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的 不怀好意的 黑色幽默的 卡塞尔文献展
发起人:不举手不发言  回复数:0   浏览数:2001   最后更新:2017/12/08 21:11:34 by 不举手不发言
[楼主] 不举手不发言 2017-12-08 21:11:34

来源:布林客BLINK 作者:刘斯坦


五年如一瞬,上一届卡塞尔文献展给我的伤害未平,第十四届卡塞尔文献展又来了。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是纳粹政府倒台后,由德国艺术家阿诺德·博德(ArnoldBode)牵头创建的德国现代艺术展览,目的是接续因为纳粹统治所产生的艺术断层。第一届卡塞尔文献展举办于1955年,当时德国艺术界已然苏醒,这个艺术展试图清理横跨第三帝国时期的近五十年的艺术发展脉络,故名文献展。德国压抑了几十年的艺术冲动一晌爆发,无论是观众还是艺术家都饥渴得不行,展览威力可想而知。

前三届文献展,展示现代艺术,承接过去,盛况空前。从第四届开始,文献展回到当代艺术的内容上,这下德国现当代艺术的文脉就算是接上了。前四届展览都由创始人阿诺德·博德亲自策展,内容很是牛逼;由此,卡塞尔文献展成为了世界三大艺术展之一,其参观人数目前已超过威尼斯双年展和圣保罗双年展。

正因为文献展的举办是为了填补纳粹执政期间的艺术断层,这个展览始终充满了浓烈的文化使命和政治意味;比如今年的主题就被定为了“向雅典学习”,先是在雅典分会场展览,然后移师回到卡塞尔继续,其政治含义很明显。

同时,在参观这次卡塞尔文献展时,我特别观察了参展人员的构成,发现除了当代艺术展一贯吸引的年轻人群体之外,居然连中老年观众也不占少数,大约占到了30%的比例——想想如果是上海双年展里,突然出现了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奇异的现象也可以从本文中我拍摄的相片和录像中观察得到。

今年的文献展最吸引眼球的一件大型作品利用了主场馆门前的绿地,做了一个户外的巨型装置。五年前的主办方并没有利用这块草坪,结果被一群青年艺术家们的帐篷占领;今年展览选择主动出击,阿根廷艺术家马塔·米努欣(Marta Minujín)把十万册被各种政府禁过的书收集在一起,搭建出了一个一比一大小的帕特农神庙,视觉效果相当震撼。我的观展之旅,便从这个《书之帕特农神庙》的作品开始。

Marta Minujín 作品 “The Parthenon of Books”


要把各种大小的书本垒成希腊神殿的形状可不容易,这个作品的视觉效果之所以如此成功,就是因为艺术家先用脚手架搭建出建筑的外形,然后再利用塑料薄膜将一部部禁书缠绕和包裹在一起。雅典卫城的帕台农神庙在这里被新的材料重新铸造,我们不妨称之为“禁书神庙”。

Marta Minujín 作品 “The Parthenon of Books”


这是艺术家第二次搭建《书之帕特农神庙》;早在1983年,阿根廷军事独裁政府垮台后,米努欣就第一次完成了这件作品。在那次的展示中,整座神庙被最终拉倒,所有的禁书可以被观众自由取走,脱离被禁的状态。而在这次的文献展中,这个装置的选址是建立在20世纪30年代纳粹烧书的地方——米努欣试图用这个象征着民主和言论自由的神殿,提醒人们今天仍然存在着的文学和新闻审查制度。这些参与装置艺术的禁书均由德国民众捐赠,它们曾一度被禁或目前仍然处在被禁的状态里,将会在该作品拆除后全部交还给公众。

夜景 Marta Minujín, The Parthenon of Books


《书之帕特农神庙》远看晶莹剔透,如缀满宝石的水晶。而“禁书神庙”一概念,自然是象征了智慧的丰碑和对于信息的管控。其实,这座神殿效果的完成态并非在白天,而是在夜晚。到了晚上,透明薄膜内部的灯光亮起,整座“禁书神殿”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这个寓意也很直白了——被政府控制的禁书却在黑暗中带来光明,勾勒出古典西方文明的源头。

卡塞尔文献展主场馆,Fridericianum美术馆


卡塞尔文献展的主场馆是弗里德里克美术馆(Museum Fridericianum),原本建筑门楣上标注的这几个字“MuseumFridericianum”也被做了文章,在这一次的文献展中被涂成了“安全是可怕的”(Being safe is scary)的字样,颇有点居安思危的意思。

Fridericianum美术馆门楣题字


进入场馆的第一件作品是尼克·埃里克斯(Nikos Alexiou)的新媒体装置艺术《结束》(The End)。这件数码投影作品从天而降,把古典的拜占庭马赛克图案用鲜亮的色彩制作成了数码动画,地板上会流动、旋转、变换的几何图案构成了一块神奇的地毯。这件作品显然是在探讨现代科技对古代艺术的再创作。

Nikos Alexiou 作品 "The End"


不少人在刚遇见这个作品的时候还心存怀疑——可以走上去吗?流动画面明确的边界总是在提醒着观众展品和观看之间的礼貌距离。然而,卡塞尔文献展是目标明确的当代艺术展,年轻观众不在少数,而这些关注当代艺术、参观经验丰富的年轻人总不怕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于是,在大部分人还在疑窦丛生时,那边已经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妹子站到流动的地毯中去了;然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站了上去,场面一度失控。我还心想这会不会搅扰了这件美丽的作品,数码图案被投射在人群里,搞得乱七八糟的;结果万万没想到,色彩斑斓的动画效果居然在不同的人身上投射出现了神奇的效果。

观众同作品互动


动画投射在人群中,人群的影子同时也参与和影响了地面的动画,这种古代图案和现代人的互相投射,产生了一派光怪陆离的情景——站上去的观众一个个都在好奇地观察动画投射在自己身上产生的奇异装饰效果,不少人纷纷拿出手机拍照恋念。

这件本着把古典艺术传送到新科技时代的装置艺术,在观众自发的互动下出现了新的生命,从古典穿越到当代,从二维平面蔓延开来到三维的世界。但同时,至此场景,古典艺术的内核终于在现代科技和现代人的重新创作下,被彻彻底底的解构掉了。这也引发了人们对古代艺术现代化的反思:古典艺术被玩成这样,还剩下了多少古代的东西呢?所以标题《结束》似乎也寓意着艺术家对这种观看体验的预见,流露出了对一种对古代文化终结的反思。

在这次文献展中,我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策展人挑选了很多互相关联的展品互为对照。其中第一个被我注意到的就是三件和“黑幕”有关的作品。首先来看看保加利亚艺术家StathisLogothetis在1970年创作系列综合材料装置作品“E273”。从正面看,深色的背景,鲜红的主体,一张隐喻着人物的座椅,可以看出来这个作品和委拉斯凯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有直接对应关系。

Stathis Logothetis 作品 “E273” 正面


大画家委拉斯凯兹的这幅教皇肖像,正是因为用颜色、构图、神情精准刻画了教皇英诺森十世的暗黑和深邃让人们印象深刻,在世界范围内闻名。而Stathis Logothetis创作的这个装置也可以被视为是一种权力的肖像:红色的衣服,姿态端正,扣子扣得紧紧的,这是严肃威权、权力所有者的象征。

委拉斯凯兹 作品 《教皇英诺森十世》


他背后是一片令人生畏、难以捉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为什么他没有头?权力背后的黑暗又是什么?当人们转过一个角度去看椅子的背后,权力主体与黑暗中隐藏的真相关系,就会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红色的权力主体和身后的黑幕由一个红色的脐带相连。原来这个权力的所有者只是这一片黑暗的代理人,是这片黑暗外显的具象的触角。

Stathis Logothetis 作品 “E273” 侧面


黑暗是什么呢,黑暗就是权力天然的恶,或许是根植于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人的肉身不过是他的木偶,是被他控制的玩具;所以这个权力的代理人没有头,从正面看,似乎那一片黑暗就是他的头部。也就是说,他没有思想,他没有属于自己的脑子,他的思想就是那片无言的黑暗,而他的肉身则是黑暗欲望的寄生所。

Takis 作品《锣》正面


第二件隐喻黑幕的作品是希腊艺术家Takis1978年制作的装置作品《锣》(Gong,1978)。《锣》从正面看就是一块黑色的大铁片,颇有极简主义风格。就在你莫名其妙地围观这块不知所云的东西,或许还在心中咒骂作者这锣是个什么鬼的时候,这大铁片就会忽然以极大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咚!”其声响之大,震得人们直往后退。然后,它马上又恢复来安静,变成了一块沉默的黑幕。过一段时间,它又会冷不丁地发作,发出“咚!”的巨响。

Takis 作品《锣》背面


这块锣的背后其实有一个机电装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击前面的这块铁片,发出巨大的声响。而这个机械装置被藏在了黑幕的后面,被高高悬置,不绕道铁皮的背后根本无法察觉。但一般人又因为害怕这铁片忽然发出的巨响,而不敢到它的后面一探究竟。就我的个人理解,这件作品似乎是在控诉不透明的政治结构;正如艺术家Takis的所表达的,不透明的政治从外面看就是一块黑幕,但他背后还是遭人设计,默默在运作,所以时不时的、随机的就会搞出点幺蛾子,整出个政策的巨响,吓得人们一大跳。

在安静的展览环境中,这种物理而真实的听觉惊吓非常的真切,因为这锣的声音是在太大了,在偌大一个展厅内,很少有观众可以承受这种不可预知的重压——基本上看看外表就走了,时不时地回来一下,可小心脏实在受不了这“咚!”的一响。大概面对不透明政治,我们的感觉也会差不多。

Kostis Velonis 作品 “Lifewithout Democracy” 正面


第三件作品是希腊雕塑家Kostis Velonis的作品《没有民主的生活》(Life without Democracy),这件雕塑从正面看还是一样简单而不知所云,一块黑幕立在展厅的中央。但从反面可以看到,这块立体的黑幕背后有层层叠叠的木结构,一个一个的楔形阶梯状木块被整齐地摆在了黑色的格子上。它就像是一个倒下的桌子,倾斜后的角度暴露出了藏在桌底下的秘密。

Kostis Velonis 作品 “Lifewithout Democracy” 侧面


以我的理解,这种结构象征了政治议会里各个党派的“席位”。这好似是一个控诉假民主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楔形席位底部的入口都是悬空的,其实是够不到底的——即不接地气。说白了,一般人就别想挤到这些席位里去了,议员可不是谁都能当的。用更直接的题目来表述,这个作品不妨就叫“民主的黑幕”。

这三个和“黑幕”有关的作品都位于展厅第一层,策展人别有用心地让观众用参观的路径去体会这些作品的内在联系。另外有一层是视觉传达相关的作品展,也体现了卡塞尔文献展的策展人在强调展品内在联系的布展思路。

Panos Kokkinias的摄影作品《Nisyros》


在视觉传达主题的展厅这一层,最容易叫人理解的是这幅由希腊 艺术Panos Kokkinias创作的摄影作品《尼西罗斯》,Nisyros是一个希腊的小岛,常年度假胜地。艺术家Panos Kokkinias在这张尺寸不小的摄影作品里,呈现出了一派宏大的旅游业盛况,画面记录下了各种游客们“到此一游”的全景图。

在这个高1.5米,长达3米的大照片里,观众可以细细观察海滩上的每一个小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姿势动作都十分清楚;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卷轴画,你会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小空间。观众很容易就能沉浸到对局部的观察中去,搜寻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每当你找到一个主题,把目光投向那个场面,再放大一个观察的尺度,你就像是又能进一层爱丽丝坠入的兔子洞,而整个场景就越来越写真、人们变得真是越来越滑稽。

Panos Kokkinias 作品 “Nisyros”局部


放大到了这个尺度,我们基本上能够想象出来游客们在这片海滩上照出来的相片大概会是什么样子了。

简单的说,这张作品包含了很多很多张作品,包含了很多很多个视角。这种捕捉群像的想法应该说是不难的,很多人去比萨斜塔、埃菲尔铁塔玩,都会不怀好意的偷拍那些摆出滑稽姿势的游客们;但我们自己常常也干出这样的事情而不自知。面对这张相片,你会发现自己津津有味地观看一群人时,眼睛会不自觉地移到另一群人身上,忍不住会去猜他们在拍什么样的相片。

Panos Kokkinias 作品 “Nisyros”局部


目测一下,这片海滩上得好几百人吧,各种空间穿插期间,相当复杂,呈现了各种视角的复杂性。这种“上帝般的视角”就是一般游客去埃菲尔铁塔和比萨斜塔很难能拍出的效果。作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谓用心良苦;有点类似德国摄影师安德烈·古尔斯基(AndreasGursky)的“超清视野”,艺术家从远处拍摄几乎无穷远的视角,使得所有的人都是同等大小,而且同等清晰;于是他们的地位也是平等的,没有画面的主次之分——这样的公平使得谁也不会更加抢镜,观众才能毫不察觉地在不同的视角之间游移。

这个作品探讨了“视角”在视觉传达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平面表达艺术中,视觉传达中作者给予观众的视角总是占有决定性的地位。

肯定有人要说了,这照片明明是在讽刺游客嘛,全都挤在一个超级多人的沙滩上装逼拍旅游照嘛。当然,我们不可否认作者在这个画面的内容上表露出的讽刺意味,用一种幽默的语态描绘出了现代人奢侈的无聊之态;但因为策展人的把这个作品安排在这一层,在和其他探讨视觉传达的作品相互对照之后,人们会发现这种幽默的讽刺意味被大大地冲淡了。策展人其实是在用其他作品暗示观众,不要被作品的讽刺性一叶障目,就对观众的独立思考的方向进行了暗示,相当于给这个作品进行了没有文字的说明,非常巧妙。

Costas Tsoclis,《肖像》


在同一层展厅,另一件作品更加厉害,这件希腊艺术家Costas Tsoclis的作品《肖像》(Portraits,1986)。乍一看这些作品都是数码投影的巨幅人像和静物,没什么特别。但仔细观察了一分钟之后就会发现他们的不同——这些人物和静物全都是录像,在录制的时候,画中人基本是站立不动的,故意保持一种让你产生这是静止图像的错觉。但刚刚就在你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的时候,画面中的人物会忽然动一下,有时太快都会被人错过。可就这么动一下,给整个作品带来了太多的内涵。

这一瞬间的抖动让“肖像”的假象露了馅——原来刚才这么久这个摄像头前面的人一直在紧张地“装”,摆出一副“肖像”的样子;然后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换个姿势,又开始“装”了。这不由得让人思考,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人觉得在拍“肖像”的时候必须是要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这又让人不禁联想到,平日的我们,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何尝又不是如此在“装”,战战兢兢地去迎合一种被大家都认可的假象呢?

Costas Tsoclis,《肖像》


我觉得这件作品内容严肃,但表现语气上还有点调侃的味道。为了引导观众把思路打开,艺术家在几幅人物肖像的正中间还安插了一条鱼的肖像——它正在被一根鱼叉插住,痛苦的抽搐。它的行为模式跟其他几幅人物肖像一样,如同一条死鱼一般,半天不动,忽然之间似乎感觉到了鱼叉的刺痛,忍不住抽搐一下。从光影和色彩上,这条鱼的肖像很是讲究,充满古典油画的气质,但是内容实在叫人心酸。显然,这条半死不活的鱼放在重要的位置,比拟了两边衣冠楚楚的人物肖像;鱼一动不动,是因为被鱼叉插得半死不活,只能偶尔挣扎一下;而那些人也在镜头前一动不动,又是为了什么呢?

《肖像》从“静态”与“动态”的观看关系讨论了艺术的视角。如果说上面的海滩照片用公平的“上帝视角”给予了观众自我解读和组织故事的机会,那么这套把静态肖像变成动态视角的创作,就隐喻了摄像机背后的操纵者——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而无论是画中人、还是画中鱼,只得乖乖听从这种指挥;而读者则需要在细心观看中领悟到这种黑色幽默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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