自由与人类所属世界之冷酷无情间的矛盾,后者常体现在自由之人却不得不总是或一再受胁迫行事时的那些状况之中。车祸地震这样的偶发事件,显然不属于这一范围。因此,假如主张存在现代悲剧,就需要另外的阐释途径。


威廉斯给出的答案是:对于悲剧真正重要的,乃是秩序与行动的关系。“悲剧行动使经验面对秩序,并使其就范。换句话说,它把秩序置于行动之先”(同上,页43)。这样一来,在现代悲剧中的关键问题就不是命运或者让人痛心的偶然事件,而是失序状态下的共同痛苦。这听上去是与我们对社会可控性增强的感觉矛盾的事情,但威廉斯在此想要强调的,是让现代社会得以出现的基底,即革命。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社会的根本失序状况就没有被改变过。在这场革命之后,一切建立社会秩序的努力都不得不首先顾忌到一个现代事实,即社会的天然稳定性已经被动态社会的观念所取代。一切社会-环境控制技术,都是服务于动态社会管理的技术,其自身并不具有天然的稳定性。而现代悲剧之所以不得不出现,就是因为:一方面,我们需要动态社会的秩序并将其重要性置于行动之先,因为不然我们的生活中就只剩下无休止的更迭和恐怖,如同法国大革命后期的情景一样;另一方面,这样的秩序注定不会与动态社会完全兼容,因为动态社会之所以被需要,就在于我们在现代已经获得了自由实现自身的权利,也就是可以合理地追求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的权利。由于上述两方面自相矛盾,所以,在其出生的地方,在早期现代的那些革命之中,现代性就已经自带悲剧性了。

John Wood 与Paul Harrison,图片源于网络


返回到作品分析。《三条腿》这件作品,莫非居然不仅是一件奇特的、甚至是多少有些预谋性的事件记录,而且还能具有上述真正的悲剧意义吗?显然,要生拉硬扯地说这件作品其实是一个现代政治隐喻,它表现了挑战社会无情的机械性规则和秩序之人的极限处境,从而表现了自由与秩序之间的张力,并因此是具有悲剧性的作品,这种解释虽非不可以,但显得矫揉造作。因为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作者希望的喜剧效果产生。这种矫揉造作的解释让这件作品变得过于严肃,并且最终好像让它自己会在网球发射机面前庄重而笨拙地倒下去——相反,这件作品的戏谑和恶搞性质比其悲剧性更容易察觉,甚至在它所谓悲剧性的部分,就是在最终有一个人抱头蜷缩的那个部分,另一个人也仍然在奋力作战,并且拖着他的队友那死沉的重量“只为自己作战”,这种情景也是显得滑稽的,而非单纯让人痛苦和愤懑的。这些情形如此明显,以至于我们只能认为,威廉斯不会高看这件作品的悲剧性,而约翰·伍德与保罗·哈里森也不太可能在乎威廉斯说了些什么。但如果他们仍认为在这件作品有着某种现代悲剧性,并且如果我们也这样觉得,那么对悲剧的思考就必须继续。


伍德与哈里森1993年曾经做一个关于舞蹈的作品《板》(Board),看似舞蹈,但其实是模仿英国工人阶级的日常劳作。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看似在模仿劳作,但其实是舞蹈。身体劳作与舞蹈本身是同源的。事实上,这两位艺术家一直以来都在尝试把各种主题(无论严肃的或轻松的)放在身体层面进行混合。这样一来,这些主题对人们造成的可能伤害和影响,就在具身化的层面得到了测试和再现。拍摄在不同日常情景中如何被刺伤,也曾是他们的一个有趣作品,《三条腿》亦是如此。但身体在现代悲剧中可以扮演什么角色呢?它显然不能仅仅是反应痛苦而已,否则单单忍受刺痛也可以算是悲剧的主题了,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威廉斯事实上从古希腊的命运与英雄矛盾关系中,看到了悲剧诞生于一种双向作用的不可调和,即寻求稳定性的力量和不稳定的力量间的冲突,这种冲突被以前的人们称作“世事无常”,并被与命运和机遇关系在一起。所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中世纪,悲剧在上帝治下的尘世中没有地位,也很容易理解,威廉斯为什么认为革命时代自带其悲剧性——但被什么东西刺痛并忍受它,可并不是命运,也不是机遇,而是偶然。

《板》,影像,3分钟,1993 Courtesy Artists and KADIST


然而,身体也的确提供一种力量对冲的可能性。身体本身就是双向的,它既是我们情感意志和思想的传达者,也是外界信息的接受者,所以身体作为中介物,的确让稳定力量和不稳定力量能够关联起来。问题是,在上述两方面中,哪一方面是稳定的?在舞蹈-劳作中,舞者的意志和控制力是稳定的,在刺痛实验中,无论刺激源是什么,能够造成痛感这一点是稳定的,而激起何种情感或反应,则是不稳定的。在《三条腿》中情况比较复杂。大致可以说,前期当艺术家意志和体力充分时,身体内在的层面是稳定的,而后期则是不稳定的。这样一来,身体中虽然总是存在着力量对冲,但随着情况的变化,这些力量可能彼此交换角色。

《13种暗杀》,单频影像,7分钟,2013,图片源于网络


这是在伍德与哈里森的这一作品中能被察觉到的最有趣的事实。《三条腿》可以被理解为对身体中那些悲剧性因素的彼此转换的实验。而将这些实验与加缪做一对比,更能看出其有趣之处。加缪赞成反抗的艺术,他认为,即使这些反抗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它也构成着我们生存境遇中能被把握到的唯一稳定性,所以西绪福斯的形象对于他来说十分重要,这是因为加缪自己永不言败。他的创作的悲剧性来自对冲力量的永远存在和永远固守自身。伍德与哈里森在这里所做的却完全不一样。他们并非不能接受失败,虽然他们未必愿意接受它。换言之,坚守由身体姿态所表现出来的内在意志对外部环境的反抗,从而使自己具有英雄色彩,这是很多行为艺术家向往的事情,但他们却好像并不最在意这一点。正因如此,如果在关于舞蹈和刺痛的作品中还有比较易察觉的悲剧性的话,那么《三条腿》就并不具有持续的、而只具有间歇性的悲剧性。每一次,当意志的抵抗或外部对身体的打击变得稳定的时候,都会造成悲剧性,但它们的运作方向却刚好相反:从无望的尝试,变成了无望的忍受。这种内部的翻转,使得这件作品始终不曾是一出完整的戏,而只是对台戏。只要是对台戏,不管哪一出演得好,或者都演得好,就总是具有戏谑的喜剧性的。

《哈利·胡迪尼(我已经 无处可逃 )》,影像,1分37秒,1994 Copyright and Courtesy the Artists


更何况,当人们不再是以个体,而是合作的方式运用身体的时候,打对台的悲剧,可能同时存在三到四出。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想到那些总是只能间断地被听上一嗓子的台词,而这些台词居然满含悲哀,观众们都会因为这种异样的感觉而一时笑起来了。


关于作者

余玥,四川大学哲学系副研究员,博士毕业于德国波鸿大学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中心暨黑格尔档案馆,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获得者。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哲学、现代性问题、实践哲学及美学。


关于“他者观”

“他者观”写作计划由展览 “虚实莫测:抵抗真实的真实时代”策展人之一汪单发起并在展期内持续展开。


当代艺术圈的艺术批评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思维模式和话语,即使在跨学科中难以避免同语反复的问题。 “他者观”将邀请非艺术圈的学者,从社会学,哲学、法学、艺术史、媒体技术等学科切入,从他们的视角观看作品,从他们所感兴趣的方向选择参展作品,并在他们的知识结构下进行分析、论述,特别是挖掘作品背后所涉及的社会议题和问题意识。


“他者观”是一种视角的转换、偏差和对话的错位,一种从艺术打开的诠释学可能。


参加者


赖骏楠,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讲师,北京大学法学博士


金影村,浙江大学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在读博士


姜丹丹,上海交通大学哲学系、欧洲文化高等研究院,特别研究员,博士导师


余玥,四川大学哲学系副研究员,博士毕业于德国波鸿大学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中心暨黑格尔档案馆,国家优秀自费留学生奖学金获得者


“他观者”写作计划同时欢迎社会各界人士的投稿,尤其欢迎“非艺术”界的作者为展览中的作品提供全新的角度与阐释。


投稿要求:针对展览中的某一件作品,自选角度,写一篇1000字内的短文。中英文皆可。

投稿期限:2018年4月8日至6月20日。

投稿必复,择优发表在OCAT上海馆微信公众平台,投稿请发送至ocatshanghai@octlandshanghai.com(来信请注明“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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