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与秦晋的对谈
发起人:陆小果  回复数:0   浏览数:1678   最后更新:2017/10/25 15:32:09 by 陆小果
[楼主] 陆小果 2017-10-25 15:32:09

来源:广州画廊


从火到水、从燃烧到“白沫”、 从蓝色到红色,秦晋的创作语言隐含了意象的轮转。本文对话部分围绕2017年9月秦晋在广州画廊的个展“蓝色非红”展开。据秦晋介绍这次展览可以说体现了她在《白沫》之后的创作转向。除了是对个人史所折射的年代背景的反思,这些作品亦在警示人是如何常态性的接受异化,艺术家可能以怎样的地层分析式工作去看自身的精神历史,“自我”蕴含的政治性是如何被抽离、标签化和被回避,继而如何再现其区别于公共话语的政治性。

黄河=H,秦晋=Q

| 红和蓝 |

H:请问展览标题“蓝色非红”中的“蓝”指的是个人化和自由么?

Q:是有这样的意味,红色的意思很明确;虽然在海报上“蓝”字和“非”字组合为一个“罪”字,可标题本身没有特定含义。最开始我拟的标题是:蓝色即红色。

H:这并不是很好理解,我猜若艺术家作为主体,这个主体可以同时有几个面向?

Q:在我的想象中“蓝色即红色”有一层这样的意思——人要获得自由,是需要以革命为代价的,然而两者之间并非完全转换。

H:为什么会组成“罪”字?我假设如果某种意识形态所提倡的理想主义是完美的,个人会轻易认为自己无法达到那样的至臻完美。

Q:是的,比如这段时间我在新闻中看到在东北设立的像封闭电话亭的红色留声亭,它蕴含的心理机制会和个人的不完美感、缺憾感有关。在这样的信仰及服从背后,也包含着个人的需要、通过自己的身体及行动来体现另一方的意志以此趋于圆满。像我重新撰写的邱少云的故事,他是一个牺牲的英雄,人仿佛要通过牺牲、献身才能消除某种罪过。这是种独特的心理机制。

H:这期间权威和个人的关系好像是双向的,召唤和接受召唤、施加罪恶感和感到罪恶。我最开始以为“蓝”是对“红”的背叛,一种时间性的、个人主义、利己对集体主义的背叛。

Q:“蓝”和“红”不是一种直接的对立。举例来说,就像没有被“上帝”选中和认可的人会有罪恶感,可这些人就真的有问题吗?“没被承认就是有问题”这种说法是无法证实的,巧妙的是,话语会植入在人心里——这是我所感兴趣的。“蓝色非红”这个陈述也不是一个答案。

H:读小学时我是第二批入少先队的,我有你说的那种心情。在我看这是社会中人把外部话语内化之后的心理现象。

Q:对,这是很奇怪的。有朋友问我这次展览是在批判什么吗?我想我并没有能力去批判,在这之前也有很多人做过批判的工作和内容;即使这些创作里包含一些反思,我也不想在此阶段作太久的停留,创作中重要的是传达我个人的感受。

| 火烧云 |

被改造的风景-火烧云 布面油画 200×144cm 2017

像是模仿革命剧情片的镜头又让人想到语文课本里的插图,《被改造的风景-小船》超现实的浮现着化为一轮粉橙色落日的头盔和以云作身躯的身体,秦晋采取了90年代至今商业装饰画常见的风格、选用了“欧陆风”的金色画框。尽管多少消解了历史题材、红色记忆的严肃感,艺术家把一些情感和意带讴歌的态度注入了从未承担过意义的画风里。通过她的审视角度,属于不同年代阶段的视觉特征一齐出现,离奇又合理。

靠地面放置尺寸更大的《被改造的风景-火烧云》描绘了几近黑色的树影和云层,与火红天光对比形成悲壮的色彩。我发现两幅油画正面都没有签名;对于秦晋来说签名是文字信息而在画面里进行的是图像叙述。墙上大面积绘制的也是化为架枪人形的云,蓝白色调的粉笔画区别于油画的浓烈,是同一母题的三种变调;在行走和观看间人会感到节奏和情绪的演变。

更年轻的一代对这个烈士的名字感到陌生,可我读书时还学过相关课文,与之对照《故事新编园地》中的文本流露了更多悲悯

被改造的风景-小船 布面油画 110×80cm 2017  

H:像这两幅我看了很久才惊讶的发现里面有变成持枪者的云。船上的三个人在进行着地下工作?

Q:我设想他们在船上烧着火,做着秘密的事情。

H:从邱少云到火烧云,是怎样搭建的关联?

Q:你会发现在《新编故事园地》里,黑板的右下角我写了名为“小常识”的农业气象栏目,实际上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书写那些用粉笔誊写的文本时,我联想到了火烧云。这也是在我的创作里首次出现邱少云的形象。

新编故事园地 黑板、粉笔 101×259.5×11cm 2016 / “浮生手记” 上海胶囊空间展览现场 2016

* * *

这几幅油画和之前的墙报作品有关,墙报的内容是我写的一个关于烈士邱少云的小短篇,是用虚构的方式描写了邱这个意识形态宣传的典型人物在牺牲之前的那个下午的时空细节,包括他的身体和心理活动。自我牺牲的邱作为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的代表,和基督教信仰中人的献身活动的有同样的心理机制,这是很微妙的。我还设计了一系列用于新墙报的“报头图案”,结合原本的很多关于生产工具或太阳或麦穗花朵的典型图案,我加入了人的身体,比如膝盖组成的图案,还有具有下意识含义的美术字。这些隐秘的角落或者无关紧要的装饰花边,都是我暗讽所有被异化的人的命运的关键细节。这也是和之前的作品《白沫》的主题选择有相同之处,这是主旨。接着之前的墙报作品,这次展览我把邱少云直接画了出来,只是我把他的身体画成了云或火烧云。但是仍然把装饰花边作为一个重要的元素放在作品里。

我所感兴趣的“牺牲”或“自我献身” ,都是在同一种信仰活动的催生下产生的一种奇异的关系:生命得以在一个大难题中获取终极意义,获得充盈和完满。被害和专制、偶像是相生相伴的关系,是同一个事物的两面。从某种角度看来这是很具有美感的关系。人就是这样如谜团一般的存在,似乎没有真相可言。/ 秦晋

| 解放 |

Q:出墙报、佩戴徽章都是我学生时代的经历,创作是梳理那个时期延续至今的症状。这是个人需要,去看为什么当时自己是这样的,自我本身是怎样的;从前我一直以来做班长,后来受父亲影响成为党员;把自己重置回过去的时间段,拾取当时的元素来理清这个过程,我把这个过程看作是对自我的重新启蒙

谜-丝带嗯嗯 艺术微喷无酸纸 197×110cm 2016(点击图片放大)

H:《谜-丝带嗯嗯 》看上去有点佛经的感觉。

Q:丝带上的美术字是我以前出墙报写的字形。美术字标语一般都有所指,但这“嗯”字没有内容。

H:这是你第一次使用星空宇宙的图像创作吗?

Q:对,我一直喜欢看太空的图片,它们让人惊叹,看上去又相当寂静。这些图像是真实的,里面的一个点可能是地球也可能是太阳,它看上去意义非凡却又不在传达任何意义。所有的在宇宙面前似会烟消云散,连人也会显得可笑,可我在这些图像上加入的是我称之为“人”的事物。

H:太空曾经是冷战时期苏美争霸的领域,这些图像让人想到这段历史,也在提醒着宇宙原本不被人的话语所沾染。好像《谜-校服月球 》里逐件放大的校服产生的幽默感,这在你过去的作品里不太常见?

Q:它有些开玩笑的因素,在我之前的创作里比较少,之前更多是较为严肃、和死亡等主题有关的。我平时喜欢看四格漫画和伍迪·艾伦的电影。这些作品会有点调皮,但不是特意为之的。

谜-校服月球 艺术微喷 100×89cm 2016

《谜-土星白裙》排列了三颗土星,中间那颗土星优美的星环刚好绕过一条白色衣裙的肩部和腰部,像带刀刃的武器也像礼仪绶带;白裙胸前别着一枚红旗小徽章,一枚人间历史留下的印记。提示着穿着者消失身躯的衣裙轻快而庄重,如同女神、幽灵。我一度以为“白色”是红色和蓝色之外的那个“谜底”。《谜-膝盖卫星 》也给我双向的感觉,一方面获释的肢体在天空遨游,可作为卫星工作零件的一部分,又有着对待身体的残酷。“衣服”和在场而缺席的肢体在秦晋的创作中多次出现。

同样与肢体有关,《行动操 》抽取了学校里广播体操的个别动作,若来者看着纸上的人形并阅读文字,在大脑中试图还原的动作会变为:下跪,点头,行极右礼……

谜-土星白裙 艺术微喷 100×51cm 2016

H:我发现这次展览的作品多有绘画,根据作品来表达而无单一画风?

Q:我喜欢绘画,因为这种媒材擅长表达说不清的部分。形成一种自己画法的可能更多在大开本的素描里,绘画时所需要的大幅度身体动作是劳作的过程。

母与子-1  纸上素描 55×76cm 2003

| “父” |

Q:约在今年5月底6月初,我确定了展览主题,它更多关于解决我和父辈之间的关系。曾经和朋友谈起的是,我明显觉得自己在这个年龄,特别是当了母亲之后创作主题会有某种转向。以前更多会以母亲灾难性的离去作为引子,虽然作品内容未必完全和她有关。大概从前年开始我转向讲述父亲——这是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特征和局限,意识到我不可能再是其他人时——我能辨认出有什么是父亲给我的。他们那一代人有他们无法改变的特征,我也慢慢知道,他的立场是属于他的,不属于我。这个转向发生在《白沫》之后,以《徽章》开始。

徽章 装置 22×16cm 2017

H:《白沫》怎样诞生的?它是受委托创作的吗?

Q:这个作品中的情感占了很大比重,我比较少拍摄有电影语言的影像,它比较特别,全部关于女性,我的女儿在里面也当了小演员;它因有我回忆的部分而具有自传性,可我并不想创作太多自传式的作品。《白沫》背后没有赞助人,参与拍摄的朋友也是自己联系的。

H:这些转向从个人经验出发,也影射了家庭体现的社会结构和父亲式威权对人的影响

Q:读书时我曾有和心理咨询师谈话的经验,我认同他指出的现象,我们与世界相处的模式和与家人相处的模式是相似的。我不愿受限在“家庭”的范围创作,也同时明白来自父亲的影响。

白沫 三屏录像 39'48" 2014 / “用骨头顺从,用皮肉示弱” 西安OCAT 当代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2015

再陪你一会儿好吗? 行为 装置 2003

H:在我看来此次展览“蓝色非红”因为有了情感的参与,它比单向的判断要多维。

Q:是的,比如有时我父亲喜欢唱革命歌曲我也觉得挺好听的。他为什么喜欢那些歌曲呢?我看出他的情感是真实的,他曾经有过那样的理想。像电影《敦刻尔克》里的英雄之举所唤起观众的感动,一如我以往对所受教育中英雄故事的情感,它和人性有关。可是战争也是双向的,难道说“敌人”的生命就应当被视如草芥吗?再说到邱少云,我在以批判的角度画“邱少云”吗?并非如此。“英雄”可能是受害者,也可能不是。在宗教和极权政治中也有各式的“牺牲”。“牺牲”需要看语境,它是复杂的。

| 牺牲 |

H:关于服从、牺牲,我所想到的是仿佛也是你作品提到的,有很多女性是被呼吁付出的,包括在工作领域。

Q:为了家庭理所当然的牺牲,甘心放弃一些个人选择对女性而言是很常见的,我对“牺牲”这主题是敏感的,在《二十九年八个月零九天》、《握住我的盆骨》里都有体现。让我感触深刻的还有佛教《舍身饲虎》的故事,释迦牟尼曾用身体喂养老虎,让自己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它极致诠释了“平等”这个概念,也让我对很多事释怀。

H:过去你的展览标题有“祭献”一词,它关乎身体;和批判姿态的距离感有区别的是,“牺牲”包含了牺牲者的意愿。牺牲通常是不可见的,可在《二十九年八个月零九天》录像里顺着头发在后颈滴落的汗珠提示了劳务中消耗的时间和体力。以粉红盆骨绘画留下的痕迹也让“牺牲”变得可见

Q:是的,而且在我看来不限性别的艺术家,一定程度也向艺术牺牲了。把才能外化为作品,他们未必能享用创作带来的所谓利益,而许多人并不关心艺术家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反之,若因为追求“艺术”而把生活过得非常潦倒困顿,这类选择会是艺术带给艺术家的伤害。

H:我想问另外的问题,有的精神分析学者认为艺术创作总是围绕情结产生的,像治愈的过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Q:2009年在展览《和你再认识一次》中和Karen Smith的对话里,我当时认为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不再困惑、圆满了,也许就不再需要创作,就像很多艺术家的创作也是在解决某方面的“问题”。后来,这些困惑与谜团一直因我的成长而转向。我现在觉得,艺术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继续从事它,这会是一个比较理性的出发点。

二十九年八个月零九天 行为 影像 6'17" 2006-2009

* * *

我认为自己的行为作品受到禅宗的影响,我从来都不希望行为是“表演”的状态,比如《二十九年八个月零九天》中熨衣服的行为是在工作室里实施,可以说就是一个较为私密的日常行为。/ 秦晋

| 和解 |

被改造的风景-白云 墙面色粉 900×370cm 2017

H:你对“变形”感兴趣么?如海报文字里“蓝”和 “非”字组合的“罪”字、化作人形的云和变成刀刃的《摇摇椅》等都有这样的变形。

Q:这是我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也许是下意识的使用;我也挺喜欢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的作品,应该有受到一点影响。

摇摇椅 装置 2011

H:为什么这里写的是“幻觉”?

Q:这是个让我微笑的词。这里的蓝色是一种颜料的颜色,“幻觉”两个字也是用颜料做的,它是个以“虚无”作为背景的作品。

被改造的风景-白云 墙面色粉900×370cm 2017

被改造的风景-天空(局部)纸板丙烯 18×14cm 2017

H:它和存在主义有关吗?

Q:存在主义哲学也是我创作的背景。人的存在本身不具有意义,这种思想消除了我对“孤独”的需求。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如此反而会有一种踏实和温暖。既然人原本就是那么可怜,我们才能更珍视喜怒哀乐和多样的命运。


本文根据9月28日的访谈内容整理

图片文字由艺术家与广州画廊提供

相关链接:

秦晋个人网站 www.qin-ji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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