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artnet
2021年，经历疫情之后的世界产生了不小的变化，社会经济文化正逐步从疫情中复苏，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复苏势头里似乎有一种与本世纪前20年发展过程的“断裂感”。而艺术家廖国核的最新个展“民工威武”就是他对于疫后社会的一种回应，实际上，从展览标题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对“冷门”的话题，但另一方面，这又是中国社会目前所真实面对的现实——它反映了中国最广大圈层的生存境遇，试图以现实微观的视角揭开后工业时代中国城市内部结构的隐蔽矛盾。
“廖国核：民工威武”展览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劳动力”这个概念代表着平权的、发展的、进步的社会力量成为新中国发展过程中最依仗的资源，为现代化建设提供着长久的动力。而与之对应，“民工威武”就像是个久远的、颂扬的口号。展览中，《民工威武 MG VW》将该口号的拼音字母设计成名牌汽车商标的视觉，在玄色的背景中仿佛车头灯一般炯炯神气，尖锐又直接。热情洋溢又微微颤动的“招工”二字，在《招工（红白放射状，蓝螺旋线）》醒目的红色和漩涡的构图中无限放大着诱惑力，经过短暂的视力不适后，你似乎更加相信它会为你带来充满斗志的一天；《无题（干 14元/小时∞苹果梨心形工作中）》里，金苹果与金鸭梨正为工人们辛勤的劳动补给着充足的养分；《新劳动 人生力 88 干）））》里，“干”字口号将成为民工们新的火箭，带领他们获得无穷力量，一飞冲天。
“廖国核：民工威武”展览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鼓励、向上的招贴图像调动了中国民工强大的内在动力，为实现阶级跨越而不断地涌向大城市掘金。然而，境随时迁，在流动人口成为中国大城市“产业结构调整”首要目标的当下现实中，廖国核以艺术的修辞晦涩地提示着这些图式之下的潜层动机——“民工威武”的字母所组成的图腾是商业的而非政治的，它体现着中产阶级简洁、高效且稳定的审美；“招工”被处理成欧普艺术的迷幻形式，强烈的色彩与图形构成意在刺激视错觉与精神幻象；苹果作为毒与欲的象征上可溯源至人类悠久的宗教起源，而鸭梨在当代流行语汇中也可释义为“压力”；扩散的wifi信号图标在此的则相对复杂，它即是民工们勾连外部真实世界的重要渠道，也是他们被以手机游戏为代表的虚拟消费陷阱所裹挟的引绳。廖国核作品中的形式表达与内容指涉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又一次达到高度的统一，且以更复杂、更艺术的语言逻辑将调侃、戏谑和针砭传递给观众。
“廖国核：民工威武”展览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在廖国核以往的作品中，以上的表达也许已经完成了他对于社会真实的艺术反馈。他深谙于对民生议题的敏锐捕捉和艺术表达中的逻辑空隙处理，让观者在观看与想象之间保持警觉和张力。不过这一次，艺术家似乎并未止步于此。他引入了更复杂的权力分配与人性讨论，让本次展览跳出智性的视觉游戏，挑起更深层次的问题意识。
廖国核，《无题（干 14元/小时∞苹果梨心形工作中）》，2020，布面丙烯，171 x 223 cm
《飞碟与工会（蓝底 干 U 椭圆）》中的“U”以文字的形式直指“工会”的英文“Union”。中国企业中普遍存在的“工会”实质属性是一个企业/机构的文化团建部门。工会充分扮演着传递企业价值观的角色，像吸力强劲的U型磁石，将劳动力紧紧地吸附在为企业创造剩余价值的实干之中，让生产力达到自由资本社会难以企及的统一和高效。廖国核对“U”的处理是飘渺且不真实的，它与代表科技的“e”和代表道德价值标准的“干”并置于悬空之中，共同代表着现实社会结构中自上而下的一种不可抗的、精心矫饰的暗权力被提示在整个展览之中。
廖国核，《飞碟与工会（蓝底干 U 椭圆）》，2021，亚麻画布丙烯，168 x 252 cm
“廖国核：民工威武”展览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与组织权力相对应的，是艺术家在《相信民工 相信世界》和《无题（双梯形 快餐 民工 88 干））））》中所涉及的性剥削和消费圈套的审视。“招工”二字被通假为“召工”，隐喻底层女性所提供的性应召服务。这类**易在民工中被称为“快餐”，与劳工市场上5元一份的盒饭一起满足着中国廉价劳力的食色之欲。《无题（快餐 兔子 鹅 MinGong）》中，大白鹅扑棱着双翅，野蛮且狂暴地冲向柔弱的兔子，意欲将其吃干抹尽。在社会阶级中处于底层的民工在面对比他们更加脆弱的女性群体时，表现出的嘴脸与整个父权系统下的所有男性并无二致，肆无忌惮地实施着暴力与剥削。
廖国核，《无题（快餐兔子鹅 MinGong）》，2020，布面丙烯，182 x 222 cm
廖国核，《无题（双梯形快餐民工 88 干））））》，2020，布面丙烯，166 x 222 cm
《无题（快餐 兔子 鹅 MinGong）》中logo化的“MinGong”字母像街头的霓虹招牌一样醒目，它不仅仅回应了展览开题的《民工威武 MG VW》对汽车商标图形的挪用，同时也揭示着中国部分都市步入后工业化社会和消费时代，社会底层在未曾满足个体生存的必需之时，却盲目地掉入消费主义的漩涡，以“耗尽自我”的方式来实现虚妄盲目的经济消费与扭曲的自我价值。
廖国核，《新劳动人生力 88 干）））》，2019，双色布上丙烯，152 x 164 cm
“廖国核：民工威武”展览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廖国核为观众徐徐打开了一幅当代中国底层工人的复杂肖像：民工的人生时间被明码标价，个体沉浸在口号鼓动的狂欢之中，他们的财务在一次次的“快餐”消费和虚拟游戏中呈现赤字，从而不得不进入新一轮被压榨人生力的无限循环。艺术家并非在扮演悲悯的人道主义者，为低廉劳动力的物质精神状态提供同情与救赎。他笔下的民工既是被整个社会结构全力压榨的弱者，又保有人性最原始最野蛮的恶。他们被日趋固化的阶级结构包抄裹挟，最大的群体基数成为最失语的阶层。当时代的流速超过了民工可能成长的速度，科技、文化、社会结构和体制政策最终集体背叛了这一群体时，我们又该如何回应展览开题的那一句“民工威武”？
“廖国核：民工威武”开幕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在此次展出的众多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廖国核已经脱离了我们对于内容与形式从属关系的传统认识，两者在作品中有机地交融，形成交错的互文关系。廖国核似乎在与部分的自己告别，那个挑衅、耍赖且俏皮的艺术家人格趋于弱化。他很大程度上放弃了自己极为擅长的文字与符号的剪辑拼贴，转而着力于制造图像与造型间的矛盾，从观看经验中提示观者对陷阱的警惕，并以此回应他对社会真实的态度，拓延作品的张力。
“廖国核：民工威武”开幕现场，SPURS Gallery，北京，2021.04.24-05.28
对新闻性事件直观的艺术表达已经无法满足艺术家对于时代症结的观察和回应，他在社会现实表征之下对内在系统结构提出了更本质、更复杂的探究与思考，一种对当代中国社会更深沉、更审慎的关照正在作品中渐渐滋长。
*本文作者陈籽亦，上海星美术馆高级研究员，星美术馆筹备组项目负责人。本科毕业于同济大学中文系，后于墨尔本大学就读艺术文化管理硕士。现致力于对中西方当代艺术及艺术家的观察研究与档案建设。（本篇文字节选自《民工威武》，较原文有所删改。文章涉及展览“民工威武”将在SPURS Gallery展出至五月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