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尹秀珍:野草的锋芒
发起人:蜡笔头  回复数:0   浏览数:2277   最后更新:2018/02/02 21:23:58 by 蜡笔头
[楼主] 蜡笔头 2018-02-02 21:23:58

来源:佩斯画廊


VOGUE专访尹秀珍:野草的锋芒


VOGUE film

出品人 Produced by:张宇 Angelica Cheung

主演:尹秀珍 Yin XiuZhen

导演 Director:李崇智 ChongZhi Li

造型 Styling:金继平 Charlie Chin

摄像 Cameraman:毛硕文 ShuoWen Mao 唐家祺 JiaQi Tang

剪辑 Editing:杨跃强 Sebastian


摄影/章超 造型/金继平 撰文/赵梦莎 编辑/秋楠


时隔四年,尹秀珍再次举办个展,这是一次对其新作小而全的回顾。在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个人的历史经验与外部社会的变迁始终是尹秀珍艺术表达的根基,而她也从未停止对表达的实验性探索。 她勤勉、高产,有着不输年轻一代的旺盛创造力,创造了一系列当代艺术史上不能被忽视的杰出作品。

I. 野草

为了最新个展“以终为始”,尹秀珍连续两个晚上都在画廊布展到后半夜。开幕当天的上午,尹秀珍早早回到展厅,想在日光下仔细检查最后的布展效果。宋冬是第一个观众。他陪同尹秀珍一起走了一遍现场,一边交流想法,直到采访时才分开。十几年以来,尹秀珍就没有换过发型,一头蓬松的齐肩长卷发看上去很有生命力。她出门也不刻意梳头,洗完澡后把湿头发捋到额前用干发毛巾一包,长出去的部分就随手剪掉,“就像野草。”她说。

野草向地下扎根,尹秀珍却截断了它们的根系,趁水泥未干时一棵一棵栽种下去,最后在画廊的展厅里种出了半人多高的一片荒原。《种植》(2017)是展览中无声的一片景观,枯黄的植物“长”在水泥基座上,像是一座有生命力的纪念碑。水泥是尹秀珍作品中很有代表性的材料之一。十年前她的另一组《指甲系列》,无数根长长的手指甲直直地嵌入水泥,更直接地体现了对生存的比喻。材料的流动性、物态变化过程的能量转换总能让尹秀珍着迷。比如水泥,原本是粉末,遇水又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她最感兴趣的是材料之间的对立融合。

尹秀珍,种植(现场及局部图),2017,混凝土、荒草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2015年起,尹秀珍开始用陶瓷做新的材料实验。在景德镇,她注意到人们用吸铁石检查釉和瓷泥里面是不是有铁的杂质,陶瓷师傅提醒她,陶瓷烧制最怕有铁,因为铁会在陶瓷表面形成黑色的瑕疵。这一禁忌启发了尹秀珍,她研究了陶瓷和铁的烧制温度,进行了大量实验,从而使金属软化膨胀。她在做好的瓷泥上摁进去一把锋利的小刀,高温下的利刃便瘫软下来。铁继续膨胀,而瓷则在烧制中收缩,形成了角力。融掉的铁刺穿了瓷,于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相互瓦解中留下了撕扯的裂痕。

尹秀珍,融器 - 刀子9,2017,瓷、刀子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尹秀珍,融器 - 镜子6,2017,瓷、镜子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II. 较量

比起以往作品呈现出的收敛温和,这一次,尹秀珍似乎任由那些隐藏的破坏力显露出来。从展厅进门第一件的雕塑开始,一个背部插满金属排气管的天使倒塌在地,像是寓言故事的开篇。一把刀、一把尺、一个闹钟被熔在青白的瓷板上。“你能感受到那种内力的较量。”尹秀珍在描述作品中常常用到“较量”这个词。

“尹秀珍:以终为始”现场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尹秀珍,消息没送到,2017,泡沫、不锈钢管、消声器、尾喉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在宋冬看来,妻子在艺术上有着让他羡慕的敏锐与直觉。“我特别欣赏她作品当中的锐气。她的锋芒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而是很有力量。”平时宋冬做饭,尹秀珍负责准备工作和善后。“劳累的、看不到成果的活都是她在做。”偶尔尹秀珍也会上手帮忙,她的即兴烹饪总能让人惊艳,“但是如果让她再做一次,就不是那个味道了。”在宋冬看来,尹秀珍的出格、反对规则的脾气跟她在艺术中的选择是相通的。从十八九平的胡同杂院搬进北京近郊的工作室,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始终都在一起。

尽管在艺术上志同道合,在工作中经常协助对方,但同为艺术家,他们两人的“较量”从学生时代起就开始了。1985年,尹秀珍在落榜复读了三年之后终于考入首都师范大学油画系。宋冬是她的同学,当年他18岁,她21岁。这个对艺术有着独特见解,又在学习上喜欢较劲的人吸引了她。宋冬常常因为画得不满意而惩罚自己:不吃饭。有一次尹秀珍看不过去,便去食堂给他打了一份小炒。就是这一份小炒,从那以后宋冬再也不吃青椒肉丁,因为他要在内心珍藏这份记忆。“那是我吃过的世界上最好的饭菜。它已经在那个时间凝固了,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持续着。”宋冬回忆起两人决定性的时刻,满脸笑容。从1986年1月1日开始,到如今步入银婚之年,他们仍是彼此的挚友、伴侣、亲人。

尹秀珍在作品“壁器 - 13”前,作品正在佩斯画廊展览“尹秀珍:以终为始”中展出拼色针织毛衣、 电光蓝半裙均为Burberry;彩色刺绣平底鞋Christian Louboutin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家宣言》里面有一句话常被引用,“艺术家要避免爱上另一个艺术家”。 比起其他的艺术家夫妇,尹秀珍和宋冬更加主动地找到了同为艺术家的相处之道。从2001年开始的固定合作项目“筷道”就是夫妻之间的“比赛”、艺术家之间的“较量”。一次在饭桌上,他们掂量着手里的筷子,决定了合作的想法。制定好筷子的尺度规则后两个人便分开创作,期间一直保密,到展览当天才向对方公开。宋冬回忆起2002年的“筷道”。他的方案是一根铜制的金箍棒, “我从小就喜欢金箍棒,小能进耳,大能擎天,打全世界都不得了。我就把孙悟空借金箍棒的这段动画片也放在了这个金箍棒里,沾沾自喜。到了纽约,我告诉她我做的这个无所不能。”但尹秀珍却做了一根“软”筷子,里面装得是他们生活中的日用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布口袋刚好能装下宋冬的“定海神针”。“筷道”本质上是一道简单的二元命题,也是对夫妻关系的最佳比喻——筷子本身是独立的,但要成双才能使用;一双筷子的两支尺寸体量要一致,夫妻之间也要同步,在创作上谁也不能落下。他们都是勤奋且活跃的艺术家。艺术是他们的相处之道,“筷子”是他们思想的共同结晶。

尹秀珍与宋冬的合作项目“筷道”展览现场,2002年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III. 搜尽经历打草稿

初到景德镇时,尹秀珍用一截毛衣的袖口上釉做实验。她惊喜地发现高温下衣物的纤维消失了,但它的形态甚至纹理细节却都还好好保留着。“衣服没有了,但留下了什么。(于是)我决定那件作品叫《21克》。”用灵魂重量的假说来命名这件作品,是因为在她眼中衣服就像人的灵魂,携带着不同的经历,是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她也试着把从衣服上取下的碎片和绒毛塞在瓷板的缝隙中,像夹缝中冒出来的五彩野草,也像用布料来“缮”瓷的裂痕。传统用色釉来彩绘,而尹秀珍说她是“用人的经历来彩绘”。

尹秀珍,21克(局部及现场图),2015-2017,瓷、聚合板、玻璃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尹秀珍,壁器 - 13(现场及局部图),2017,瓷、旧衣服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尹秀珍1963年出生,从小内向,安静,甚至有点闷。比她大九岁的姐姐是她最早的艺术启蒙。姐姐初中毕业插队,画宣传画、刻剪纸,也鼓励她开始画画。那时候她被红色教育鼓舞着,只想当兵,没想过艺术会变成自己终身的职业。在集体经济体制下,人们穿着的服装非黑即蓝,视觉印象中总是黯淡又整齐划一。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拥有一件新衣服要凭票买布,多子女家庭都延续着小的孩子捡大孩子的衣服穿的勤俭传统。在服装厂工作的母亲也常把姐姐的衣服改给尹秀珍穿,这也成为她日后大量使用衣服进行创作的诱因。

她把衣服形容为人的“第二张皮”,也就是文明的表皮。这张皮带着人的痕迹,承载着不同的经历,也映衬出不同人的审美、价值观。1995年,尹秀珍举办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个展。在做《衣箱》时,里面叠放着她从小到大穿过的衣服,用水泥浇筑封存。衣服的柔软温馨中蕴藏着尹秀珍的个人经历,她将这种承载私人历史含义的材料与冰冷的城市建筑材料并置,用自己的记忆来做作品。尹秀珍经常用衣服这个最为亲切日常的材料给予观众沉浸式的观看和思考。比如《内省腔》《迷幻腔》这些根据特定场地制作的装置通常有着建筑式的内部结构,相近色彩的衣物拼接成一张膜包覆在特定的结构上,像一个有生命会呼吸的巨兽,走进内部就像是置身于一个硕大的器官中。

尹秀珍1995年作品《衣箱》正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1989 后的艺术与中国:世界剧场”展出中

尹秀珍,内省腔,2008,旧衣服、不锈钢、镜子、声音、海绵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二十多年来,尹秀珍经手的旧衣服数也数不清了。而她也在搜集和使用这个材料的过程中,不断地借由衣服审视自己,观照他人,让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不断地做交换。尹秀珍借清初画家石涛画论中的“搜尽奇峰打草稿”来形容自己的行为——珍视衣服所代表的每一个个体的特殊性。

知道尹秀珍会为作品收集旧衣服,于是周围的人有闲置衣服就会通知尹秀珍去取,或者带着衣物上门。宋冬更是主张“物尽其用”的旧物回收者,他们的工作室像个旧货市场。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尹秀珍早已习惯了用触手可及的材料做作品,又用作品做成家中的家具什物,在日常中创作,把日子过成了艺术。

尹秀珍在作品“木马”前,作品正在佩斯画廊展览“尹秀珍:以终为始”中展出。灰色针织上衣、黑色牛仔裤 均为Burberry; 黑色西装外套 Zara; 黑色平底鞋 Christian Louboutin

尹秀珍,木马,2016-2017,钢架、旧衣服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IV. 化百八烦恼

制作《泪器》的时候,尹秀珍用坯土的口部轻轻地扣向自己的下眼睑,眼窝压出来的凹陷便成了泪水的容器。《泪器》的基调是安静而感伤的,尹秀珍一共制作了108件《泪器》,对应的是佛家所说的“百八烦恼”。尹秀珍用作品细数着108种“人的烦恼”,而她自己的烦恼或许就在这几百次仪式般的动作中一一化解了。

尹秀珍,泪器系列001(局部及现场图),2016,瓷、金 © 2018 尹秀珍,佩斯画廊供图

似乎时间带给一个女人的压力很少体现在尹秀珍身上。回想起生命中经历的每一个阶段,她都觉得很珍贵,无法替代。现在她经常会写错自己的年龄。“我想慢慢变老,不提的时候好像就忘了。”不过她偶尔也会意识到女人在更年期后就要进入老年了,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尹秀珍近四十岁做的母亲,有时候她带着女儿宋儿睿出门,陌生人会误以为她是孩子的姥姥或奶奶。但儿睿并不觉得自己的妈妈与那些年轻的妈妈有什么不同,倒是艺术家的创作环境给她带来了丰富的体验。正在念初中三年级的女儿叫尹秀珍“大尹子”。“她还小的时候我在家做作品,她就在里面爬来爬去。我和宋冬参加不同国家的展览开幕,只要她在放假都会带她去,她也参与过我们‘筷道’的创作”。尹秀珍展览开幕当天也是女儿宋儿睿作品的“开幕日”,她为学校的艺术节设计了一个投影背景。尹秀珍为不能到场支持女儿感到抱歉,她拿出展览邀请函给儿睿看,说“我们同一天(举办展览),对不起,妈妈去不了了,拍点照片吧”, “我问她觉得我的(作品)怎么样?她说挺酷的。”

艺术占据了这对艺术伉俪前半生大部分的时间,回想起要孩子这件事,尹秀珍说“是年龄在推着自己,不得不思考”。如今,她觉得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是孩子让他们更好地认识自己,也更好地思考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

* 尹秀珍个展“以终为始”将在佩斯北京持续展出至2018年3月3日

返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