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ArtReview Asia 文：Gesine Borcherdt
韩炳哲 著，《Undinge: Umbrüche der Lebenswelt》（非物：生活世界的动荡），128页
Ullstein Verlag 出版于2021年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有一天，我不小心摔了一个装饰艺术风格的银茶壶——在过去的20年里，它一直陪伴着我。我的心痛好比茶壶上那道凹痕：我一直忍受着不眠之夜，直到找到一个承诺能修好它的银匠。我发现自己焦急地等待着茶壶重回身边，唯恐拿到它时发现它已经不复原貌。然而，这种经历却让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被这件事情击溃？
“事物是生活中的定点，”韩裔瑞士—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他的新书《非物》（Undinge）中写道。该书的德语版刚刚出版，其他译本则还需一段时间才能面世。“物品稳定了人类的生活，因为它们赋予生活连续性，”韩炳哲写道。生活事物及其历史让物品的在场（presence）得以成立，从而激活了它的整个环境。物品——尤其是设计良好、负载历史意义的物品（不一定是艺术品）——可以展现出魔法般的特性。《非物》则关乎这种魔力的丧失。韩炳哲写道：“数字秩序通过渲染信息将世界去物品化。如今统治生活世界的不是物品，而是信息；我们不再居于天堂和大地，而是‘云’和谷歌地球。世界正逐渐变得不可触及，雾气弥漫，鬼气森森。”
用清晰而具禅意的语句表达对当下的批判立场，是韩炳哲所有著作的共同特点。从《倦怠社会》（2010年）到《仪式的消失》（2019年），他将当前的现实描述为我们与他者——无论是人还是物——关系的丧失史：手指在智能手机上的点击取代了真正的接触和真正的关系。转瞬即逝的虚拟信息那通过扩增（amplification）而抹除任何深层次意义的特性取代了实在的物体——无论是作者公寓里的点唱机，还是沃尔特·本雅明“重如哑铃”的童年时代的电话机；这些物品的物理存在蕴含着人性的成分，那甚至是一种使物品变得神秘而鲜活的光晕。
韩炳哲认为，信息无法阐释当下世界。反之，信息使世界变形，也抹平了真假之间的界限。“被重视的是即时效果。影响力取代了真相，”韩炳哲写道。对他来说，我们的后事实刺激文化（postfactual stimulus culture）将忠诚、仪式和承诺等耗时的价值观念边缘化了。“今天，我们追逐信息，却没有获得知识；我们关注一切，但没有形成洞察力。我们不断地沟通，却没有参与到一个社群当中。我们保存大量数据，却没有留存记忆的线索。我们积累朋友和粉丝，却没有与‘其他人’相遇。信息正是这样发展出它的生命形式，即不存（inexistant）和无常（impermanent）。”
韩炳哲谈到了所谓信息领域（infosphere）——它已经覆盖了所有物体。由于屏幕上无止歇的滑动，在现实空间中通过与他人和“接近心灵的事物”建立关系而形成的氛围消失了，只剩下短暂的、无法具身化的体验。这样的立场也让人们将韩炳哲视为文化悲观主义者，一个喜欢自我引用、无病呻吟，甚至反动的浪漫主义者。作为我们肯定性虚拟世界的对立面，点赞按钮、“同一性地狱”和马丁·海德格尔，是韩炳哲在此申述的主题。这些“咒语”（mantras）必须被理解为将读者与基本概念相捆绑的锚——韩炳哲的写作有一种接近冥想的特质：提供洞察与理解，而不强行将读者带入更高的理论梯次；读者的视域只能在阅读过程中加以扩展。
作为一位非德语母语者的作家，韩炳哲设法以一种迷人的方式剖解“黑森林哲学家”海德格尔的繁琐语义，并以此雕琢文字，使之看似具有物理质量、几乎就要成为物本身。事实上，许多艺术家受到韩炳哲作品吸引的原因正在于这种形式和意义的约略（elision）：他所使用的极简风格存在主义语言是如此切中肯綮，与艺术在最佳状态时起效的方式极为类似。韩炳哲不需要在疫情大流行发生之后才去描述今时今日人们如何自愿接受笔记本电脑的束缚、如何在新自由主义的“从家到办公室”模式中剥削自己，并因此感到充满创造力、机敏和通达，同时还滑动屏幕、点赞，以此掩盖自己的不安——他在十多年前就这样做了。
韩炳哲现在开始寻求的，是强调责任与承诺。引用《小王子》中的名句：“你要对你所驯服的东西永远负责。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正如狐狸告诉我们的英雄那样，“人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顺便，韩炳哲这种非敌意的方式也令人得以理解其他哲学家对他的冷落：一门专致于复杂性、与现实缺乏联系的学科，不能允许一个这样的人大行其道。然而，我们应该知道，虽然那些委曲求全的人总是被刺痛，但更多时候他们的行动终将被证明是有价值的。
韩炳哲，《Undinge: Umbrüche der Lebenswelt》（非物：生活世界的动荡），128页，由Ullstein Verlag于2021年出版。
编译/任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