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友谊




他逃走的时候正是黄昏，连最轻薄的树叶在强烈的橘色阳光下都透出浓重的阴影。
他还没有忘记从圣塔一层大厅的阴影里猫着腰出来时最后回望一眼所看见的在空间中翻涌的尘灰。
圣塔是座圆锥形的红色砖塔，错落的排布着不规则型的小窗子，数也数不清。站在最下层的大厅仰视可以透过层层耀眼的斜射阳光以及在光中漂浮的灰尘看见塔顶。因为圣塔极高，所以你只能看见一团炫目的光，从中生出无尽的尘灰。大厅周围都是深重的阴影，中间是从干燥的厚重的尘灰中生长出来的时间之草。灰白色的时间之草表面总是让人看不清楚，变幻莫测——连狂暴的大风中的云彩也不过如此——在明亮的阳光里，流光溢彩，散发着秋天干燥草木的清新味道，伴随着时间的流动。
之所以被称为圣塔，就是因为在这里，在高大的时间之草中，你能够明确的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你可以改变时间。所以圣塔又被称为时间之塔。
你吸进和呼出的尘灰是不一样的，永远不可能一样。
人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
大厅周围是一圈暗黑的阴影，从二层大厅地板的底部投下来。他就是从那里逃走的。他的背紧靠着坚硬的砖墙上的灰尘，一点一点的挪到门口，混到嘈杂的人群中，他们情绪激动，嘴里不停的吼叫，汇成一片含混不清的声浪，时间流动的速度都受到影响。
圣塔周围是一片广场，他嘴里发着无意义的音节应和着人群，终于走进了广场周围深邃的树丛里。
黑暗像藤蔓一般快速的生长，很快就会缠绊一切。秩明·时间之徒远离了圣塔走进茂盛的从林时，天边还残存着一丝扭曲的红线，那是最后的夕阳。他终于松了口气。他最喜欢一天的这个时候，时间在这个时刻会流动的很慢，他能够享受一般的去感受时间的流动，事实上，他也是在享受，虽然普通人无法获得与他同样的感受。刚刚逃离了危险，他便沉迷于观察树干上哪越来越红最终越来越暗的光块，在周围黑暗的背景下使人的心也跟着沉下去。随着黑暗完全吞没了那些红色的光斑，他才感受到伴随黑暗生长的寒冷已经使他的手和脚变得冰凉，缠住了他的心。他这才开始真正的恐惧自己的决定。
他的名字是秩明·时间之徒。时间之徒的称呼表明他在社会中的角色-在圣塔中时间师的学徒。圣塔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迷茫的人们指引方向，虽然很多人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迷茫是什么。
伟大的理性之神发现了这些时间之草和他们对于时间的作用。他呼吸尘灰，在阳光中发现了时间清晰地流动在时间之草之间，他看到了时间的源头和走向，他看到了尘灰从天上缓缓落下，如同变慢动作的瀑布，优雅、从容，又懒洋洋的、顽强的随时间之流流动。于是他便在那一丛时间之草上建立了圣塔。他通过对时间的改变避免了国家的灾难，赢得了统治者的支持。曾经有人把时间之草移植到别处，可刚刚离开那厚厚的尘埃，时间之草便死掉了。那个人因此事被处以最恐怖的刑罚，生不如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尝试过。
时间从尘埃中诞生，在时间之草上显现。懂得时间的语言的人能从中看见未来。这就是时间师的工作。




秩明·时间之徒在六岁时被三个身穿绿色长袍的男人从时间之城（圣塔旁边的城市）带到圣塔。不过那时他还没有叫那个名字。或者说，他还没有名字。孩子当时坐在家门温暖的阳光里，阳光里飘着秋天会飞的种子，各种虫子，还有干燥的草木香气。他呆呆的看着那些玩耍的其他孩子，他不属于任何孩子的群落，他像野狗一样生活，但像哲人那样思考。那些人来到他的面前，黑压压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必须跟我们走。”
“你们是什么人……”
“ 时间之塔的使者，你要去参加时间之徒的考核。”
秩明从未关注过时间之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看了一眼门厅里干活的母亲，但她只是扫了一眼那些使者就再没有任何表示。孩子转回头。
“我从未听说过……”
但是那些人没再说话，他们直接拉起秩明，秩明无声的抵抗，他绝望的回望了一眼母亲，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的母亲依然在干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秩明悄悄地呜咽一下，接受了这一切，他是如此轻易地就和母亲再未见面，没有道别。只是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石板小道，穿过浓密的树林，通过昏暗的圣塔的大门，走上沉重的石头台阶……
当他在温暖的午后来到圣塔二层一个明亮的大厅里时，数百个孩子已经在哪儿了。
他刚进去的时候很不自然，因为数百双眼睛一起盯着他，没有人说话，带他来的人也没有说话，就这么转身走了。如此的安静和那些目光使他的脑子开始发蒙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大厅的门口，他都没有意识到腿和脚的运动。一个绿袍人挡在他面前，俯视着他。那张脸隐没在一张面纱后面。
“呆在这儿等着总时间师考核”。
说着就粗暴的把他推进去。
冷酷的声音使他清醒了很多。脑子也不蒙了。
是的，时间之徒的考核。他六岁了，应该有个使自己拥有名字的工作了。他明白了一点儿，稍稍安心了些。不过他对这一殊荣漠不关心，圣塔并没有留给他好的印象，他的生活也与此无关，。尽管他还是有点紧张，但已经可以部分的恢复意识，用自己的脚走路了。他也学那些孩子把膝盖一抱，坐在地上。
孩子们很快失去了兴趣，不再看他。还在不断的有新的孩子来，经历着和秩明相似的经历，最终也安静的坐了下来。下午的阳光使大厅里的尘灰都散发出迷人的温暖的橘黄色，墙上古怪的饰物无比清晰，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秋天干草朴实的气息。窗户的影子移到石板地以后很久都没有新的小孩再来了。数百个孩子就这样安静的呆着。
看着这些陌生的孩子，秩明很想和他们说话，但他又担心不被接纳，时间之城的孩子的冷漠无情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
这些孩子都很安静的看着缓慢移动的阴影和飘舞的尘灰。阴影渐渐深重，橘黄色的阳光便成了橘红色，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说话。大厅里马上响起一片压抑的低语声。
“你从哪儿来？”
秩明吓了一跳，他也很想找人说话，但没有勇气。一开始他以为不是在跟他说话，因为身旁的那个孩子眼睛出神的看着某处。秩明顺着他的眼睛只看见墙上的饰品一半浓重的暗黑，一边却是耀眼的深红。
暗黑的阴影占了大多数的时候，秩明才小心翼翼的小声说：“我就在圣塔附近住。”
他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小孩惊讶的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这给了秩明勇气，喔，他并没有冷漠的不搭理我。可是秩明又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只好又观察起阳光来。太阳只剩下墙角上的红色方块。他俩都看着在方块中的粗糙的墙面和墙角的小碎石块。
“谢谢你……。没有嘲笑我。。。我感到很温暖，真的，第一次。”
小孩说的很认真。秩明吃惊的仔细看着他，他的眼睛好像要流出眼泪，秩明也一样。
圣塔附近的城市叫做时间之城，因为圣塔而尊荣。几个世纪以来，外地人已经不被当做人了。时间之城人口少，因为没有那个外地人肯于狗一样的生活在这里。尽管如此，时间之城还是备受尊崇，只要圣塔的威名不倒。
是的，我也是时间之城的居民。但是，尊荣是虚无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成人是残酷的，少年是残忍的，儿童是冷血的。这就是时间之城的方式。我被孤立，因为我帮过一个外乡人。我仅仅看到冷漠，没有亲情，没有友谊。
“同样谢谢你，肯和我说话……”。
最后的阳光也已经不见，秩明喜欢上了黄昏的最后一刻。阳光的温暖和友谊一样。夜晚的寒冷生长于石板地上，使孩子们坐的更近了一些，秩明和那个孩子没有再说话，但他们的友谊已经注定。只要静静的感受圣塔周围高大的林木的叶子相互撞击，声浪和孩子们的谈笑声混在一起。

黑暗像翻卷的植物，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突然亮起的火把撕碎了这一切，孩子们的话语声、乃至于夜晚的丝丝寒冷也被惊呆了的意识所遗忘。大厅里马上寂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大的夜风摇撼树木的声音。
在火把的光亮里，时间师们高大的身影静静地。孩子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现的，好像他们早就在这里站着似的。他们穿着时间师正式的土黄色长袍，一直盖到脚面。他们的脸掩盖在宽大的帽子里，连一丝光也没有投进去，一群身躯顶着一个个黑洞，真是可怕。一个站在最前，后面的排成一排。
“ 我很失望。”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说，他的声音很大，盖过了这时的一阵树叶的骇人的哗哗声。
“ 时间师应该像石头。在角落里。‘观’时间的象征。。。而你们却像一群愚蠢的鸡崽为了恶心的东西吱吱呀呀、叽叽喳喳。”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令人极不舒服的冷漠语气。一队白天看着他们的身穿绿色长袍的人拿来了食物，他就不再说话。于是孩子们就在这种心悸的沉默下吃饭。
虽然看不见时间师的脸，却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们冰冷的目光，他们站着一动不动，真像石头一般，这种沉默更是压在每个人的心中，带着未知的恐惧，和着饭咽下。唯一动的是风，摇晃着窗户，在每一个凹洞里发出怪异的嚎叫，一阵阵大风疯狂的撼动树冠，带着悠长的憾人的怒吼声，影子飞快掠过。似乎房顶都要被掀翻。
他们一起压迫着。
绿衣人拿来了干草，把饭盒收走。那个最先说话的时间师退了一步，另一个走上一步：“明天早晨，当玫瑰色的光出现的时候，时间晨会。我们会决定你们中的二十人为时间之徒。”
随后他们就都走了，令人心安的是，风也渐渐小了。
那骇人的嚎叫声停息了。
于是他们蜷在干草上睡着了。

圣塔中晨会的习惯由来已久。时间师们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从各个方向观时间之草。随时记录。每天清晨，圣塔中所有的十个时间师就会聚在一起，拿出昨天的记录，经过一系列的运算，加上一些猜测，解决了一些问题或引出更多新的问题。总时间师能够改变时间的流向，避免将要发生的灾祸。这就是时间师的工作。
但是坏天气会影响这一切，尘灰的流动、时间之草的变化只有在明亮的阳光下才能够被观察到。当乌云遮蔽太阳，时间仍在流动，发出持续不断的声音，但既无法被看到，也无法被听到。这种情况很少发生，时间师有能力改变天气。

夜晚的寒冷使很多孩子早早的就醒了。他们还是孩子，恐惧已经被时间滤净，时间师被暂时的忘在脑后。他们继续交谈，不过他们没有名字，在没有确定将来的工作之前，孩子们是没有名字的。不过这并不是友谊的障碍，名字只不过是代号而已。
秩明醒来的时候，昨天跟他说话的那个孩子已经和另一个孩子谈起来了，于是他们三个孩子成为了好友。他们说话依然是那么安静，比其他孩子都安静。有的孩子说话的声音开始大了起来，伴随着笑声。他们越来越大的声音把剩下的孩子都弄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