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林呼:西北的秘密和历史
发起人:毛边本  回复数:0   浏览数:1537   最后更新:2018/03/23 23:14:20 by 毛边本
[楼主] 毛边本 2018-03-23 23:14:20

来源:艺术世界杂志


地标:阿拉善神根峰


栾志超|采访整理

那林呼|图片提供


因为是内蒙古人,那林呼的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后来在采访那林呼工作室隔壁的贺勋时,他也谈及这位会弹会唱的邻居每日里的弹唱带给他的愉悦。尽管成长在距离西北并不算远,且同样多民族聚居的地方,但那林呼觉得西北于他而言仍然是熟悉又陌生的,那里的古迹以及历史和文化是需要不断地重返去真实体验和探访的。唯有路途的艰辛和时间的雕琢才会让认知从表皮抵达内里,艺术的个人化创作则进一步让认知和感受具体化。因此,2016年的六七月份,在友人贺勋和康学儒提出西北行的建议时,那林呼便一同踏上了长达八千多公里的自驾行——从北京去往西北,探索他们感兴趣的遍布在西北各处的丝绸之路上的地方和遗迹。


以对这片地域历史文化的好奇为契机,在出行前,他们达成了此行必须创作的共识。各自拿出各自的方案,一路边走边创作。那林呼在此前两年因为一场死里逃生的车祸的缘故,开始培育和繁殖菌种。在此次西行途中,他带了三四十瓶菌种,与沿途的速写式绘画及文字一起,作为自己的《秘密》埋藏在沿途,以期同当地的自然环境、气候及不可知的未来发生关系,也将菌种的命运留待这个地域去生成和改变,并构成这一地域未来之历史的一部分。

行走路线


ArtWorld:2016年因为怎样的契机去了西北


那林呼:首先要说一下我和西北的关系。我是内蒙人,尽管不属于西北,但是北方人总有些共同点。我有很多关系很好的西北朋友,大家之间的性格比较吻合,喜欢一起喝酒唱歌。一开始是我朋友们要去——康学儒本身就是甘肃兰州的,贺勋有西北情结。以前我并没有把西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走过,也就是去兰州、拉卜楞寺这些地方转一圈就回来了。所以,我就和朋友们一起去了一趟。当时计划从北京出发,开车沿途穿过内蒙,到达内蒙最西北的角;从额济纳旗黑水城路过,再下来往兰州走;到敦煌这一代,再折到青海湖;再到银川,从那儿再折回北京,总共走了八千多公里。


一开始大家只是说去玩,但我觉得纯玩对我没那么大的吸引力。我们并不像上班族每天工作压力很大要去放松一下。本身就是自由职业者,再去游山玩水没有新鲜的东西。我很想通过这次旅程做一件作品,觉得去西北会给我带来很多感受和想法。


ArtWorld:当时是如何确定要行走路线的?


那林呼:刚开始,大家都很文人气,列了一张地名表,根本没地图。康学儒和贺勋首先列的地名。所有书上有的,他们想去的,就都列了下来。具体操作的时候,就根据这些地名设计路线。最初的框架是他们俩定的。我根据框架增加或减少一些地方,也有我个人的喜好。我不想去旅游胜地,也不想去人多的地方,所以无人区就选择的多一些。总之,去的都是一些人少,同时也很纯粹的地方。这样比较刺激,也比较有挑战性。后来,一边走一边查地图,一边加了很多意外的地点。走到一个地方,发个朋友圈,可能会有玩越野、极限的朋友说旁边有个什么地方值得一去,包括哈拉湖就是从朋友那里得知的。


我们去了哈拉湖无人区,海拔四千多米,手机在那里没有信号。我们当时在那个地方把车钥匙丢在了七八十公里远的山路上。我和贺勋两个人走了十多公里,往回走找车钥匙。因为是无人区,很少有来的车。那片地方属于蒙族区,有几个蒙古小伙子看我们挺惨的,就开着车拉我们回去找车钥匙,幸运的是找到了。因为手机没有信号,没有任何联系的方式,康学儒就在车的位置等着我和贺勋。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康学儒还在车那边眺望着,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回去接他。半夜三四点开回来的时候,路特别险,全是山路大坡和悬崖。路上还看见几只野鹿在路中间打架。


ArtWorld:刺激和挑战具体是指哪方面的?


那林呼:首先,路很难走,开车很惊险,也很累。到了之后,什么都没有,就是很纯粹的到一个地方有一个东西,然后去亲临看了这个东西。但是,要去这个地方却是要跋山涉水的。可能要开到深夜,可能要迷路。真的像《西游记》一样去西天取经——只知道我们要去那边,但并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艰辛就来自于路途本身。这种在路上的感受是一体的,和去南方的感受还不一样。


比如从成都往南藏走,或者云南贵州那一带的路,两边全是绿树,路也全是小路和山路。你不会觉得有那么荒,那么恐怖。你的视线也没有那么广,就是看着路,觉得在赶路。西北的路全是直的,看到的都是两边的地平线。太阳升起落下,那种光线、戈壁的荒凉感,带给你视觉上的感官刺激是很不同的。


ArtWorld:自然感和宇宙感是不是要更强一些?比方你刚才说到云贵的路都是人造的,觉得就是一条路。但在西北会觉得走在一片旷野上?


那林呼:是,就像走在旷野上。现在有高速好多了,很多地方可以直接开过去。在从临河到额济纳旗的那段路上,走在一条县道上,路上坑坑洼洼。拉大石头的车开过之后,漫天烟尘,什么都看不到。山尖上又是一片雾,也不敢走,搞不清楚路面的状况。沿途基本上也没有同行者。我们有一次走到老牛湾的湾口,开车一直到深夜,感觉似乎没有尽头,永远在走,好像永远都走不出去。


ArtWorld:就你自己而言,以做作品的形式去那边有什么不同?


那林呼:去游玩是被动的。之前学校组织写生去过一次,后来有朋友叫去玩,大家跟上就去了。我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渴望去游山玩水的人。去做作品对我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你会思考一些问题:这个地方和你的关系,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为什么想在这个地方做作品。这些问题不是你一开始就清楚的,而是在路上的时候想清楚的。


首先有一个内心的契机想去一个地方,但当你真地到了那个地方,你的感觉会发生变化。如果你到了那个地方,仍然有强烈的感觉,跟你的初衷是一样的,那就证明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这个时候你就会去思考更多问题,包括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想要做什么,以及接下来要做什么——创作会帮助你把这些都分析清楚。游玩的话,可能就只是歌舞升平了一下。我从小生活在内蒙,歌舞升平对我来说太日常了。


但西北对我来说还是有异域感的。我在呼和浩特生活,说白了跟其他城市没什么区别。但其实,我对沙漠、戈壁一直都有情结。那种地貌给你的感觉不一样,在那样的地貌中生活的人有他们独特的气质。黑水城在一片沙漠里面,后面有一条黑河。以前那里是绿洲,但现在全部干涸了,全变成沙漠了。沙漠里竖着古城墙。这种异域感会让你联想到很多那个时期的东西。你能在那个地点去体验这种历史,以及这种历史带给你的感觉,包括命运、人类、足迹。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东西,我的作品也是想和历史发生关系。


ArtWorld:西北带给你的这种异域想象源自何处?


那林呼:首先是我们都知道的“丝绸之路”,包括《西游记》走的也是这条路。西域通往欧洲,这个地方不光是一条商路,还是一条文化传播的路线。这就会引发很多的遐想。当时还没有海路,这是中国与欧洲在当时唯一的一条通道。所以,西北是一种历史情结。


地标:额济纳黑水城遗址,图中为艺术家正在就地创作


ArtWorld:你去之前有一些基于现有图像、他者讲述的想象。行程开始之后,这种异域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那林呼:这种感觉会更强烈。我们生活在都市中。特别是商品时代的所有东西都是快消品——从杯子、碗到建筑,都是大批量生产出来的。这些东西给不了我们任何感受,因为没有人的因素。但到了西北,首先这个地方会给你强烈的感受。西北的环境相对恶劣,人少,有很多不适于人类居住的沙漠、戈壁。可能从几百年前到现在始终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在这个地方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历史。不光是表面的西北多么豪爽之类的,而是蕴藏着深厚的历史文化。


图像只是图像,想象也只是想象。在真实的体验中,你得到的是综合的感受,包括气候、干旱、日晒、风沙,等等。我们去黑水城的时候,折腾完之后没有水喝,就中暑了。那种亲身的生命感受,绝不是图像能够给你的那种轻松的体验。而且,八千多公里的路,我们差不多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气候。要经历很多困难,都是亲历的体验——冒险、意料之外的困难、体力与精力的付出。


ArtWorld:你身边想去西北的人都是出于或者说抱着怎样的想法?


那林呼:大多数都是一种很简单的想象。不管是对人的想象也好,或者对风景的想象也好,都是去感受一下。我并不认为有多少人真的是有多么深刻的需求而去西北,无非是一种情怀,一种去看看的想法。但情怀可以成为一个入口。如果没有情怀,别的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文化和历史本来就包含在情怀里。


地标:青海高原

ArtWorld:你沿途做了怎样的创作?


那林呼:那段时间,我在进行菌类材料的培殖。我把在北京培养的菌种装在瓶子里带着,但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好这些瓶子里的菌种要如何和当地发生关系,我要如何解决它。我是走在路上的时候想到的——把绢纸装进菌种的瓶子里,埋起来,变成一个秘密。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够自然地发生,而不是主观刻意的做法;是真实的,而不是编排好的。绢纸上面有的写着当时那个时刻的感受,一些小的想法,有的画眼前打动我的景色。这些画类似于速写。我当时带了墨水和丙烯,但丙烯是无用的。因为那种感觉是不需要色彩的,只需要蘸上墨水勾出轮廓,用线条留白就够了,不需要添枝加叶。


ArtWorld:你通常都选择一些怎样的地方来埋藏?


那林呼:我对那种人和自然对抗的地方,人和自然环境的交界处更有感触。在这些地方,你不会觉得人类的力量有多强大,自然的力量就充分地显示在那里。而那些人类的东西,比如寺庙,它其实在当时只是一个大家烧香的地方。但年代及自然环境抹除了它的功能性,它的来由和经历的历史在几百年后变成了今天的命运。


同样的,我埋下去的每个瓶子也有自己的命运,每个瓶子内的菌种有自己的变化,每个地方的气候和地理环境都是不一样的。而且,一路上因为太热太干太晒等等自然因素,在没有埋起来之前已经在路上发生了变化。这也是它的一种命运。命运总是和自然一起形成的,指向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又是不可预知的。所以说,命运本身就是时间。我只是设置了开头,结果是需要靠时间走下去的。


地标:玉门关汉长城

ArtWorld:你当时培育了一些怎样的菌种?


那林呼:大部分是霉菌类而霉菌一般只能长在潮湿的地方。所以,西北本地是没有霉菌的。我把霉菌装在瓶子里带过去,也是在那边仍然保留霉菌适应的生长环境。或许多年之后,外界已经没有这样的霉菌,但我的瓶子还在地下生长。或许也会从中蔓延出来,以苔藓或者其他的形式存在。


ArtWorld:霉菌的创作是如何开始的?


那林呼:在2016年去西北之前,这系列作品已经做了两年。这和我的经历有关。有一次车祸我死里逃生,新的我还存活着,继续走新的路。中间的环节是最痛苦的,也是最记忆犹新的环节,从旧到新的连接点。霉菌是一种食物,坏掉的时候还在发霉,发霉之后就分解掉了,变成了一种新生的开始,旧的结束。所以,这件作品是我当时的一个状态。去寻找历史古迹,也是相似的心情。这些历史的存在或许已经失去了以前的功能或者样貌,但对我们来说是另外一种存在。在经历过生命之后,游玩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更希望去体验命运、历史,看看当初那条路上的事情。我当时一直沉浸在这样一种状态里做事情,觉得是命运在让我继续。


ArtWorld:你们一路只是跟一些自然风貌、文化古迹发生关系,还是也有跟当地、当地的人和日常发生关系?


那林呼:我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像下乡一样去到一个家庭里面,在当地生活一段时间。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走这样一个行程。而且这个行程本身就很远,每个地方都要住很久的话,可能一年都走不完。而且,我觉得我们对人都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本身就是不客观的文艺情结。我们的终点不在于人,也不是说去了解当地的民情或者人。


地标:额济纳胡杨林


ArtWorld:就你的观察,随着一些国家层面经济及社会政策的实施,以及现代化的带动,地貌和历史遭遇到破坏或变迁吗?


那林呼:其实大部分荒漠地区都是不适于人类居住的。那些著名的地方都是条件非常恶劣的地方。这些地方是无法破坏的。还没有和当地发生什么关系,你就已经中暑了;还没有破坏,你自己就先受不了了。正是因为这种自然环境,那个地方才保持着它原始的样子。包括那里的人,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拍片子,他们就理解成你是在拍电影。但我觉得这没有关系,也没有必要去解释。因为这是他们的生活所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大家可以交流共通的东西。这并不是说不尊重,而是保留各自的生活状态。


地标:阿拉善神根峰


ArtWorld:我觉得我们讨论西北的地貌和历史文化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把它距离化、陌生化。从你的经验出发,你觉得我们在今天进入这样一个地方以及它的历史文化时,在多大层面上我们和它是发生关系的?


那林呼:西北的文化和古迹的确年代久远,我们没办法把它变成现在的东西。我们之所以会觉得神秘,也正因为它离我们太遥远。我觉得就我们今天而言,西北扮演的是一个往回拉的角色。我们现在在往前走,走得过快,需要刹车。我们这些年一直处于这种快餐式的生活中。大家越做越表面,但其实都是包装,骨子里没什么东西。这种节奏带来的是浮躁。因此,我们就需要往回看,西北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我们在讨论西北的时候,肯定不是在说它的发达或前卫,而是它的历史文化,它的性格,它的原生性,它的回溯感。我们需要历史文化,需要厚重的东西把我们拉回来。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往回走的一个方向。西北的价值在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它的历史文化、厚重悠久跟我们当下的轻飘感是很不一样的。

ArtWorld:不管是命运,还是各个层面的杂交,这些都仍然是抽象的;你会考虑当下在进入这样一个地理版图的时候,更多地进入到具体的层面吗?


那林呼:这需要一个前提,你要真正地在那个地方去生活,去了解。你不可能去一两次,就对那个地方本身的东西有了把握。那绝对不是去一两次就能够去体验或者感受到的。如果讨论到当下的话,那就不是历史带给你的那种光辉和形象了。它就变成了一种现实,一种相对的落后。但它的落后是相对于时代性的前沿,但就文化的积淀来说,西北还是有相当的沉淀的。我个人觉得,这个事情更适合西北籍的艺术家来做。


地标:茶卡盐湖


ArtWorld: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外来者有了距离和陌生感,不会更敏感一些吗?


那林呼:我不认为其他地方的人会对这样一个地方更敏感。我觉得还是自己对土生土长的地方最敏感,最了解大部分去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猎奇,或者以类似的心态去看待这个地域。这样的表达未必是准确的,看到的只能是表象。他们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一个地方是怎么回事,而是在印证自己的想象。但这种想象都是表象的。没有生活,是无法抵达深层内里的。你得先度过这样一个表象的阶段,才能看到表象之后的东西。否则产生的关系仍然是自己的关系,而不是和西北的关系。


而且,很多东西和一个人的成长脱不开干系,是生长在骨子里的东西。外来者总是存在地域性的问题,你是带着对一个地方的地域标签进入的。但对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来说,地域性是骨子里的东西。他们能很自然地表达出西北的感觉。他们不需要包装,不需要说我是西北的,他做的是西北艺术。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西北的感觉。这样会非常合理,因为他生在这里,从小被这些问题所浸染,是看着这些问题长大的。现在哪怕走出了这片地域,但仍然想要表达这样的一些问题,这是很正常,很合理的。

地标:银川西夏王陵一二号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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