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的世界上你畏惧的是什么?怀疑的是什么?追寻、希望、梦想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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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灰常灰 2018-03-07 10:59:07

来源:典藏Artcoco 文:王凯梅


《ELF PORTRAIT(BLUE MOON)》,2008,布上油画


《畏惧·怀疑·探寻·希望·幻梦》,这是菲律宾艺术家杰拉尔丁·哈维尔(Geraldine Javier)为她在上海阿拉里奥画廊首次个展所起的展名。作为一名视觉艺术家,明知道同观众的交流首先是从观看开始的,那么展览题目的命名又期待给观众提供怎么样的线索呢?杰拉尔丁·哈维尔,在2018年的世界上你畏惧的是什么?怀疑的是什么?追寻、希望、梦想的又是什么呢?这些词汇所代表的情绪将一个用艺术思考塑造内心世界的艺术家带到我们面前,而我们与她的相遇就开始于花园。

走进花园

在阿拉里奥画廊白黑对比明暗反差的展览空间里,白色空间中的主体作品《未察觉的遗忘》是一个由上百条从天花板垂下来的丝线吊起来的白色小画框组成的装置,大小不一的画框内嵌着绣在丝绢上的各类热带植物的图样,浮悬在画廊的半空,被四面渗入的无形的风轻轻吹拂着,如同飘在画廊空间的一团云。有些画框内安装的不是植物刺绣,而是镜子,它们轻轻闪动着,引诱着人们走进这团悬在空中的植物花园。镜子中可以看到自己,也可看到那些仿佛是被连根拔起的热带植物葱郁的枝叶、粗壮的根茎和同根茎一样粗壮的刺绣背面没有剪裁干净的线头,刺绣制作的手工感带来环境背后的人的气息。

装置作品《未察觉的遗忘》展览现场(© 艺术家,摄影/JJYPHOTO)


悬在空中的植物让人想到著名的古巴比伦空中花园,那是一个容纳了古代神话和先人技艺的早已不复存在的文明奇迹。神话的另一面告诉我们的是花园对人类文明的重要,人类对美与自然的追求是有别于大自然其他造物的人性的一面,在古代社会是凝聚着人类智慧和想象力的地上伊甸园。美术史上充满了以花园为主题的礼赞花和植物之艺术作品:波提切利的《春》描绘在神的花园中漫步于花团锦簇中的美神们,据说这幅画中包含着至少500种文艺复兴时代生长在佛罗伦萨的花和植物。波提切利是在用艺术家的想象力和一名文艺复兴时代之先锋掌握知识和认知世界的方法,用他完美的绘画技巧建起一座连接人神世界的花园。中国唐代的《簪花仕女图》描绘在花园中悠闲踱步的贵族妇女和服侍她们的侍女,她们头上簪插的花卉,华贵长袍上绘着的各种花草图案,还有侍女手中的团扇上描绘的盛开的牡丹,让后人对那个遥远盛世的豪华美景和美人充满想象。花园,一个限定的范围内精心策划的空间,就如同绘画一样都是打开世界的窗口。福柯有言:花园是这个世界最小的一部分,同时它也是整个世界。

杰拉尔丁·哈维尔,《玛丽亚·玛德莲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对话》,2013,布面油画,213×244 cm


对于杰拉尔丁·哈维尔,花园确实重要到了是她的整个世界。五年前,杰拉尔丁搬离马尼拉市中心,来到内地山区一片荒废了的芒果园,在山与路之间她建造起了工作室、起居室和她的花园。这以后她的艺术创作就如生活本身一样,与乡间生活的目的和节奏同生共轨了。杰拉尔丁出生长大在菲律宾的外省,乡下田园生活中同植物、小动物的亲密关系充满着她的童年记忆。读书时搬到首都马尼拉,这个庞大混乱又充满生机的城市是她成人生活的起点,也是她日后离开的出发点。她带着马尼拉城市的巨大能量返回乡下,不仅是要寻找童年记忆,也是将生活的动力带到热带雨林。在2015年搬到乡下后的第一个展览——“作为风景的心智也是风景”,杰拉尔丁这样写道:


“当我在自己的世界中迷失的时候,让我如何为你描绘这个世界?在马尼拉生活工作二十年后,我渴望回到乡间,渴望有一个比阳台大的花园。如今,在热带雨林和菲律宾村庄之间,我建起了我的世界。就像飞鸟和蛇串进我的花园一样,园子外面村民的生活也传入我的耳中,带给我回忆和想象。这里的生活并不是田园逃遁,这里有另一种艰苦和复杂。园子里的一对狗,性格倔强,可照旧可爱。每天有新的疑惑、困难、新的快乐、欲念,尽管旧的一切还依然存在,还有不变的丛林和山。生活的烦恼无奈依然存在,而我发现自己更容易接受这一切,我做到了内心平静,但不会自鸣得意。2

先做护士,然后做艺术家

出生于1970年的杰拉尔丁·哈威尔是菲律宾当代艺术界最具影响力的女艺术家之一,尽管她的父母亲都是知识分子,杰拉尔丁也早早显示了对艺术的兴趣和天赋,但在父母亲看来,让女儿做一个显然养活不了自己的艺术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中学毕业后的杰拉尔丁和众多菲律宾女生一样进了护士学院,被培养成了一名职业护士。菲律宾是世界上按人口比例输出劳工最多的国家之一,在东南亚、香港乃至美国,菲律宾女佣和菲律宾女护士几乎成为了菲律宾的代名词。对于许多菲律宾年轻人“外籍劳工”也是生存和改变个人命运的最佳途径。不过,杰拉尔丁选择了用艺术改变人生的道路。在上护士学院之前,她与母亲的契约是先把护士学院毕业方才可以考虑做艺术家,或许母亲的期望是女儿对艺术的痴情会随着时间减弱和遗忘。然而杰拉尔丁几乎是故意把护士毕业出国考核的课程考砸之后,母亲一心期待的女儿做一名脚踏实地有工作保障的护士的梦才算破灭了,1993年,杰拉尔丁考取了菲律宾大学艺术学院绘画专业。

《CITY MOUSE》,2008,布上油画

《OUNTRY MOUSE》,2008,布上油画


一个需要先做护士才能做艺术家的人生经历会为她的艺术留下怎样的痕迹呢?杰拉尔丁的早期作品常常游荡着一种忧郁阴森的氛围,动物、昆虫的标本,枝叶茂盛乃至阴森可怖的树干是她的画面中经常出现的主题。2009年在新加坡美术馆举办的“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世纪的菲律宾艺术的叙事”大展上展出的杰拉尔丁的三联幅油画,其中一幅描绘一个阴郁的城市街道上倒在地上的一具尸体,另外一幅描绘一名在街上举枪瞄准的男人的背影,而中间一幅名为《自画像(蓝月)》的作品则描绘了一只长着丰硕的鹿茸,与观众对视的梅花鹿。这是杰拉尔丁把自己比作一只被困在城市街道中被围追的鹿吗?还是这噩梦一般的情景反射出艺术家对现实中死亡和暴力的日常做出的无助的反应?人蜕变成鹿,向往像鹿一样在林间自由地奔跑,而隐藏在树丛中的人类的猎枪,是否会被鹿那美丽忧伤的眼睛打动而产生恻隐之心?杰拉尔丁用鹿的自画像表达一种呵护生命的渴望,她将自己化作那些像鹿一样美丽无辜的小动物的保护者,“小时候我养过兔子、羊和狗,鹿是这些我的童年宠物的象征。”3


1521年,葡萄牙探险家麦哲伦的西班牙战舰抵达了菲律宾七千多个岛屿中的一个小岛Mactan,即刻宣称“发现了菲律宾”,几个月后,麦哲伦和他的战舰在与岛上的土著民Lapulapu交战中船毁人亡。关于菲律宾的国家创业的传说也因此有了来自不同视角的多种解说,复杂性、多元性是经历过殖民统治历史的民族和文化最显著的特点。西班牙殖民者给菲律宾带来了天主教和西方古典主义写实绘画的传统;三个多世纪后,美国在菲律宾的驻军带来了西方现代世界的自由信念:携枪自由和流行文化、十字架和吉普尼4,天主教徒忠诚的信念同缺乏安全感的社会气氛是历史与现代的交锋面上孕育出来的多元共生充满张力的菲律宾的现代性。杰拉尔丁的作品中有宗教体验的神圣感,世俗社会危险不安的气息和与死亡的种种相遇,混搭着波普文化的骷髅符号被挪用泛用的黑色幽默态度,这些构成了杰拉尔丁早期作品的特点。

杰拉尔丁·哈维尔装置作品《山、工作室和电视机》(局部)的展览现场(© 艺术家,摄影/JJYPHOTO)


2013年的作品《玛丽亚·玛德莲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对话》中,圣经人物玛利亚·玛德莲娜穿着一身红色拉毛长袍坐在一片神秘的风景前,她的表情凝重,两手拉着坐在她身边的骷髅手。红色拉毛外套的玛利亚·玛德莲娜在杰拉尔丁的影像作品《红色反击》中,以一个行走在黑暗森林中的小女孩的形象出现,她将格林童话中的无辜的受害者“小红帽”,演绎成一个在斗争中成长的“森女”的身体和认知觉醒的寓言。杰拉尔丁对死亡的着迷无疑同她做过护士的个人经历密切相关,同时,她的创作意识扎根于菲律宾社会的复杂性:天主教的仪式感、神秘主义的精神体验、万物皆有灵的信仰,东西文化的交汇、本土与国际“混搭”的文化基因。杰拉尔丁的油画作品中象征主义的符号同超现实主义的氛围形成她的绘画风格,画面笔触细腻,色彩饱满,如经典电影画面一般的完整布局和清晰层次,显示了一个卓越地掌控了油画功底的画家娴熟的作画能力;而她作品中由丰富的想象力构造的一幕幕神秘优美的图像既令人捉摸不透也令人难以释怀。这些作品造就了杰拉尔丁在菲律宾艺术家群体中出类拔萃的表现,在东南亚艺术市场上她也是最受藏家追捧的艺术家之一。

回归田园,返还社区

然而,自2013年杰拉尔丁离开马尼拉,返回乡间后,她的创作发生了多方面巨大的变化,最显著的一点,杰拉尔丁决定暂时放弃油画和人物绘画,改用丙烯作画并开始探究绘画具象描绘中的抽象性。她的画面开始延伸出第三维度的造型和雕塑,以织物和刺绣这种承载女性身份的媒介发展出包括绘画的装置和影像作品。“单纯的绘画不能满足我的表达欲望,而我最恐惧的是我变成市场期待的生产同样类型的成功作品的艺术家。”5在阿拉里奥画廊的个展上,与白色空间对面的黑色空间中展示的也是用丝线悬吊在空中的植物刺绣画框,这些镶嵌在黑色画框中的植物刺绣在暗色中摇曳,带来对夜晚的想象,也回应着穿过画框投射到墙面上的影像作品中模糊的画面。在画框下面,杰拉尔丁铺设了一片泥潭,上面散落着画有植物图案的搭成房顶造型的小木板。这件名为《山、工作室和电视机》的作品是杰拉尔丁对她生活的拉巴宝村庄(Barangay Ibabao)的一种沙盘式的微缩重现,Barangay在菲律宾的他加禄语中并不单纯指村庄而是代表“社区”,对于杰拉尔丁来说,她的田园回归也是给自己所在的社区的回馈,通过艺术制作同外面的大社区建立起一个共同属性的集体。

杰拉尔丁·贾维尔,《莫奈》, 2017, Ink transfer on beeswax or encaustic, liquid graphite, acrylic, 48×58.5 cm(© 艺术家,摄影/JJYPHOTO)

杰拉尔丁·哈维尔,《致喀布尔的园丁》(局部),2017,布上液体丙烯和液体石墨,243×243 cm(© 艺术家,摄影/JJYPHOTO)


对于逃遁到田园生活的城市出走者,一个普遍的认识是他们是一群离群索居的出世者,但杰拉尔丁所做的更让人想到的是那些在远离世俗责任后,以个体能力去改变世界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情怀。苏东坡被贬职后为民造福修水坝,移居到特立尼达的多伊格(Peter Doig)为从未看过艺术电影的岛民开设电影俱乐部(Studio Film Club)。杰拉尔丁的作品中繁杂的植物刺绣是由她住居社区的妇女一针一线完成的,在这个微观经济圈里,艺术家为社区中的妇女创造了就业机会,她们的经济状况会因此而改变。但艺术家是否能改变世界?这一点杰拉尔丁很怀疑,她也疑惑自己做得是否足够,就像在她工作室中总是打开着的电视机把她的隐居与外面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一样,杰拉尔丁的艺术是她参与生活的方式,吐露出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存有的那个改造世界的宏图大略。


在这个以情绪为主题开启的展览上,花园是主角也是暗喻。杰拉尔丁用蜂蜡、液体石膏等等黏稠性的材料创作的作品,以及她用近乎波拉克的泼洒式方法描绘的繁茂的花草植物,表达她对守护花园的园丁们的致敬。这些园丁,有的是著名的艺术家,像莫奈几乎用大半辈子的时间画他花园中的睡莲;特鲁德·杰基尔(Gertrude Jekyll)是英国工艺美术造园的核心人物,她以艺术家对色彩的感受用花卉在大地上绘画;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在得知自己患上艾滋病后,在海边造了他的精神小屋和花园,用耕作和写作表达他对生命的眷恋;而悲剧人生的行为艺术家安娜·曼迪亚塔(Ana Mendiata)在短暂的生命中一直用身体丈量土地,在杰拉尔丁的演绎中,曼迪亚塔的身体隐没于繁琐的花草之下,回应着她归于土地的宿命。

杰拉尔丁·哈维尔,《在黑暗森林中住着神秘的生命》,2012,摄影,50.8×76.2 cm


而最令我感动的园丁反倒是一对无名的喀布尔老人,在美军轰炸的间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河里取水来浇灌他们的花园。杰拉尔丁用细密的线条描绘了数不尽的花朵植物,画面充满着温润水彩的流动感,如同一幅汇集了所有花卉的百科全书的插图,令观看者有着坠入万花筒般的眩晕体验。看护花园与守护生命,都是在追求幸福的感受,在伦理的天平上是否有轻重之分呢?在人类何以成为人类的问题上,花园已不再是人类逃离现实的庇护所,而是人类对社会和公民责任义务的寓言。生活在热带雨林中的杰拉尔丁用艺术和生活回答她的疑惑,面对世界并不变好的畏惧和怀疑,她依然用艺术去探寻一条可以改变的道路,就像她心中怀有的那一个小小的希望和幻想:有一个更美更大的花园,“现在,让我们照料我们的花园。”


文|王凯梅

图|阿拉里奥画廊


1法国哲学家伏尔泰在他的哲学小说《老实人》中,有一段著名的结尾:“现在,让我们照料我们的花园”

2展览画册,Landscape as a State of Mind is a Landscape, Finale Art File, 2015年5月

3 ibid

4吉普尼(jeepney)的名字来自吉普(jeep),最早一些军用吉普被美国大兵遗弃在街头,菲律宾人把这些吉普车车斗加长,然后开到街上去拉载客人。今天,尽管美国人走了多年了,但是吉普尼却成了菲律宾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5笔者与艺术家采访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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