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黄永砯



　黄永砯的名字总是跟“厦门达达”联系在一起，但他 却是“咱厝人”。泉州人称老乡为“咱厝人”。

　　泉州中山中路的镇抚巷中段有一座跟周围环境不怎么谐调的古大厝，它是随时可以从记忆仓库中翻出来的“传统”，这“传统”就是黄永砯的祖厝：清末大人物黄宗汉故居。

前不久远在巴黎的黄永砯点名要我为他写篇文章，我又到镇抚巷去了一趟 。夜幕下我抚摸省Z/F立的石碑，再一次感受那红墙隐含的远去的辉煌：黄宗汉，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钦差大臣、通商大臣、两广总督、史部待郎。虽积极防堵太平军，但却是抵抗英法侵略的主战派，是爱国名臣。后虽丢官，却能在泉州与陈庆镛主持清源书院搞“希望工程”。同治三年（1864年）客死于上海。

　　几年前永砯归国时，我问他泉州房产的事，他说已来过泉州把问题解决了。现在永砯虽然入了法国国籍，虽然泉州已无他的片砖只瓦，但他的“ 文化国籍”还是中国，他的文化脉胳还是连着福建泉州的。有一次永砯回厦大授课，课题就是“泉州有一座老君岩”。他用略带疑惑的表情向我了解老君岩弄成旅游景点前后的情况。

　　我介绍说，1970年代老君岩的环境很单纯，没有山门，没有像厕所那样的售票处，也没有道德经碑和香炉，周围都是朴素的自然风景。是后来有些所谓的设计师建议老君像前开挖深落差，说是这样老人家看起来挺拔。“落差”前还造了假石头，说是“过渡”。本来老子石像是古人选取地与山“边线”上的天然巨石，略施刀法雕刻而成，是非常高妙、自然的艺术杰构。现在被搞成造作忸怩的样子，在高手们看来是十分恶心的。当初我倍著名理论家高名潞参观时还是原汁原味的。永砯听后有两个字的共鸣：简单——简洁、单纯。

　　永砯对传统文化是非常了解的。1986年，还是厦门同文中学美术教师的黄永砯搞“厦门达达”艺术活动后声名远播。那些贴上西方“达达主义”标签的作品中就有不少传统文化。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他的《转盘系列》，其中最有名的是《非表达绘画》和《<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 >在洗衣机里洗了两分钟》。前者是用转盘和骼子来选择布局、颜色和笔触等语素，以此来呈现作品的偶发性观念；后者的理念其实大同小异：洗衣机里的“转盘”把中西方艺术涮洗、“交流”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形态怪异的纸浆——呈现出偶然胜——最后扩展到虚无主义的学术背景中。

　　永砯的大多数作品深受道家学说的影响，从《易经》到各种方术。从他的言论和作品可以看出这样的线索：偶然、自然——随机、随缘。还把西方语言学的阐释方法跟“禅”自圆其说的语言特点结合起来，表现出出众的聪明才智。

　　国内艺术界的学术历程是这样的：从“思想解放”后“内容与形式的关系”的讨论，到西学东渐的最精细的触须“语言学”传播后“纯化语言”的争论，再到“语言与事物的对应关系”的探究，直到“社会叙事”与“美学叙事”的提出，黄永砯的身心似乎都暗合其中。到法国后除了继续中国传统和西方哲学的研究外，他还把触角深入到后殖民语境中去进行：“以西打东、以东打西”的类似“乒乓”的高级艺术游戏。

　　“缘”、“禅”和“语言学”都阐释某种“不确定性”，即“能指”与“所指”的不对称。中国古代的学说虽善感觉而轻理性，但也探摸到其中百分之七、八十：“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就是典型。但这些对我这个“基督教主义者”却是无效的，因为《圣经》上充满“绝对性”，所以才有“信”这回事。

　　有一回在一本书上读到黄永砯的访谈录。他说自己不停地在地球上飞来飞去，常常看到犹太教人士将《圣经•旧约》放在身边，像“保护神”似的。他也把《易经》放在身边，也像“保护神”似的。《易经》是不具备绝对性的。永砯可能是身处西方的缘故，经常做跟基督教有关的作品。据我了解，作为朋友，我建议他别再做这类作品。 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我是一个“彻底唯物主义的唯心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是说，我相信“唯心”是彻底“唯物”的，是真实的。那不只是文化，而是事实——可畏的“神秘主义”。

还得补充说明永砯的学识修养。我几年前到厦门访问他，看到他的老房子已填满他弟弟的广告公司；共进午餐后到他的“单身公寓”，屋里填满文化类书籍，还有满地散落的作品草图。他的生活就是从书到作品，又从作品到书的。

　　黄永砯是浙江美术学院 （今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在校期间就大搞特搞现代艺术。那他的学业、写实功夫如何？其它风格的架上绘画又是什么水平？

　　1980年代，我到他家里见过他画的他父亲的遗像，见识了他的写实功底：库尔贝之后的写实技巧——朴素、自然的色彩、笔触。我说，永砯，画得不错啊！他说，既然学了油画，总要汇报一下。他母亲去世后，不知他是否又画了一幅？很想看看。他母亲为人的状态非常温和，这点永砯很象她。

　　“85”初期，他各方面的水准已相当高，可还是以相当积极和谦逊的态度参加我这个大四学生组织的《闽沪青年美展》，展出10幅抽象画和1张“画语录”。他的大多数画作都是观念作品的附属品，因此那10幅纯粹的抽象画十分罕见，水平也很高：笔触自然、 朴素、老到，色层色彩谆厚又不繁腻，莫名中有一种 “哲味”在里面。

　　永砯的为人很好、很好玩，也是深受“随机性”的影响。“随机性”可以说是“两难”，更可以说是“两全”的为人的策略 。

　　他写道：每一次展示都是一次缺陷的暴露。有缺陷并不是坏事。他的意思是缺点缺陷乃事物的真实情态。有一次我和他同在一次研讨会上，他的发言被完全曲解，我说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可他说无所谓。

　　在我看来，永砯还将“做人”的惯性拓展到创作领域。他告诉我，在一次明星云集的展会中他做了一件“地板”作品：先铺好整个展厅的“地板”，那是他的作品。等别人的作品全都搬上“地板”之后，他却说作品还未完成，接下来要将“地板”拆了。弄得大家心情各异、表情各异。我觉得他是在以此来审视大家的协作精神以及对待自己作品的真实心态。他自己做得极有耐心，不知别人对他是否有耐心。我一直想看这件作品的相关资料，但一直没见着。

　　永砯的言论和作品这样或多或少带有“随机性”和“不确定性”的哲学特征让我想到一位大人物的话：法律就是开会讨论出来的。我还想到进化论。还想到 ：“黄金比”等定律是不是也“不确定”，还是人的内心早就有一种造化的“确定性”定律？这些是我们大家要十分关心的课题。

　　近些年来，清华大学岛子教授和青年批判家王南溟等人不断对中国艺术家的“海外军团”过度开发老祖宗的文化遗产提出强烈批评,认为是“后殖民”意识作崇，就是向强势文化投怀送抱，迎合霸权者的猎奇心理，丧失了自主自信的文化力量，缺乏真正的现代艺术所应具备的前卫的批判精神。我估计永砯是谦虚听取了别人的意见，因为后来我翻看他近几年的作品，其面貌已变得更加“自主”，强化了国际大视野之内整体的文化批判，如《蝙蝠计划》和《飞碗》等力作。特别是《飞碗》，他写道：“这个计划是建立一个直径8米，高2.75米，形如大碗的装置。从展厅隔层看，它像装满红土的大碗，正面有一圆形简易的木屋；从下面看，白色的碗碟形则是巴西首都巴塞利亚那座著名的‘三权建筑’的一个局部。这次计划融入了巴赛利亚乌托邦精神，圣保罗现实生活中一些简易木屋的场景，以及中国福建民居‘圆形土楼’的启发。这是为25届圣保罗双年展主题展‘第１２城市’提供一个‘飞碗’”。我们看出这其中还有念念不忘的“乡土”，但视域已继续拓展了十万八千里。永砯现在确是具有大师的声名，作品也具有大师的分量。

　　但应该强调说明：永砯历来的作品只是多多少少间接运用民族遗产，而且不断湧现漂亮“转译”的作品。

　　上次黄永砯应邀回泉州讲学，老革命碰到新问题：有一个青年学生说，你其貌不扬，还搞这么多作品？永砯老老实实回答：工作要继续。我叹气！我为“咱厝”学生的低水平和不礼貌脸红。很多“80后”以为搞艺术的就应该是“帅呆”、“炫亮”的娱乐明星，所以才会捧出“美女作家”、“快男”这种肤浅、庸俗的玩意儿。我看这真是泛娱乐文化的、甚至是“恐怖主义”的文化现象……文化界、艺术界承认、尊敬、欢迎黄永砯，是因为他为人热情、生活朴素、工作勤奋。他是艺术界“知识分子”、“学者型”的代表。大家，特别是“咱厝人”对他的新作品总是充满强烈的期待。

　　
2007．10．10于福建泉州华侨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