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艺术界LEAP 文：许芳慈

在2011年新加坡艺术节上，参与者阅读1955年“华玲和谈”的文本

“华玲”：为历史除魅的剧场（1）

BALING: A THEATER THAT DISENCHANTS  HISTORY

历史不仅是政治再现的结果，也是政治的必要条件。

——尼古拉斯·迪克斯（2）

本雅明通过一台和人对弈战无不胜的“机械装置”开始了《历史哲学论纲》的论述（3），通过把这个“机械装置”作为视觉隐喻的载体，将其阐述的动态意象称谓为“历史观”——即人们如何理解（或无意识地面对）他们当下所处的社会历史现实的方法与路径。在本雅明关于这套“机械装置”的比喻中，重点不仅仅在于剖析“机械装置”运作的本身，而是要进入那一组镜子，与那位藏起来操纵木偶的驼背侏儒正面对质。倘若历史事件的某种既定论述也是这样一套“机械装置”，观众走入郑家荣的戏剧作品《华玲》的剧场空间，迎面是两整面铺天盖地的“华玲和谈”文稿、当年通缉马来西亚G。C。D总书记陈平的海报大小不一地、云朵般地从天花板悬挂下来；投影在入口墙面处英国殖民政府的马来制片组拍摄的这场会谈的纪录影像、远处空间有着十本“马共与陈平”为主题的书籍排列而成的马来半岛图形，以及数面投影墙与一台直立式幻灯机营造出的简报空间——“华玲”这场戏通过演员的身体表演和将视觉空间装置化等做法，戏剧化了历史事件，好似揪出驱动马来西亚为民族国家进行线性历史书写的那个“驼背侏儒”。

2015年在光州亚洲艺术剧场表演的《华玲》

在“华玲”这场纪录剧场的历史背景中，所谓“华玲和谈”是由1955年英属马来亚行政长官东姑阿都拉曼、英驻新加坡行政长官马绍尔以及马华工业总工会会长陈祯禄，面对当时马来西亚G。C。D总书记陈平进行的谈判。整场会谈在否决了陈平所提出的合法化马共的要求后，以破局告终，从此马共进入丛林，展开近半世纪的武装斗争（4）。

郑家荣将这次发生于吉打州的“华玲和谈”作为想象的始发点进行剧场创作，后又陆续在2008年的“紧急状态节”和2011年“新加坡艺术节”期间，邀请马来西亚与新加坡当地社会运动人士与文艺工作者参与戏剧。表演其间，还阅读了1955年“华玲和谈”的文字稿。

2011年新加坡艺术节上，参与者阅读1955年“华玲和谈”的文本

由于马来西亚当代剧场先驱克里申·吉所耕耘的“马来文化多重性”概念长期与“马来人至上”的论述相抗衡（5），在2015年9月韩国光州亚洲文化中心的首演，以及此后其他国际展演中，《华玲》里的表演者，其行动都不能被单纯地看作处在“演员”的状态，而更应当将这出纪录剧场放在由社会行动者对历史的介入中，进而理解其中过去与现在的互文关系、辩证关系。由南亚籍的安妮·詹姆斯以及马来籍的电影导演伊姆里·纳苏蒂安、剧场工作者法伊克·夏万·库西里与表演者暨人民公正党公关主任的法赫米·法齐勒共同担纲演出，其意义不仅在于这些均穿着牛津纺衬衫和牛仔裤的演员们看似不经意地从墙上拣选文稿进行对话，进而不断交换扮演四位参加“华玲和谈”的角色，通过可见的性别和族裔跨越历史档案本身所固化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当下现实中存在的身份——他们通过演员本身的生命经验，反问“华玲和谈”的意义——不断地将实际存在的个人历史体验交织在历史档案中。如此一来，发生于马来西亚脱离英国殖民独立建国两年之前的“华玲和谈”，就不仅止于东南亚的历史叙事中这个“马共战后失势的重要转折点”（6），更意味着每一位生长于马来半岛上的个人——其自身与历史的私密关联——都有着阐释的所有权。

在2011年新加坡艺术节上，参与者阅读1955年“华玲和谈”的文本

凭借“后戏剧剧场形式”检讨日本战后记忆政治而闻名的剧场导演高山明曾说过：“戏剧是没有结论的法庭；以审判为目的的过程，其间所发生的对话是教育。”（7）接近90分钟的剧作尾声时，王文华（陈平本名）那张以“陈平”为名，跨越十多年，不断被悬赏海报所复印，以国家头号敌人的样貌存在，又从不老去（也无权老去）的脸庞，在伊姆里·纳苏蒂安制作的纪录片中面对着岁月。纳苏蒂安放映那段与陈平的访谈，并分享当时与陈平对话的情况：一个早已失去完整语言叙述能力的老者，不断复颂着想要回家的破碎字句……当然在现实中，陈平的骨灰仍然无法入境马来西亚。“华玲”若能以当前为历史提供一个审判的平台，艺术家郑家荣与他的创作团队，就仿佛在借当下之口重述陈平在“华玲和谈”的尖锐诘问：“我要问，这里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其他人吗？”通过“华玲和谈”这件化马来西亚为国族单位的历史事件，透射出某种战后萦绕亚洲生存境况的共业——那位操纵木偶的驼背侏儒，所谓民族国家、从未退场的前殖民者以及掌握资本势力的在地买办——这三者之间形成的国族历史叙事。

脚注：

1.华玲是马来西亚吉打州面积第二大的县。

2. 尼古拉斯·迪克斯，《历史作为现代化的标志》，1990年，期刊《公共文化》第2期，第25至32页。

3.在《历史哲学论纲》中本雅明在开头讲了一个小故事：“这机械装置制作得十分精巧，它能和人对弈，且棋艺高超，对手走一步，它就应对一步。对弈时，棋盘放在一张大桌子上……一组镜子让人产生幻觉，误以为桌子的每一面都是透明的。实际上，一个驼背侏儒藏在里面。这个侏儒精通棋艺，用线牵动木偶的手，指挥它走棋。不妨想象有一个与此类似的装置，那木偶就叫‘历史唯物主义’，它将战无不胜。只要借助于神学之力，它轻而易举就堪与任何人匹敌—而神学，我们知道，今天已经形容枯槁，不便再现于人前了。”（译注）

4.直至1989年12月2日《合艾合约》签署后，马共的武装斗争才正式告终。

5.从1969年的“5·13事件”血腥排华到1987年“茅草行动”发动的大规模逮捕，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后的民主宪政不断地遭宪法第153条中“马来人至上”的论述绑架，成为寡头统治。

6.迈克·莱费尔，《东南亚现代政治辞典》，2013年，罗德里奇出版公司，第38页。

7. 高山明，“巴比伦/ 杂音—语言/都市的统合与解体”，2016年3月，工作坊，台南市南区志开国民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