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塞尔文献展雅典场为何令我心塞至今
发起人:点蚊香  回复数:0   浏览数:1638   最后更新:2017/07/25 16:37:16 by 点蚊香
[楼主] 点蚊香 2017-07-25 16:37:16

来源:创想计划 作者:Chen Sangyu


作为一个半专业艺术撰稿人,常年搜寻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艺术活动是职业所驱,也是爱好使然。打开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官网后,我竟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正文加载出来前,全黑页面上劈出一道白色闪电,有如“前方高能”提示,也像是从天降临的神谕、分分钟准备让人来个顿悟。点击进入任何一篇文章,阅读体验都十分愉悦——文学韵律与学术观点比例得当——恰好能唤起好奇心,一口气读完也不至于疲惫。在文献展官网消耗了工作日的整整一个下午后,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么厉害的展览,我要去现场看一看。

官网页面加载完成前的高能提示


从德国卡塞尔到雅典


5年一届的卡塞尔文献展常被称作“世界最具争议性的当代艺术展”,它生来激进。1955年,来自德国卡塞尔的艺术家、教授、策展人 Arnold Bode 在家乡组织了首次展览,以期将过去被纳粹政府定义并禁止的“堕落艺术”(包括野兽派、表现主义、立体主义等)领回德国民众的视野,弥补曾经被强行剥夺的艺术乐趣。这次展览串联起 1910 年代至 1950 年代的 670 件先锋派作品,入选了 148 位艺术家,其中包括马蒂斯、康定斯基、考尔德等。虽然发起人 Bode 本无心将文献展发展成一个持续性项目,大获成功后,展览顺势延续。



在过去的60余年里,“良知”始终是文献展的策展标杆,艺术家与策展人对历史进程中的显现的种种问题作出不留情面的批判。到了1980年代,战后形成的冷战框架逐步崩解,世界格局的走势始料未及:海湾战争、9-11袭击以及紧随而至的伊拉克战争、阿拉伯之春……在新的震荡中,近几届文献展的策展团队开始严肃内省:或许“欧洲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已无从解决问题。本届文献展的波兰籍艺术总监 Adam Szymczyk 跨出了字面上的“一步”,从代表西方精英视角的德国来到位于巴尔干半岛南端的希腊,并把主题定作“以雅典为鉴” (Learning from Athens)。 殖民、流散、暴力、身份、性别......策展团队把困扰今日世界的棘手难题抖搂出来,在雅典这个孕育了西方文明、如今却深陷危机的欧洲边缘之城集中讨论。

猫头鹰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象征,一只脑袋旋转了90度的夜行猛禽是本届文献展的标志,影射着“以雅典为鉴”的主题。


讲真,“以雅典为鉴”这个概念特别吸引我。而且,看展之余还能玩上一圈。相对于卡塞尔,雅典毕竟景点多、天气好、物价低。雅典整个城市让人感觉像一场狄俄尼索斯掌管下的大型派对,露天馆子和酒吧里的闹腾可持续至凌晨四点。

雅典是个派对城


雅典音乐学院与消失的语言


为了在最大程度上节省花费(门票),我特地去了一趟媒体中心申领免费通行证。后来发现这趟拐弯全无必要,因为去的两个主要场馆全票加起来盛惠4欧元。证件到手后,我就近先去了媒体中心不远处的雅典音乐学院(Athens Conservatoire),这座常被称作“Odeion”的现代主义建筑是希腊建筑师 Ioannis Despotopoulos 的手笔。


Odeion的设计师 Ioannis Despotopoulos 曾受训于包豪斯学院。这座现代主义风格建筑的白色大理石外立面显得简洁、理性。

Odeion的室内空间则由灰色混凝土定调


可能是出于场地作为音乐学院的性质,Odeion 里设置了不少声音相关的作品,位于场馆主楼梯位置的一件混合媒材装置展示着雅典当代音乐研究中心(KSYME-CMRC)的历史档案,由 Iannis Xenakis 创立于1979年的 KSYME-CMRC 是希腊本土探索电子声学与音乐的先驱。装置中的核心大件是伦敦 Electronic Music Studios 在1971年生产的超限量 EMS Synthi 100电子合成器,运作中的 EMS Synthi 100 看起来很极客、很科幻。

伦敦 Electronic Music Studios 出品的 EMS Synthi 100 电子合成器,总产量约为30台。摄影:Yiannis Hadjiaslanis


同在Odeion,奥地利音乐人 Rupert Huber 再现了希腊作曲家 Jani Christou 的先锋之作《周转圆》(Epicycle, 1968)。《周转圆》是一部没有预设长度的声音作品,它强调着“连续性”(continuum):在当年的表演中,每位现场观众可以随时加入,贡献自己的声音。Christou 主张的“continuum”也被策展团队引用作贯穿文献展的重点概念,鼓励观众在行走与观看中发起即兴思考、交流、互动。

Christou的《周转圆》手稿。摄影:Stathis Mamalakis


在 Odeion 所有与声音相关的作品里,《最后的默片》(The Last Silent Movie, 2007~08)让人五味杂陈。这部由美国艺术家 Susan Hiller 创作的视频/音频作品位于入口门厅处一个隔间内,稍不留心就会错过。看展之旅刚刚开始、一身轻松的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遭到沉重一击。视频/音频由一系列语言学系收藏的录音档案组成,录音中的语言或濒危、或已消亡,一部“默片”让它们重见天日。漆黑的放映室里,屏幕也是黑的,只有同步翻译着录音内容的英语/希腊语字幕发着些白光。音频里的对话和独白很多有着奇特的音律,大大超出我们对语言的常规理解:有的听起来与“哨声”无异,有的是节奏感超强的成串元音音节,有的在每句话的最后都要用一个可爱的“prrrrrr”声收尾......

男人谈论着打猎、老妇讲起了村庄里的桃色八卦与谋杀、小女孩在跟读年长女人的发音...... 其中一位讲述者平静地说出了不公与抗争:“白人说:‘ 你们自己的语言,你们不能说、不能唱、不能将它教孩子。’于是我们学会了对白人隐藏自己的语言和秘密。但现在,我们必须学习自己的语言,再把它传授给孩子……”这个故事背后似乎藏有一段土著自发却清醒的反殖民行动史,至于行动的结果,从今天回观,很明显、也挺残酷。到了片尾,字幕滚动出音频档案的来源,有的条目附加着一条讣告:某人,某种语言的最后一位掌握者,于某年逝世。随着语言最后一个使用者离世,一门语言就此灭绝。人类文化链条上有那么小小的一环,再也无法复原。

《最后的默片》放映片段。一个故事的背后似乎藏有一段土著自发却清醒的反殖民行动史。

讣告式致谢


在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继续受创


如果用上房产中介的形容词,Odeion 所在的区域称得上是“高尚”、“优雅”,隔壁就是国家花园,距离总统府也不过两百余米。进入国立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所在的老城区后,则是另外一幅景象,让人很难不生成一种同时夹糅了放松与紧张的复杂感觉。一方面,行走在老城区的各个角落,抬头便能望见伫立在城市制高点的卫城,随时接受古典文明的荣光;另一方面,稍稍偏离主路,很容易从欢腾热闹瞬间跌入另一个极端:走出一个人头攒动的酒吧,转角可能就是一栋废弃的楼房——沿街的店铺卷帘门紧闭,上面一般都是涂鸦。对访客而言,雅典全城无所不及的涂鸦恐怕是不安全感的重要来源。

Monastiraki 广场上的涂鸦和远景里的卫城:当代焦虑与古典荣光并存


根据德国艺术家 Maria  Eichhorn 的田野调查资料,陷入经济危机后,雅典居民由于无力维系物业开支,只能将其大规模抛弃。光是在 2016 年,新登记的空置物业就超过了1万处。这些物业不属于政府或任何个人,被架空的处置权让人只能用对待古迹的的方式对待它们——放在那里。无人管辖的状态给并无艺术想法的涂鸦者提供了大量的创作场地。虽然无法看懂用希腊语写出的诉求,但是大量出现的全球通用“安那其主义”标志似乎透露着不少怨怒。英语中“anarchy”的词源正是古希腊语单词“ἀναρχία”,在全球各地的革命运动里被多重介译了一大圈后,“anarchy”在雅典正经历着一场语义上的回流。

Maria  Eichhorn,《无主之宅》(Building as Unowned Property),2017年。摄影:Mathias Völzke


看完 Eichhorn 整理好的图文调查笔记,抬头一看窗外,便有一栋人去楼空的酒店,外墙上的涂鸦依稀可见。隔壁一栋看似是公寓楼的建筑每层的阳台都十分葱郁,雅典人似乎已经习惯与这些空置物业和谐相处——与他们千百年来对待城中的古迹的方式无异。


EMST窗外的空置酒店


在开阔敞亮的 EMST 里,Eichhorn 传递的信息来的直接、强烈,使观众很容易产生一种即刻的代入感。这种代入感是策展团队精心设计的结果:雅典、卡塞尔囊括了同一批参展艺术家,但当中的绝大多数在两地呈现的确是不同系列的作品,与地缘语境的结合是优先考虑。譬如,装置《希腊做派》(The Greek Way)光名字已经足够希腊。波兰艺术家 Piotr Uklański 用明胶银版法冲洗出了一组奥运会纪录片《奥林匹亚》(Olympia, 1938)里的特写镜头,重现影片里运动员的健美体态还有古希腊雕像的典雅线条。尽管《奥林匹亚》画面唯美、手法前卫,它的创作者——女导演 Leni Riefenstahl 实际上是希特勒的亲密好友,纪录片本身也是由 Riefenstahl 拍摄以“歌颂(高尚人种)美”的纳粹宣传片之一。与影像在同一个展厅里平行陈列的是美国视觉艺术双人组 McDermott & McGough 的油画系列《希特勒与同性恋》(Hitler and Homosexuals)。在宣传画图式的领袖肖像上,艺术家用花体写出了纳粹当权期间因同性恋被处死的受害者的名字与卒年。《希腊做派》对“恐同”的讥讽隐藏在题中的双关:德意志第三帝国把希腊古典理想纳入“人种”宣传的重要基础;与此同时,所谓的“希腊做派”(Greek Way)却是 20 世纪初西方社会指代同性恋的委婉表达。

Piotr Uklański,《希腊做派》,2017年,装置。《奥林匹亚》里的定格镜头和《希特勒与同性恋》里的领袖肖像在装置中平行陈列。


既然理性探讨 LGBTQ 话题如今(在世界大多地区)已经是一桩“政治正确”的事情,在这里就说多一组颇为激烈的 LGBTQ 主题作品。如果说《希腊做派》对“恐同”的描绘虽概念暗黑、但幽默犹存,旅居日本的美国艺术家 Terre Thaemlitz 在音频/视频装置《隙间》(Interstices)里对 LGBTQ 群体的遭遇的刻画则是触目惊心(放映室外的图注里就有“露骨内容”友情提示)。关于这件作品,Thaemlitz 在个人网站上论述道:“人们总是理所当让地接受(二元性别观)对外形的定义,甚至把外形当成科学论据。如果你的外形不符合你的生理性别,你会被排挤、被强迫改变,有时甚至要上手术台挨一刀。”《隙间》里有了一段双性人在变性手术前与心理咨询师的对话录音,其后,英语单词逐个闪现,最终组成了一句朗朗上口还生动活泼的句子——“It’s easier to poke a hole than build a pole”(戳个眼儿比造根杆儿简单)——惊得我下肢不自觉一紧。魔幻且恐怖的是,这就是性别认同障碍患者在接受咨询时真实听到的治疗建议。由 LGBTQ 延伸出的一系列讨论里,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医学是什么?科学又是什么?谁有资格界定呢?《隙间》里还剪辑进了一段 vintage “大改造”真人秀节选:一个母亲托付节目组把她 tomboy 形象的女儿变成一个甜美淑女。女孩改造完成后从幕后走出亮相舞台,母亲激动得喜极而泣。

Terre Thaemlitz,《隙间》,2001~03,音频/视频装置。摄影:Mathias V­ölzke


文献展看了些七七八八后,我想了想它的吸引力以及给我带来震颤的源头。关于为何要在雅典设立第二展场,艺术总监 Szymczyk 曾经这样解释:“这座地中海上的移民城市让我着迷。从亚洲、非洲及其他各地涌入的移民在此汇集,一度失语的人群在这里重新发声。”发声,是观众将在文献展上感受到的重要力量,那些边缘的、落后的、失败的、不被了解的他者,在这里变得真实可见。巴勒斯坦摄影师 Ahlam Shibli 在摄影系列《占领》(Occupation, 2016~17)中,用镜头记录下约旦河西岸的希伯伦古城中巴勒斯坦民众的生存状况:以色列殖民政权用哨站、隔离墙、电子监控圈出了他们占领的土地,曾经生活在此的巴勒斯坦人生活和移动从此层层受限;与此同时,巴勒斯坦人拾起了以色列人建围墙的余料,用来保护混乱中仅存不多的空间和物业——支配者仿佛已经成功实现了受控者的自我殖民——反抗和自我殖民不幸成为了同一过程中的两个侧面。不论观众将如何评判,当主流宣传都聚焦“流散犹太民族的伟大回归”时,巴勒斯坦民众在这里获得了一次发声的机会。哪怕只为有限的观众带来另一个角度的思考,艺术和文献展便已实现了重要意义。

Ahlam Shibli, 《占领》, 2016~17。摄影:Mathias Völzke


在 EMST 逛完一圈后,精神上已经有些不适,但是我还是回到了展馆四楼,坚持再完整看一遍让我心塞至深电影《房子是黑的》(The House is Black, 1963)。 这是伊朗女诗人、哲学家、导演 Forugh Farrokhzad 在伊朗北部的一座麻风病院里拍的的纪录片。影片末尾是一段上课的场景,老师提问:“列举几样美得东西。”一个小男孩答:“月亮、太阳、花朵、游戏。”老师继续问:“列举几样丑陋的东西。”另一个小男孩答:“手、脚、头。”虽然这个天真小男孩不假思索的回答让结局显得格外绝望,但整部电影呈现的却都是努力活着的痕迹。“这个世界不缺少丑陋。但如果闭眼不看,丑陋会越来越多。”这是电影开头的引子,它可能也说明白了文献展把问题统统抛出、用力甩在观众眼前的原因。

orugh Farrokhzad,《房子是黑的》,1963,电影,有声,21分钟。数字影片由35毫米胶片电影转录。


用《房子是黑的》收尾 EMST 看展之旅后,我的心理的创伤似乎开始作用到四肢:头晕、腿软、胸闷、透不过气,不过也有渺茫的可能是被雅典的烈日晒到轻微中暑。稍感安慰的是,EMST 自动售卖机里的可乐只要7毛钱。离开前,我忍着肉疼花了99欧买了个文献展的周边文件袋,如果你也去了文献展、并且在上海看到有人背着它,欢迎大胆接头,一起聊聊心塞故事。

展厅空间外安放着科索沃艺术家Lala Meredith-Vula的纪实摄影, 出自《血色记忆》(Blood Memory, 1990)系列。

EMST建筑的外墙上悬挂着德国艺术家Hans Haacke的标语海报《我们(都)是人民》,2013/2017。


documenta 14 雅典场展期至2017年7月16日,如赶不上,还有展期至9月17日的卡塞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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