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及光影中的动荡与安静

而今，世界提供给艺术的物质背靠，不再仅仅是天花板、墙面、石壁、木框、密室、酒器、鼎尊等。这个物质背靠突然变得无限大，那么，艺术如何追赶这个无限大的背靠？笔墨、颜料、刻刀、画布等，应该摆放到哪里，才能与这个无限大相依靠？许多艺术家急急地在观念里寻找答案，并力追一鸣惊人的效果（尽管往往是转瞬即逝）。概念、观念等，几成许多艺术家的枷锁。概念、观念，固然能为艺术表达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但随着当代艺术尤其是本土当代艺术对概念及观念的过分倚重，文字语言对艺术的干扰性及侵犯性越来越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观念难免昙花一现，它要传延、要长久，极需要文字语言的助力。与概念、观念相关的泛艺术之强势兴起，给文字语言提供了喧宾夺主的机会。这未必是艺术的幸事。有艺术自在的作品，文字语言可阐发它冒犯它，但很难侵犯它。依赖概念及观念而生的泛艺术，可以宏大可以气势如虹，但那种要说出来、要说更多的话痨冲动，伤害了艺术的自在。
本文要谈到的王煜宏，是泛艺术潮流外的异样存在。王煜宏对艺术时局及其剧变，有着清醒的判断。求新潮求出位的观念，不成其为王煜宏的束缚，她是不多的，敢于面对陈旧与荒凉的当代艺术家。王煜宏也做装置艺术、新媒体艺术（如《裸像系列》等，就有不俗的表现），但她始终留有自己的重点园地、始终有自己的核心坚持。王煜宏懂得什么对自己最珍贵，架上绘画，特别是布面油画，是王煜宏的立身之本。她的作品，有不容文字语言质疑及动摇的从容。无论有多少的文字语言附于其中，都不能夺其画作的光彩。王煜宏的画作，有自在自立之物。自在源于什么？对艺术而言，自在首先源于自我的坚持，很可惜，我们还没有开始坚持，就已经学会了放弃。按英国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的说法，“毕加索即使在他超现实主义创作的巅峰时期也没有失去对人体美的的信奉”。艺术无论再怎么变形，无论再怎么要挣脱古典的影响，它的内在世界，总有一些基本信奉，比如说色彩、人体、结构、几何、比例等等。素描、临摹直到今天仍然是绘画等艺术的入门大法，也能说明，艺术有其自持之心。
色彩是油画的终身伴侣，色彩是世界的永恒参照。色彩是王煜宏画作中最夺目的语言。王煜宏是非常懂得调色、对色彩相当敏感的艺术家。油画如调色不当或和色过多，很容易出现肥腻、浑浊的效果。当代油画通常是混沌易得、疏朗难求。但王煜宏的画作，涂料浑圆，意境清爽，厚薄得当。如果说《荔枝》、《石榴》等画作，还偏重浓烈之色彩表现、侧重激烈之情感体验，那么，2000年前后，王煜宏在调色着墨层面就变得更加坦然、淡定，《人民画报》系列中的《青春无言》、《热土》、《七月早晨》等，《中国礼物》系列中的《日冕》、《花花之死》等，还包括一些装置作品，如《执念于欲望》等，在调色选料上一扫拘谨、紧张、求全之气，清晰有致打救了色彩的混沌不安，王煜宏初现大将之风。当艺术家开始接受生锈、尘飞、呛鼻等场面，是内心情愿接受磨练的开始。也许她知道，生活并不是一场刻意的盛会，艺术绝非反复排练的表演。
王煜宏以色彩对照不同的时代。《人民画报》系列，以红色年代为布景。《中国礼物》系列，以后红色时代为布景。红色年代，人们的动作无比狂热，但没有多少人念起，当时的许多人，眼神真诚明净、思想无邪。《人民画报》系列，包括《青春无言》、《热土》、《七月早晨》等，对这种内里与外在的反差，表达得非常到位。后红色年代，物质丰富，可人们满眼欲望，浑身放纵，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这种迷狂安静下来。如《中国礼物》中的《日冕》，上面的油画圆形挂件，有红色年代的印记，下面的大白兔糖堆件，象征蜜糖时代。烈日下的地面高温，可以把任何糖果烤化，糖果烤化后，留给地面的，恐怕是一片污迹，口感与观感，相差十万八千里。《日冕》所设对照，意蕴深长。又如《花花之死》，艳丽后面有惨淡。王煜宏在《醉罗汉》、《灯影中的书斋》、《脆弱的橙色》等画作中对残卷断轴的精雕、对票证往事的细刻，尤其值得一提：在粗画布上，能呈现出工笔一般的质感与优雅，实在是功底扎实、技法了得。红色年代，狂热但忠诚。后红色年代，狂热，无忠无诚。信念崩塌之后，我们何去何从？这是王煜宏所表现的，中土的现代元素。
克服阴暗、晦涩的诱惑，需要不小的勇气。王煜宏的色彩世界，谦忍明朗，平和冷静，即画暗处亦能见到光亮，细看起来，实有诸多言不能尽的妙处。光影恰当，是色彩运用的另一重境界。雕塑专业的背景，使王煜宏对立体感、光影及线条的把握特别果敢。像《裸像系列》，那些攀附在小提琴、木马、木匣上的裸像，光影、阴暗、色彩就是他们的表情。裸像用扭曲的身体发问：当人类一丝不挂、一无所有，将面临什么样的绝境。王煜宏的追问，深至信仰。
细致大方的调色及运笔技法，每一物事欲说还休的神态，温柔但有力的得体叩问，不激烈但丰富的表现手法，让我印象深刻。我愿意用文字的方式，在门外遥遥地观望王煜宏的艺术世界。我看到，那色彩与光影的后面，既有动荡，亦有安稳。她的作品里，有一些难动摇的、类似信仰的物事，这些物事，能让内心稳重而强大，能让浮躁仿如过眼云烟。
在人心焕散、无依无靠的乱世，艺术的自立自持，难能可贵。在妖孽当道、群魔乱舞的时代，保守就是先锋。
（撰文/胡传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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