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面去:汉娜·布莱克的一年回顾
发起人:artforum精选  回复数:0   浏览数:1003   最后更新:2020/12/11 10:22:33 by artforum精选
[楼主] 另存为 2020-12-11 10:22:33

来源:ArtReview Asia  文:Max CrosbieJones


我最爱的摩托出租车司机很容易辨认。在小巷子口等待接客的六七个司机中,他浅红色的马甲显得叛逆十足,让人一眼可见;在曼谷,成千上万的小巷布满了整个交通网络,而与同行们身着的、前后均有**照和序列号的醒目橘黄色工作马甲相比,他的马甲褪色了——这毫无疑问是他的马甲;它背后用白色涂改液写了句口号:“Damri(摩托出租车公司) 对独裁专政的抗争”。在马甲的两侧肩部则各绘有一只五角星,这几乎被遗忘的泰国已解散的G。C。D的标志,也正是觉醒的工人阶级的象征符号。


这么多年来,我跨骑在他的本田摩托车后座紧靠着他,跟他一起穿梭在汽车和巴士中,等交通灯时盯着他的马甲发呆。我渐渐不再把这位60多岁的男人看作城市生活中古怪的边缘人物,而开始觉得他是泰国农村至都市的自豪移居者中一个坚忍的缩影。他被自己所归属的经济机器吸引又被其抵斥,但至少在曼谷Sathorn 区的巷道中,他通过表达一个“倒退”的思想论,获取了一点微末的社会资本。

随处可见摩托出租车的曼谷街景

摄影:Max Crosbie Jones


在我看来,虽说他的马甲是个荣誉勋章,是满溢着闪亮做作之物和专制法令的城市中一个小小的权力体现,却同时也揭示了他的悲惨之处。我印象中的他永远是那个明目张胆的宣传分子——在2010年5月红衫军抗议(Red Shirt Protests)的血腥收场中,他将一个满是苛评的印刷传单粗暴地甩到我手里,随即奔向一簇簇辛辣呛人的黑烟——这是来自不远处Rama四号大道上燃烧轮胎的滚滚浓烟。在那段动荡不安的时期(这也在全球新闻网络中同步出现),他是一个微小却斗志昂扬的齿轮,在一场以人民及劳动者为基础的运动中坚决地抗争,试图重建一个他们所相信的支持人民甚于贵族的政府。十年后,他从那些命运多舛的抗议游行中走出来,不再是一号那么强大和令人生畏的人物——物质条件的变化于他并不显著:红马甲如旧,但昔日蓬勃的希望感渐渐消散。恍如从前,他在现代城市满是疤痕的重建物间自如地穿梭着,而无论从社会尺度还是经济条件上看,他都进展得极为缓慢。


在曼谷摩的上驰骋的快感如今很是为人称道。“在曼谷的独特体验之一便是跳上一个摩托出租车的后座——泰国人称之为moto-sai,”一位旅行博主写道,“跳上去,抓稳了,享受这趟旅程吧!”在流行文化中,摩的与集装箱涂鸦艺术、嘟嘟车(tuk-tuk)、长尾船同是泰国街头的象征;在热门情景剧乃至国家主义宣传广告中,它们甚至与农夫和山居者一样,成为了情绪平和的劳动阶层的典型代表。


相比而言,许多作者、电影创作者或艺术家并不太被司机们整体的自我价值、尊严感及他们在社会政治层面上的流动性所打动,纵使这些情绪曾在2000年代后期至2010年代初期极为高涨,如今也渐渐消退了。当然,这其中一部分缘由在于摩托出租车的确是一种附属物,一种大众交通工具——对大多数曼谷中产居民而言,它的能见度与火车或巴士一样高;这也就是说,只有当这个系统停摆时,它才能够被真正看见。有趣的是,近期新闻头条的地盘战也证实了这一点:各类报道中既有摩的司机的一席之地,也涵盖了共享用车软件,而后者极具破坏性并恶化了前者的处境。同时,政治性的原因也让这个时期显得消沉 ——他信·西那瓦(Thaksin Shinawatra),一名变身为商业巨头、后又成为拥护平民主义的总理的前清迈警官,曾为作为非正式经济运行的摩托出租车立法;在因2006年政变而下台的前前后后,他大举增强了这个行业的自信心。一如往常,泰国永远在这些难以忽视的真相中层层蜕变。

《看见光》书影

著:Claudio Sopranzetti,Chiara Natalucci

译:Nuntawan Chanprasert

插画:Sara Fabbri


《看见光》(泰语标题:Ta Sawang,意大利语标题:Il Re di Bangkok)是一部由 Claudio Sopranzetti 和 Chiara Natalucci共同创作的、略显悲伤的连环画小说,插画由 Sara Fabbri 担纲——这也是第一部真实反映那个时期的作品。整个故事以热切的回忆形式穿插而成,交杂着典型连环漫画的节奏与随心所欲的超现实主义急转弯;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捕捉乡村移居至都市的人们试图糊口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快乐及阵发性的打击。小说开篇,虚构的男主人公Nok从泰国东北部抵达了曼谷最大的火车站 Hua Lamphong;东北部是泰国不太受待见的一个区域,首都大部分的国内移民都来自于此,却又往往在大城市惨遭失败。Nok经亲戚安排在一个制鞋厂短暂工作过,而不久后他便瘫坐在长椅上,满怀渴望地盯着一块 Luk Isan(“东北方的儿子”)的电影广告牌。他十分想念家乡。


1982年的一部社会现实主义的电影对此类小人物的速写或者些许掩盖了这本书的源流:《看见光》一书对泰国东北人的挣扎同样有直截了当的描述。在1997年金融危机、满月派对、对评论家素拉·司瓦拉差(Sulak Sivaraksa)写作的争议风波等真实事件的阴影笼罩下,Nok 在不同的工作、恋情、药物依赖和急剧的穷途末路之间横跳,直到他似乎找到了某种暂时的救赎:一个明亮的橘黄色马甲提供了向上流动的机会,和一种特定的集体精神。烟雾笼罩的城市、轮胎搭成的路障上来回飞掷的***则将这个故事推向高潮,并放任其慢慢演变成一个血迹斑驳的寓言。直到Nok 在红衫军运动中从一名从卫兵变成骑兵、并被一颗**打瞎了眼睛后,他才终于意识到为了政客投身于抗争的第一线是多么愚蠢。


尽管其中饱含着道德说教的语气和叠加创造的人物形象,《看见光》——书名Ta Sawang可以被翻译成“明亮的眼睛”,但在俗语上更接近“看见光”的涵义——依然有真实的一面。这得归功于《地图的主人:曼谷摩托出租车司机、流动性和政治》(2017)(Owners of the Map: Motorcycle Taxi Drivers,Mobility, and Politics in Bangkok)一书。学者 Claudio Sopranzetti在这部精彩的人类学研究中对司机们关于都市土地、政治主体性及脆弱性的相关认识和觉知均进行了阐述。他多年的勤勉调研及部分在红衫军运动期间收集而来的口头采访得以从官方叙事对“文明”(siwilai)及“发展” (phatthanā)的说辞中滤出,而正是后两者塑造了20世纪曼谷及泰国人想象中的空间层级——这个观点把城市看成是充满抱负的,而把郊区小镇和乡村看成是“野蛮生活方式的中心”——Sopranzetti写道。

《看见光》书影

著:Claudio Sopranzetti,Chiara Natalucci

译:Nuntawan Chanprasert

插画:Sara Fabbri


早先,他曾更细致地从社会历史角度描述了1980年代早期摩托出租车能够出现并发展的四种条件。这首先关乎行政管理模式:许多精明的官员开始把他们获自国家机器的“权威”(amnāt)转变为对都市中灰色经济的“影响力”(itthiphon);其次,“自1950年代末,数百万年轻而相对不甚专业化的泰国乡村移民为城市提供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第三,“价格实惠的摩托车在1960年代大批涌入泰国”;最后,“狭窄且互不相通的迷宫般的小巷子,让摩托车成为了城市中公共交通必不可少的一环”。


Sopranzetti亦追踪了对各位司机而言独特而又错综复杂的各类流动形式。通过机敏的行动,他们“提供了一个有效的(虽然大体上是去中心化的)交通及运输基础设施”——这是一种如人们头顶的电缆及脚下的水管般容易被忽视的基础设施,但在一座国有交通系统无法达成某些空间及社会性联结的城市而言,它对日常生活又至关重要。


就算看似闲散、只是坐着而不骑行时,司机们也在建设社交网络。Sopranzetti写道:“等待正是一个用来全盘了解他们周围街区的时机,也是进一步维系他们与本地官员、街道工作者、居民之间社会关系,并试图利用其来攀升社会阶梯的渠道。”对城市及司机们而言,街道上的生活充满了转化性的潜力。“他们在一趟趟行程中渐渐习惯了都市生活:它的奇妙与它的忧伤、它如何令人兴奋或是倍感压抑。”而街道上的生活也充斥着与我最爱的司机直接相关的风险:“正如骑行本身,选择上路永远是一场赌博,它可能将司机们带向另一个人生,或是让他们在原地无法动弹。”


大约50年前,查崔查勒姆·尤科尔(Chatrichalerm Yukol)王子导演的《天使酒店》(Theptida Rong Raem)表达了类似的感受。这部经典的社会现实主义电影拍摄于政治及社会环境都极为动荡的1970年代中期;在影片中后部有一个极为出色的场景,观众在以下两个片段之间来回切换:其一是天真的乡村姑娘Malee正在曼谷为妓院的一位客人服务,第二个则是她的父亲大肆炫耀着用她在城市的收入所购的房屋——当她即将为另一名嫖客解开胸罩时,镜头跳过此处迅速切到了她喜笑颜开的父亲。在她的袒胸露乳的几毫秒前,父亲骄傲地甩开阳台的门:“这幢楼是 Malee 挣钱给我们买的!” 他告诉乱哄哄地挤在楼外枯草地上的村民们,“她现在是成功的女装裁缝。” 这段蒙太奇剪辑以当今的标准看来显得滑稽,但它的确指明了曼谷与乡村之间一直存在的泪水与张力——前者是这个国家内部殖民主义的贪婪得益者,而后者永远在投喂、追赶和想象着前者。


我最爱的司机也使我想到这点。有时当我坐在他身后,我尝试想象他在泰国东北家乡的样子——当他没穿着红马甲在路上驰骋、没有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没在一个经济下滑竞争激烈的社会中苟延残喘、没在被迫忍受一个承诺许多却兑现甚少的城市中的挣扎…… 他会不会吹嘘曼谷、编些故事,为欲望煽风点火?或者他会苦兮兮地诅咒曼谷?而究竟,又会不会有人真的去倾听这一切?


文/ Max Crosbie-Jones

译/ Sylvia Xue Bai | 白雪

校对/ 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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