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辉:玉门计划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2049   最后更新:2018/04/04 20:37:38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8-04-04 20:37:38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1990年庄辉骑车途经沙山子  


楚岩 | 采访

庄辉 | 图片提供


2008年奥运之际,庄辉离开北京来到甘肃玉门,和旦儿开张玉门照相馆,1年后照相馆关闭,这是他们的“玉门计划”。如今庄辉长期驻扎祁连山创作,整座山是他的实验室。玉门是庄辉的出生地,童年时爬上屋顶就能看到祁连山,直到13岁庄辉只身投奔大姐来到洛阳。


玉门,是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然而70年后,石油日渐枯竭,十六、七万人口纷纷搬迁,直至2006年庄辉回到玉门时,仅几万人口留城,包括拾荒者、流民和无力搬迁的老玉门人。


这个戈壁上建起的“临时”小镇,依然维持着3万人口的生计。庄辉发现有些人总是在相机前拿着当日的报纸,原来他们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以领取养老金。照相馆营业1年后关闭,1年的营业期正是庄辉和旦儿的计划。这个项目静默而直接地嫁入玉门人的生活,记录了玉门“最后的表情”,后来这些作品和故事在三影堂展出,名为《玉门2006-2009:庄辉和旦儿摄影计划》


庄辉在祁连山创作已是第八年,在山脉与冰雪中,他好像日渐与古代文人的山水世界重新连线。


ArtWorld:90年代的时候就从洛阳骑行到西北,当时是怎样的游历状态?后来又是如何打算驻扎在西北的?两次游历的状态有很大区别吗?


庄辉:当然有。我出生在甘肃玉门镇,这个地方就在祁连山脚下。1990年我和朋友练东亚骑自行车从洛阳出发到兰州,然后走河西走廊,经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再往南走上青海,经过格尔木到拉萨。当时的游历没有明确地跟艺术相关,但是我想让自己在游历中学习。当时每到一处地方我们就会拜访当地跟绘画相关的人与事,尽可能去了解和学习,这是90年的状态。但是现在回到祁连山,是另外一个情景,就是为了创作。


ArtWorld:关于少年时的甘肃印象,有没有一些鲜明的记忆中的画面,比如和祁连山相关的?


庄辉:挺多的,比如说你刚提到的跟祁连山的关系。我出生的那个城镇离祁连山六七十公里。天晴的时候,可以从镇子上看到南边绵延不断的祁连山,觉得它特别地神秘——这么大的群山,后边还有雪山,就想雪山后边又是什么?有时候也尝试带上干粮往山上走,可是走一走就吓回来了。老人讲“看山跑死马”,走走就觉得怎么越走越远。在城市里边走,一个房子、一棵树,有参照,有看得到的距离。但是真正走在戈壁滩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会发现那个空间变得特别地遥远。翻越祁连山是从小想要做的一件事情。对一个小孩来说,给他的想象空间挺大的。


ArtWorld:除了童年原因,来祁连山进行艺术创作的初衷是什么?


庄辉:我在北京有一个工作室,我为什么必须要跑到祁连山才能工作呢?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现在的文化艺术的处境迫使我要去考虑一些具体问题。比如说一个逃不出的话题,我们是朝东方看还是朝西方看?在我看来这些都可以成为我创作中的养分,可是有了这些养分,不还要做一些自己的事情吗?我采取的态度是,不管是东是西,我需要找到另外一个空间,让我从这个话题里面脱离出来,我要到另外一个空间里边去处理这些话题和事情。所以我选择祁连山,它是一个比较自由和自我放飞的空间


另外祁连山东西长约一千公里,南北最宽处五、六百公里,它覆盖的区域都是我《祁连山系》中所要游历的范围。祁连山区域包含了冰川、雪山、森林、荒漠、戈壁,形态特别丰富,祁连山的南麓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


这个地方虽然是一个文化形态丰富的通道,它却没有产生过自己本身的文化。所以我觉得这个区域比较自由,大家都有共生的一个状态。我选择这个区域不仅仅是因为它是我的家乡,有情结,主要我把祁连山作为我的一个实验性的空间。我想通过比如说十年左右的时间,来把我想讲的话和想做的事情,想要表达的一些看法呈现出来。


ArtWorld:事实上在你到祁连山之前,还有在玉门的几年工作。


庄辉:是。玉门是2006年我和旦儿一块去的。玉门市离我老家(玉门镇)约70公里,是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1938年开采,1949年解放之前石油开采量达到了全国的95%,50年代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它被确定为石油工业基地,是当时石油工人“光荣与梦想”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地处祁连山北坡,早先约公元209年前后,西晋人张华《博物志》中记载:“酒泉延寿县(今玉门境内)南山,名火泉,火出如炬。”清未至民国初年附近的人们就赶着骆驼来到石油河上淘油,这些是生产“洋蜡”的原料。1938年随着中日战争白热化,沿海运油通道被彻底封锁,国民政府开始加紧对玉门油田开采。当时就有大批专家和知识分子从各地赶赴玉门。自五十年代油矿区逐渐发展为油田城市,这里一直都汇集着中国石油工业的精英。八十年代初我曾经去过这个城市,那时的玉门人文化和生活品质都很高。谁能料想到经过短短70多年的开采后,石油产量越来越低,从十六、七万的一个城市,到了我们06年去大概只剩下3万左右的人。那时候非常惨烈,2/3的城市建筑已经被拆除,晚上没有路灯,到处都弥漫着恐慌和不安的情绪,这个曾经被传颂无数的城市轰然倒塌。

玉门老君庙油矿

玉门现状  


ArtWorld:在这样的处境下,你却在玉门开了一个照相馆,当时的动机是什么?


庄辉:06年考察回来以后,我们也非常吃惊,说实在的,不单是他们(玉门油田工人)美梦破了,我觉得我的美梦也差不多破了——怎么石油也会有枯竭的一天呢?后来我们想应该为这个城市做一点工作,可是我们不是一名记者,不能以记录或常规性的手段来介入,我们要以艺术家的个人身份、以自己的艺术方式来进入到这个空间工作。后来经过反复讨论,最终决定在这个地方开一家名副其实的照相馆,用当地的摄影师和当地的装修风格,营业一年。08年正好北京开奥运,我们决定(从北京)“逃跑吧”。08年过了春节以后就去提前找好的地方装修,7月1号正式开业,营业到了第二年就是09年的6月30号,关掉了这个照相馆。当时的工作计划就是照相馆营业一年,做一本研究和记录的图册,做一个展览,后来这些工作在2009年9月在三影堂《玉门2006-2009:庄辉和旦儿摄影计划》中呈现了。

玉门照相馆外景

玉门照相馆摄影室


ArtWorld:当时其实很多人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会有什么人来照相,人们会是为什么来照相?


庄辉:当时留下来的3万左右的人口(构成) 比较复杂。一部分是石油工人,因为石油还没有完全枯竭,还有可采的油;一部分是为配套石油工人餐饮的;还有一部分是从周边迁移过来的回族,这部分人属于无业游民,主要在拆除中寻找生计;另一批以河南人为主,负责收售旧货和破烂;剩余的是政府公职人员和无力搬迁的老玉门人。因为不同的身份,照像的要求也不相同,有照身份证照相的,有照艺术照的。有一种人我发现比较奇特,他们照相的时候拿一份当天的报纸,或者在脚底下放一块打印出来的牌子“某年某月某日”。这是我刚开始觉得很奇怪的一个事情,后来才知道这部分人是因为要领取养老金,必须每年要照这样的相,要把这个照片交上去证明自己还活着。

玉门照相馆顾客肖像

玉门照相馆顾客肖像

玉门照相馆顾客肖像  


ArtWorld:这个照相馆的设置已经介入到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当中,但是你们还是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去做这个艺术项目。这些照片和艺术作品之间的转换,你是怎样去看的?


庄辉:当时的想法是,这个城市的消失和其他城市的消失不一样。有些石油基地城市,比如说大庆,它的周边地理风貌(有麦子水草等等)决定了这个城市不会消失。而玉门这个城市,周围连麦子都种不了,一旦消失就可能从戈壁滩上永远被抹掉了。


我就想做一个这样的照相馆,我们不要加以修饰,就原本地把这些照片留下来,它更像这个城市的遗照。至于说怎么转换,我们的考虑是干预越少越好。


ArtWorld:开玉门照相馆时你有没有告诉别人这个照相馆只会开一年的计划?


庄辉:我们没有对任何顾客讲起过。当然从肖像权这些方面来讲,似乎有所告诫的会对顾客来说更为尊重。可是我觉得在这个事情上我们没有办法取舍,我只能让那个(照相馆)伪装得越像越好。那个照相馆当时开起来以后,我和旦儿那一年的主要工作不是在开照相馆上,我们当时去了很多其他相关的城市,那些依靠(自然)资源成长起来的城市做调研,最后发现在当年中国就有一百多个不同城市都是因为矿产资源的枯竭出现了问题,后来我们去了大庆、白银、攀枝花、茂名等地跑去现场考察,为了出版玉门的那个册子。

庄辉,《祁连山系4》,单路视频,彩色,无声,10分23秒,2014

2016年庄辉(左)和旦儿(右)在老君庙油矿


ArtWorld:其实《玉门计划》只是我们看得见的项目之一,所以你当时还是更想把这一些城市的现状以艺术讲述、呈现给外界吗?


庄辉:我觉得那一年对我和旦儿来说重要的是学习,通过这一个窗口(石油),可以看到、学到很多东西。


ArtWorld:城市消亡、城市搬迁在西北地区是不是相对来讲比较多?


庄辉:整个城市的挪移西北可能会多一点,不会像内地,内地拆迁的状况会比较多。西北的城市或者矿区,除了我们说的玉门以外,例如还有青海的花土沟油田等,好多地方都留下了以前的那个“故城”,然后人走干净了。跟内地不同,在内地资源采完了以后,人还可以在这个地方生存下来。而在西北地区就是为了去采掘资源,采完了谁也待不下来,就会把那个城市遗弃。


ArtWorld:还是挺游牧的。


辉:说游牧是浪漫了,我觉得像匪盗一样。把这个地方抢干净,就跑了。


ArtWorld:你在选择城市作为展览地址的时候有没有一些特定的考虑?比如你之前在洛阳做展,你说你是特意选择一个信息可能比较封闭的地方,让这个地方更多地了解当代艺术。


庄辉:那是比较早先的一些活动,在当时我认为河南这块地方比较重要。但我为了这个“重要”的意图也付出了挺多,结果发现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所以说我后来不再做这样的考虑了。在面对较大的环境时,作为个体有时候没法做出正确的判定。


ArtWorld:《祁连山系4》和《祁连山15》也有点像你跟祁连山之间的一种密切关系,从小时候跑到半山腰又回头,一次一次地,到现在频繁地穿梭在祁连山脉间。


庄辉:你可能说得比较准确,但我没有特意去考虑这个事情。但有一点是确切的,就是现在我能躲开城市就躲开城市。对现在眼前的这个世界,我有点恐惧,有点想逃离,山水正好可以给我一个借口逃离。


还有一个原因,都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宗教、没有信仰,但是在中国古代文人的系统里,他们即使没有确切的宗教信仰,但有一个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一直延续下来,我们能从山水当中寻出端倪,但这个东西逐渐被我们淡忘了。我们跟着无产阶级打天下的这个状态,的确也真的什么都不信了。但是实际上古代知识分子不是这样的,他有一个精神的空间、有精神的活动,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

庄辉,《祁连山系15》,单路视频,彩色,无声,10分,2016


ArtWorld:你也提到空间宽容度问题,是否也包括游历山水的方式,或者说是远在西北地区的生活方式,是否会使得心理空间增强而有更大的容纳?


庄辉:你会慢慢发现你还是一个有内心的人,拥有内心世界的一个人。否则的话,就是忙忙展览喝喝酒昏头昏脑的,这个我觉得也是挺恐怖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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