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婧 | 李明六记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2034   最后更新:2018/03/28 21:23:30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8-03-28 21:23:30

来源:艺术界LEAP 文:贺婧


从一份为李明在外滩美术馆五楼的展览量身定做的观展指南开始,作者贺婧在LEAP春夏新刊中用六个短章截取了自己与艺术家会面、交谈的片段,并由此出发,围绕着艺术家的创作历程展开联想和评述,从不同角度书写了李明影像创作中的核心议题。

《烟士披里纯:第二章——安全出口》(截屏),2017年

三频道高清录像装置,彩色,有声

4分30秒,14分17秒


当我写的时候,除了我写下的之外不存在别的东西。我觉得说不出来而又逃我而去的东西,是一些意念或某种被劫持了的语言,而它们大概让我毁掉了而代之以它物。

安托南·阿尔托

一份观展指南

#1) 建议放弃派发的展览说明,只跟随这份指南。


#2) 两者的区别在于,一页说明书除了能带来似懂非懂的安全感之外,并无其他意义;而一份可靠的指南却可能提供一个更为实在的陷阱。


#3) 请沿着前方黑色的栏杆,跟随这一层楼特有的空间路线参观。


#4) 想象自己走在一枚回形针里。针的两端播放有“安全出口”影像的地方,都不是这个空间真正的出口。它们最多只能算是游戏的边界。


#5) 也没有必要把它脑补成一个迷宫。远没有那么复杂。比起在有形的空间中迷失,这条路线的设计者想要的是另一种刺激——采集观众的情绪,将它们嵌套进形形色色的心理路线里。


#6) 一整条长廊的屏幕。不用全部看完,挑那些能立刻吸引你的画面驻足。很可能是那个出现在矢量效果图里的没有脸的男人,也极有可能是他身边像猴子一般在行走的裸体。专注地盯着他们,注意人的形象在位图和矢量图中的区别,直到空间中传来的声音悄悄覆盖成一层心理的阴影。


#7) 线性的时间被剪开之后,有可能平摊出一个面。也有可能平铺成一排屏幕。


#8) 究竟是一个作品还是许多个作品,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些屏幕的大小尺寸不一,在一个单一回路的空间里,它们无法原路返回成一个单纯的录像。


#9) 走出长廊之后,会转进一个面向窗户的房间。可以举起手机拍照,但要注意构图。如果恰巧是在闭馆前的时间来到,很可能会拍出窗外夜色与窗内屏闪不期而遇的效果。


#10) 心理空间的音量将被拧大,调节音量的旋钮藏在回形路线的第一个拐弯处。


#11) 有可能遭遇剧场般的情绪爆发。但布莱希特本人将永远感受不到这种屏幕时代的间离。


#12) 接下来进入的区域有可能会与刚刚走过的那段长廊相重叠。不仅是空间上的,前一秒和下一秒的记忆也将会叠在一起,就像用手去折一只回形针。


#13) 请想象如声音一般此起彼伏的画面,类似于午间新闻里所拍摄的人潮涌动的街头,只有少数几个形象能够在画中央清晰地显现半秒钟。画面的主角是画外音。


#14) 反复伸缩的镜头成为偷窥的一只眼睛。有声音从无数个屏幕背面刺穿而来。一个认真拍摄东方明珠的男人。


#15) 即使能记住上面这些画面,也不过只是记忆随机的安排。


#16) 中空的天井会带来能从这里逃逸的假象。但请记得镜像安放的屏幕不一定就是镜子。


#17) 展览的名字叫作“Rendering the mind”, 译成中文大概就是翻译你的心理和意识。不过你究竟是译者还是被翻译的素材,这一切都还不太确定。

《心渲染间》,2017年

多频高清录像装置;彩色,有声

“HUGO BOSS 亚洲新锐艺术家大奖”展览现场

外滩美术馆,上海,2017年

致谢外滩美术馆和艺术家


梅布里奇之马  


埃德沃德·梅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在1878年拍摄了一组马在运动奔跑的照片。以这组著名的照片为起点,我们可以展开下面要探讨的问题:


首先,它们在影像史中的位置之所以重要,同时能够成为诸多艺术家、哲学家所热衷于引用的典故,不仅仅在于这些照片第一次为人们揭露了“运动”的真相,还在于它们同时揭示出了影像自身的秘诀——一种可以处理时间的艺术。


它们也带来一种启发,即在那些执着于将“运动”作为拍摄和研究对象的影像里,真正吸引人的是一种双重嵌套的游戏:用影像拍摄运动,即是在呈现时间本身;而影像,作为一种由机器的运动转化而成的艺术,也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造形式。在这样一种创作关系里,运动和时间既是命题公式,也是命题本身。

埃德沃德·梅布里奇,《运动中的马》

Horse in Motion

1878年


因此,当一个艺术家执着于拍摄奔跑与行走、用影像不停地收集各种重复又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的时候,我们可以去设想,这个人必是长期执迷于某些本体的和结构性的问题、一种由于极简而最终导致了复杂的游戏——即使这种执着是以一种插科戏谑、甚至类似于神经官能症的方式被传达出来。这种语言模拟了一种心理上的障碍,以至于观众常常会若有似无地感受到眼前画面所铺陈出的陷阱。通过那些几乎不加修饰的动作、对话和场景,艺术家希望将日常发生的行为和事件还原成它们本原的面貌,也就是一种并非一定要存在某种意义的状态。就像是马在奔跑、一个人拼命地追赶车辆,或是两个男人在公园里交换他们的背心——它们只是发生了。发生即是行为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相却往往只能伴随着某种荒诞性才能被我们真正地注意到。


于是艺术家只能通过不断地创造画面来使这些行为得以“真正地发生”,尽管他的意图往往是要凸显它们的空洞。恰是这些空洞,制造了从画面的表象进入影像内部的真实入口、一种被结构化了的时间。就像埃德沃德·梅布里奇的那匹马一样,它使人们发现真相原来就隐藏在影像所制造的”幻术“之中,而只有通过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重复,时间才得以实在地向前推进。对于一位执念于在影像中投入劳作的艺术家来说,现实的时间不过是影像时间的草稿。

《运动》,2014年

八频数字录像;彩色,有声


 在Yoga公寓  


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我拜访了艺术家在Yoga公寓的工作室。尽管这样的访问早就已经是我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一部分,这个夜晚还是被我记录进了许久没有更新过的工作日志里。


对于这样面对面的交流,我是带着一种盲目而又确凿的自信来登门的,有点奇妙的是,我们的对话从一开始就跳过了令人尴尬的寒暄环节,直接进入了切实的交谈。早春的室内越坐越冷,艺术家说,除了茶水,屋里就只有一包虾干可以分享。于是我们一边喝热茶一边剥虾皮。手指的精细动作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疏解了语言表达的焦虑,很快,两个人都进入了咀嚼零食给人带来的那种放松状态里。在这期间,艺术家一直戴着一个黄白相间的毛线帽子,乍看上去像是顾城最有名的那一顶。我意识到对面是一张有着像小孩一样怪相的脸。他保持着好似一直在微笑的神态,不倒茶和不抽烟的时候,双手插在衣兜里,不停地眨眼。我们交换了不少彼此珍藏的故事,但因为后来的日志只记录下了他的部分,到今天我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说过了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他一个人在柏林的公园长椅上如何被一名惯偷搭讪,又在怎样情况不妙的当口被一个路过的乞丐所搭救。这个故事的槽点在于,艺术家后来发现,这个穿着举止都像乞丐一样的家伙其实是另一位著名的艺术家。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谈话都只是若即若离地触碰到了艺术的话题。这种心照不宣的回避可以说是非常意外的默契。之后我们起身去其他房间看作品。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艺术家正在创作的绘画。他说他喜欢画画,却不太愿意把自己的画拿出来。

《屏幕幽魂》(截屏),2016年

单频高清录像,7分46秒


屏幕上播放着一部艺术家穿着淘宝上买来的道袍在海边放风筝的作品。因为是反差强烈的黑白片,屏幕的反光会令我们时不时看到自己的脸。我在心里快速地估算了一下他自己从头到尾看完这件作品的次数,然后短暂地升腾起了一种对影像工作者的钦佩之情。整部作品几乎都是艺术家拼命向天空摆动手臂试图放飞一只扎成iPhone剪影的风筝,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堂吉诃德和他的风车。与此同时,一道骇人的“咔嚓”声突然从屏幕上方的摄像头传来。在很短的反应时间里,我认定自己进入了艺术家的游戏圈套——作品之意并不在作品本身,而是要引诱观众坐到屏幕面前,适时拍下他们的照片。我把这个念头告诉艺术家,他想了想说,这样也不错。


很快这个环节就变成了一场完整的放映会。按照时间倒序,差不多看了十几部作品。最后的一件拍摄于十年前,艺术家在一束强光下不停地抓挠自己,屏幕里皮屑飞扬。


回程的路上,出租车经过了好几片荒地和一座很长的桥。我在自己的脑袋里断断续续地回放了这个晚上的几段影像,感觉自己好像从某种热烈的迷雾中走回来,刚刚驶进了真实的生活。而关于上面这几段叙述,我想引用艺术家在他近期的一件作品里已经引用过的一句话:


“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我以最大的真实度还原这段往事,毫无任何粉饰。”

《烟士披里纯—第二章:安全出口》,2017年

三频高清录像装置,彩色有声

14分17秒,4分30秒


 无事发生  


在怎样的文化境况和心理结构下,贾樟柯电影里的三线城镇青年和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浪荡子会变成同一个人?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喜欢用自己的身体度量城市,即使今天的都市生活并不欢迎过多实体的参与,他们还是难以摆脱掉一种身体力行的心理习惯和行为准则,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气定神闲地观察着周遭一切的风吹草动。他们中的个别人有可能会成为艺术家。他们的创造性恰是从那些无事发生的地方生发出来。


对于这样的艺术家来说,并不真正存在着什么作品。毕竟,要去完成一件作品的这个概念会令人非常扫兴。有的只是一些时间的结果,它们可以幻化成任何形式寄生在那些可能被人们看到或感受到的地方——一辆自行车上欢快燃放的焰火、和偶遇的阿姨在公园里闲逛一个下午、国土局马路对面经过的一匹白马、民用GPS系统里的一段风景…….如果他们恰好发起了一出令人惊异的表演,也不必去分辨那到底是即兴所致还是反复排演的结果。在一个严肃的游戏者那里,两者是可能同时发生的。


当梅尔维尔小说里的抄写员巴托比(Bartleby)对所有事情都说出那句“我宁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极其严肃的否定家和思考者。这样的人并没有游戏人生,他们的行为只是很难被规范。在一个高速运转的社会里,人们容不下那些想要停下来东张西望的人。而现如今,即使连艺术家和哲学家都快要丧失这种特权了。于是久而久之,这些无害的年轻人就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施暴者。而当我们看到施暴者的身体暴露在镜头前的时候,一种被虐和施虐的双重快感就得到了升华。

《今日无事发生2号》,2012年

四频数字录像;彩色,有声


 海上追风人  


艺术家寄给了我一份长达152页的作品资料,每一页上都有文字、图片以及影像作品的密码链接。我点开了它们,却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些挂在视频分享网站上的影像作品旁边,优酷、土豆和爱奇艺分别向我推荐了不同类型的“关联视频”。不同类型、但聚合着一种高度的同质,让我这个局外人立马毫不费力地窥探到了屏幕背后那个隐形社区阴暗而奇特的力量。只需随机列举几个视频的标题,你们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

格格HOCKEY

小美好

傻白甜是指什么?

《武侠之哈哈哈哈哈哈》

捣弹的吃鸡花絮

海上追风人

《不可自抑的情绪》

模拟世界之偶遇白龙马

击打我

《2013 0601下午》

KTV上班断了爱

和我一起看海吗?

…….



我很快意识到,比起手里这沓精心编纂的行业读物,这些视频背后的世界能为我们进入艺术家的创作提供更加快捷的通道。它确实对细节和深度上的抽丝剥茧毫无助益,却能精准地描画出一种整体的气息和语境的定位。尽管这样的勾联看上去像是源于一个巨大的偶然,但仔细想来,这些“周边链接”的事物里所带有的那种平庸而又光怪陆离的气质,确凿与这位艺术家的作品之间存在着一条忽隐忽现的基因纽带。其实对于每个创作者来说,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这样一种原生性的基因,它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他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和之后都无法与其生活脱离开来的那一部分。这部分存在是无法通过学习和分析被提炼的,而一旦被外部的观念文本或定义所固化,也只能沦为艺术对生活的一种标本式的征用。

《烟士披里纯—第一章:国土局马路对面游过一条大白龙》

2017年

单频高清录像;彩色,有声

2分18秒


对于这样一种颇难相处的关系,艺术家选择成为一个观察者。像是丛林里的植物学家,他熟悉和亲近这个丛林,却并不是属于它的一部分。一种研究和反思的关系模式在这其中被建立起来。在这一过程中,艺术家需要与自己习以为常所迷恋的东西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要为创作保留出理性和反思的空场,同时也不能任由观念和知识凌驾其上。只有反复不懈地调控这一精度,才能使得作品兼具创作的审慎和日常的活泼。


由此,一种对混合时间的剪辑干预就成为艺术家劳作的主体。作为一门真正的手艺,剪辑不仅是行为的,也是观念的;它有着雕塑过程一般的确切,同时也兼具写作的劳动中那种萦绕不去的观念性强迫症状。剪辑的动作本身正在成为一种真空的复合时间,它将艺术家的生活和创作长期笼罩在屏幕的时态里。也正因如此,在经年的剪辑劳作中,艺术家开始逐渐将这种指向了影像时间本身的焦虑和反思作为他工作的对象,而不再满足于早期那种田野采集式的反应和刺激。

《直线,风景》,2014至2016年

26频高清录像;彩色,有声

尺寸可变


欢迎来到午夜问答  


这是李明寄给我的一段录音里的第一句话。在这个录音中,他清晰而流畅地回答了我提出的问题。然而我却不得不承认,李明是一个令我感到困惑的艺术家。


这可能与我跟他以及他的作品相遇的方式有关。《今天无事发生》是我看到的第一件作品,那是在2013年。因为它很像是“早期李明”的一束漂亮集合,那一帧飞行气球飘向天空的截图就这样替我大胆而清晰地描画出了某种创作面貌的最初轮廓。尽管后来所证不虚,然而这种盲目的确凿本身很快就遭到了我自己的质疑。“双飞”,立刻纠正了这一判断。这个艺术团体为大家呈现的结果太博眼球,以至于在达到了预期——一场被认定是集体行为的狂欢——的同时,没有办法也不会再有人去深究其中某个个体的真实样貌。再之后就是颇具代表性的《运动》和《变焦》,李明又清晰起来,并且开始显现出一种去掉杂音之后的真实格局。《MEIWE》却造成了新的失焦,无论它的外在形态如何完整,都有可能被判断为这些年来最不那么“李明”的一个展览。因而直到我进入艺术家的工作室,“李明”或多或少还是清晰的。但是在后来整个作品放映和交谈的过程中,我对于自己之前所有判断的笃定和质疑却一直在交替发生。眼前的李明帮我推翻了一些结论,也替我印证了不少先前的揣摩。尽管这听起来十分顺理成章,却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会让人感到如此立体。我开始意识到,李明醉心于这样一种游戏——除了不断地否定自己,他还喜欢邀请观众进入一个反复推翻又不断建立的进程,由此在一种共同相处和彼此能够感知的共谋关系下完成双方各自的反思和自省。这种邀请有时候很友善,有时候又必定是个陷阱。然而不安却不是由观众所独享。有些吊诡的是,这种变幻莫测的不安全感几乎成为了李明这些年来最稳定的工作方式。


所以当我在这里指称“李明”的时候,李明到底是什么(谁)?是李明本人、李明的作品,还是李明为他的创作阐释所写下的那些文字?(后者实在是比作品和艺术家本人都看起来更加纠结的矛盾体。)所以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李明?所有这一切根本无法清晰地辨认。变焦一直都在持续。当我们常说艺术家总是与他的作品紧密相连时,这不过是又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陈词滥调,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创作者都真正如是。这也就是为什么,李明的作品总是传达出一种深层的心理焦虑,这在根本上是艺术家本人无法与他的创作相拆分的结果。

“新倾向:李明”展览现场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

2015年10月至2016年1月


1703(李明个展)

地点:天线空间,上海

时间:2018年3月23日至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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