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张允菡:魔术师、说书人和绘制地方
发起人:宁静海  回复数:0   浏览数:1675   最后更新:2018/04/22 11:58:56 by 宁静海
[楼主] 宁静海 2018-04-22 11:58:56

来源:Ocula艺术之眼 吴建儒


我认为对于地方性的经验、理解也是奠基于不同的个体所累积出来的,而口述和想像,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感受经验不同,其实永远也“说不准”。我反而想着是如何把经验用不同的方式过渡、传递,但却保持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的空间恰恰正是不同观众能够加入自己视角的所在。

张允菡。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目前生活和工作于台北的艺术家张允菡,往往通过对可见与不可见的描述,及对复杂多变叙事结构的处理来展开地方性批判。毕业于国立台湾艺术大学雕塑系,张允菡对媒介的运用延伸至绘画、声音、录像、概念以及空间行动,将事件/空间拆解和重构之后把观众指引至某种未知的处境。

张允菡,积极点DVD,2011,装置,录像作品。图片提供:艺术家



张允菡在机构和观众之间建立一种反向的拷问和调解关系,例如,2011年在台北当代艺术馆(MOCA, Taipei)实施的《积极点DVD》(2011)将录像展览转变为DVD租赁的形式,期间,艺术家向众多艺术家好友征集了47件影像作品,并以出租的形式开放给观众,她鼓励观众积极主动地参与展出的录像作品的选择并收集观众对作品的反馈和排名,基于租赁记录和观众投票,张在展览的进行期间给出了“最有趣的作品”、“最无聊的作品”、“最晦涩的影像”一系列不同的榜单,借以挑战机构展示的权威性和单向性。这样的反向拷问关系在早期空间装置《谁的美术馆》(Your Museum)(2008)中初见端倪:她以简单的“Y”作为链接,轻巧地将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的美术馆正墙上以巨大字体书写的“我们的”变成了“你/你们的”美术馆。

张允菡,谁的美术馆。图片提供:艺术家



张允菡擅长于从作品的命名开始制造问题。她在2014年于北极附近以挪威斯瓦尔巴为中心的区域进行驻留(由Farm Foundation发起的驻留项目邀请科学家、建筑师及教育家乘船在斯瓦尔巴附近岛屿游历),随后她在同年于台北当代艺术中心的展览“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展示了驻留成果。其中有一系列与展览同名的丙烯和彩色铅笔绘制的纸本卷轴作品——这是她邀请的插画师根据艺术家口述故事和文本所图绘的“北极”。淡彩色的画面像一帧帧独立的童话故事:在帆船的上空,捕鱼人追逐着漂浮的鲸鱼、海鸟和热气球;猎人守护着火焰、(不怀好意的)海狮们守护着猎人;橡皮艇上身穿救生衣的拓荒者,赛贝尼海鸥从头上掠过……艺术家和插画师为这个人类无法居住的荒芜之地提供了一份主观的记录。

张允菡,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2015-2018,彩铅,水彩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在纽约Residency Unlimited驻留项目“你是否曾梦见这样的地方?”中,张允菡基于1986年动画电影《美国鼠谭》以马克笔及报纸创作了一系列绘画。艺术家在当地找到的报纸上绘制动画中的经典形象:作品《America》(2017)描绘了裂开嘴笑的鼠爸爸,形象下方写着“America”;如果仔细观察背景报纸上的内容,隐约可见的新闻标题提醒着读者:“房客们:我们生活在危机中。”另一幅作品中可见自由女神像,下书“这代表了什么?”表面的繁华闹市和潜藏的危机、谎言和移民梦以及动画唤起的童年记忆都被记录在这一系列直观的绘画当中。张允菡的绘画也为当时经历的川普总统选举留下了个人的脚注。

张允菡,This is America, we have free speech,2017,防水马克笔,报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近期,张允菡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同名展览(2018年3月24日至5月27日)拓展了她在纽约及北极圈的两次驻留项目成果“你是否曾梦见这样的地方?”和“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这一次展览属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新倾向”系列,该计划旨在支持年轻艺术家的长期创作。展览中的影像装置作品《未竟之地》(2015)展示了一个被黑色氛围包裹的冰川一景,如同从单目望远镜中观测到的远方;另有霓虹装置作品《PLACE》(2015),及全新创作的《美国梦》(2018),这件三屏影像装置提供给观众三种观看“美国梦”的视角:魔术师、说书人、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交错的视角——“地方”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种“说不准”的经验,由话语、想象共同建构。Ocula在近期与张允菡对谈,讨论了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展览及其中的作品。

张允菡,未竟之地,2015,影像装置,尺寸可变。图片提供:艺术家



作为一个喜欢研究“地方经验”的艺术家,这是你第一次在北京开个展,你对北京的感受是什么?


我对北京的感受很新鲜,即使我们的民族与文化如此接近,但很多事物仍跟台湾不太一样,因为台湾受美国及日本文化的影响很大。在北京反而其实有一种轻松感,大家不会对你投注太多外来者的目光,也不太搭理你,有另一种自在。但北京同时是首都也是文化古都,却很多事物发展得特别快,有种文化的熟悉却又陌生,蛮复杂却有趣的感觉。还蛮喜欢的!

张允菡,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2015-2018,彩铅,水彩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为什么“新倾向”展览会最终选择呈现《你是否曾梦见这样的地方?》和《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这两个系列的作品?


纽约相关的作品除了画在报纸上的动画截图外,还包括新创作的影像装置《美国梦》。我从纽约回来后,根据当时的观察和对城市的感受写了一小篇文本,然后邀请一位魔术师根据文本编排了一段魔术。接着,又找了一位说书人,他看着魔术表演重新说故事,给出新的诠释方向。通过这些作品,我考虑作品的叙事结构模式是如何展开的这个问题,也考虑在这之中艺术家的角色和位置。


这个系列恰好皆为我近期前往不同国家,在不同文化与环境的差异下所生产的系列作品。北极与纽约恰好是两种极端相反的状态,一个是原始、无人的自然环境,另一个则是人口密集、高度资本发展的城市。这两地对於人们皆有各自的吸引力,我想要提问的是,这些驱动人们逃离现实的吸引力是如何被创造出来,我们又如何看待这些向往?所以作品看似在各自的语意里表述,但我认为都指向了人们对於他方的想像与现实的落差,又创造出了什么样的空间? 如果这展览能够起个题目的话,至少会有几个关键字吧,例如:想像、地方。

张允菡,美国梦,2018(录像截图),三屏录像。图片提供:艺术家



魔术师和说书人的影像,实际上是具有表演性的,为什么会选择用视频来呈现而不是用表演的方式?你如何在现场呈现他们的表演性?


首先,纽约对我而言是非常具有影像性质的地方。例如时代广场,早就已经在各种媒体平台上看过千百万遍了,对于它的印象甚至领先经验太多。所以当我站在现场时,不觉得自己“终于抵达了”,而是好像被压缩进看过的影像裡而变得扁平了。其次,影像也有夸大表演的作用,因为表演经过媒材的转换与呈现,观众对于表演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也会稍稍拉开了他们与作品的关系,那便是想像力进场的时候。


现场的表演性我尝试用影像里建立的视角去贴近,魔术师影像的预设为观众在观看表演,说书人则作为旁观者的角度,同时也是因为表演内容而对于观看方式的不同设定。

张允菡,美国梦,2018(录像截图),三屏录像,7分34秒。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你用了两面竖立于展场中间的透明亚克力板来投影魔术表演和说书人这两段视频,此外,空间的另一侧上空又重复出现了魔术师和说书人的混剪,但我发现这两段视频中魔术师的结尾部分有半分钟的不同,能不能谈一下你对这次展览的空间布局?


进门所见的那视频主要是魔术师和说书人作品的碎剪片段,两个角色细部动作的叠合但速度上稍稍不同,主要是简单作为两者关系的交代,同时又让两个角色能交错结合。但进到场内后就会看到主要的影像,两段的视频内容大抵相同,影像是循环播放的,在过程中,第一次出现的是说书人的声音,魔术表演与故事的关系便会伴著叙述的声音忽近忽远。第二次则消除了说书人的声音,让魔术以表演自身的姿态呈现,我试著建立起纯粹视觉性的阅读,没有声音而读著说书人的故事也像在看书一样。而后半部魔术师表演结束后配合闪烁的白幕,也是尝试不同的视觉效果和关系。

张允菡,美国梦,2018(录像截图),三屏录像,7分34秒。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说书人看着魔术师的扑克表演讲述了一段挺著名的纽约都市传说:下水道鳄鱼的故事。你提到魔术师和说书人都先得到了你所提供的文本启发,都市传说、魔术和你的文本之间的关系具体是怎么样?


我是先和魔术师开始工作的,将我写的文本和他讨论如何将内容转换成一段表演、文字描述的气氛和画面与哪些魔术技巧和效果较为贴近等。然后我再和说书人讨论,原先也是将同一段文本寄给他,讨论之后,他提议在拍摄当天感受现场的状态,再将他搜集选定的都市传说重新构思表演形式。在拍摄之前,我也提供他们我在纽约时候的照片、日记等等其它素材,让他们试著揣摩理解我对於这段影像的感受想像会是什么。

张允菡,Another fairy tale,2017,防水马克笔,报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你的作品常常处于一种过程中的状态,在纽约Residency Unlimited驻留期间完成的《你是否梦见这样的地方》(2017),你借用了《美国鼠谭》的动画来重新讨论“美国梦”,把这部动画的图像和本地新闻、个人记忆与文本拼贴在一起,你怎么回看这个阶段的创作,是什么带你到这个项目的下一步?


我觉得也恰好因为这几年我有很多时间处于移动的状态,在外部环境的不断变化之下,现实便会不断反映至自己内部的状态。发现差异后,进一步地去追问这些思考是从何而来,是什么塑造了我的视线。现在回头看在纽约驻留的时光,觉得在卡通、图像、新闻背后的文本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都可以再继续做不同方向探询。这次在UCCA的新作品主要是针对纽约驻地经验做出的观察与回应。

张允菡,What does it stand for?,2017,防水马克笔,报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当时你对纽约的观察是怎样,这些观察怎样进入你的作品?


纽约对我而言是个表演性质很强烈的地方,每个人看似光鲜亮丽,都试著在出头或挣得一席之地。而纽约的确也是充满机会谁也说不準的地方,所以在城市裡我觉得也很像在赌博,看是赌上时间或是金钱。但与其说在那城市里生活,我觉得大多数的人们更贴近于生存,然而扛著“纽约”二字的大招牌,好像只要待在那座城市里,便显得自己过得其实不太糟糕。


我在纽约的日子并没有如此惨烈,有些许经费的预算,也有朋友,即是不特别喜欢却也过得还算开心。当时我感觉纽约就像是魔术表演,即使你知道自己眼前看到的事情不见得是真的,却也心甘情愿地享受当下。当时还在国外就有拍摄作品的初步构思,恰好有机会可以完成。

张允菡,What a place,2017,防水马克笔,报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作品《你是否梦见这样的地方》涉及到的《美国鼠谭》(An American Tail)是一个1986 年的长片动画,讲述了一个俄国犹太裔的老鼠家庭移民至美国,故事开始于老鼠一家认为美国是没有猫的国度,于是兴高采烈地冒险旅途到美国,却发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是一个似乎以“谎言”作为开头,喜剧收尾的移民故事,你对于作品的灵感来源《美国鼠谭》有着怎样的记忆,故事里面难忘的部分是什么?和真实的纽约有怎样不同的感受?


我认为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人们对于当下现实生活逃逸的想像,总会向往他方有个“更好的生活”在等我们前去。小时候看卡通时就跟着里面的主题曲哼哼唱唱,小孩对内容的认知就是老鼠搬家失散又团圆的过程。在纽约时想着的是过往自己耳闻的纽约经验、曾经待过纽约的朋友们在这裡是什么模样?这段日子成为了他们现在的哪些部分?美国在我儿时是一个遥远地方的代称,有迪士尼乐园等等,连带想起被这些相关经验包围的时刻。想起这片卡通后,便重新找来看看,长大后当然会带着各式视角重新检视它,也如同现实生活在我身上积累的过程,回头看卡通时再也不单纯作为娱乐,而变成了更多层次的拆解。

张允菡,未竟之地,2015,影像装置,尺寸可变。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你是否梦见这样的地方》在Residency Unlimited的展出期间得到怎样的观众反馈?那时候正好在川普大选期间,当时你所呈现的关于“美国梦”更多站在怎样的角度?


我觉得来自不同国家的观众也会连结到他们是否看过这部卡通,美国人的反应往往是对照当今川普执政的状况觉得倍显讽刺。“美国梦”对我而言是从小到大一直环绕在身边的向往,从小听到的迪士尼乐园、不同时期有许多的亲戚朋友们移民等等。但我认为对于他方的向往是来自对于现况处境的反照,成为寄托,成为一种未竟的永恒,让我们总是可以想像一种更好的未来在前方。当我人在纽约时,看着身边不同族裔社群在这座大都市裡的拼搏生活,便想着这是他们想要的吗?这段美国梦的实践对他们而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认为艺术家的位置接近是观察者,藉以作品提问、映照出对世界更多的理解和思考空间。

张允菡,其实我们什么也不是,2015-2018,彩铅,水彩纸。展览现场:新倾向:张允菡,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18年3月24日-5月27日)。图片提供: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关于“地方”的解构和重新想象贯穿在你的大部分作品当中,比起“地方”,你也许更加关心构成这个区域的“地方性”是什么,能不能谈谈你在作品中所选的口述、想象绘画、魔术、说书人等等各种“地方性”生成的方法?


我认为对于地方性的经验、理解也是奠基于不同的个体所累积出来的,而口述和想像,就是因为每个人的感受经验不同,其实永远也“说不准”。我反而想着是如何把经验用不同的方式过渡、传递,但却保持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的空间恰恰正是不同观众能够加入自己视角的所在。田野调查我觉得也是外来旅者很重要的经验,同时也是充满想像空间的。我也还在梳理自己对于另一个地方的呈现与想像方式究竟是怎么生成的,我必须说这其实和个人的感受性密切相关,比较像是城市的氛围或个性呈现出来的不同模样。也或许是我自己在这些地方游走、观察后找到的线索,再想办法把它们用具体化的不同方式呈现吧。

张允菡,这时候认真的人就输了,2010。装置,语音导览。展览现场:2010年台北双年展,台北(2010年9月7日-11月14日)。图片提供:艺术家



《Your Museum》和《这时候认真的人就输了》这两件作品都有关于对机构、公共空间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提问,前者很巧妙地对公共建筑的命名反转,又在问到底公共空间的公共性在哪里。这件作品似乎倾向于讨论机构的概念本身而不是去戳穿具体的内部问题。类似的,后一件作品,你将日常政治带入到机构内部,在展览之中讨论展览之外的话题。你的作品常常作为一种中介在干预/调解(mediated)观众和机构的关系,能不能借此谈一下你对机构的想法?


我认为当时透过各式各样在现实处境的问题,回头去提问机构如何看待自身的概念,也包过机构在这之中如何成形。或者说,可以透过这些外在问题,去彰显内部的矛盾。《这时候认真的人就输了》这作品来源于2009年和同学在雕塑系的举办的展览方案,后来因为获得“台北奖”(台北美术奖,Taipei Arts Awards每年由台北美术馆颁发给优秀艺术家的创作奖项)而进到机构内,加上形式的转变(变成语音导览),机构也成为一个必须处理的对象。2010年,台北双年展邀请我参展,当时台北市立美术馆旁边的公园所举办的花博会(2010 Taipei International Flora Exposition)而引起不少争议和讨论,因为台北市政府为那次花卉博览会用了相当高额的预算以及其他可疑弊端等等,而“语音导览”总是在描述、补足我们眼前所见事物以外的事情,那么,展览也是有许多未能所见的事情,但这些事情通过什么来揭露? 因此,我便试着将两者摆置在一起比较,用一种诙谐、日常谈话的方式进行“假的”语音导览,因为对我而言,日常其实也是充满政治性的,它只是以各种面貌漫布在我们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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