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ula 艺术家推介|尚塔尔·约菲 Chantal Joffe
发起人:babyqueen  回复数:0   浏览数:1182   最后更新:2020/11/18 10:56:29 by babyqueen
[楼主] 毛边本 2020-11-18 10:56:29

来源:招隱Echo


人们没把鸢埋到父母身边,而是葬在一处高地,并给鸢举办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隆重的葬礼。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鸢不是某一家人的鸢,是大家的鸢,是每个人心中平静的痛苦和深渊,是与众不同的美。




大地被植物、河流、海洋、城市、村落和动物们改造或覆盖,已经眼花缭乱,面目全非,甚至在有些地方根本看不见大地,比如在海洋和城市。除非你在丛草不生的石山、戈壁深处的盐碱地或进入一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星球,才能看清脚下大地的赤裸和孤独。我用大地来形容鸢是不准确的,毕竟鸢是活到老的人了,除了慢慢苍老的骨架,血管、五脏六腑和肉身,还有一个光洁的头,这中间有多少故事,大地无法与之比拟。但鸢确实像裸露的大地一样寸草不生,只在心里面长满荒凉。


鸢已经忘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多久,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独自生活开始,她有意地忘记时间。一秒是一秒,一天是一天,前一秒和后一秒无关,前一天后一天也没有因果的或递进的关系,然后再没有月的概念了,只剩下四季。鸢区别四季不是因为节气,也不是冷暖,而是眼前因季节不同而发生改变的色彩,春天淡绿,夏天深绿,秋天金黄,冬天就有机会看到纯白的世界,鸢喜欢冬天。


被雪覆盖的世界,银装素裹。鸢里面穿着轻薄舒适的羽绒服,外面套着羊羔皮鞣制的皮袄,脚穿雪地靴,头戴黑色的小绵帽,拄着拐杖,站在雪地,眯着眼睛看着这个裹了一层白色的世界。如果雪不是冷的,风不是刺骨的,自己就如同置身在童话世界。这个童话世界中没有恶魔,也没有天使,是一个没有主人公的纯洁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只能在想象中存在,现实中的雪也会让流浪汉冻死,让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找不到吃的而饿死,不耐寒的植物被冻死,很多树枝也会被雪压断。鸢把这理解为美好总是跟残酷并存。而认为美好的人总是旁观者,不会是流浪汉或兔子。


听父母讲,鸢是在冬天出生的,这个冬天只降了一场雪,雪不大,晚上降的,早上醒来人们才看到雪,大部分土地还是裸露着,雪只覆盖了一部分,但冷得出奇,风里面拌着雪粒砸到人脸上生疼。因为太冷,整整一个冬天鸢都待在屋子里,只把尖锐的哭声传到屋外。小孩出生一百天之后,会有一次庆祝活动,叫“百岁”,希望这个孩子能活过百年。但当人们看到鸢没有一根毛发的小头颅,没有一根眉毛陪衬得无比明亮的眼睛后,说不出那句已经熟记于心的祝语,他们像是看到了一个躺在襁褓中的成年人或迥异于人类的生灵。鸢从他们不安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同。至于那天亲友们的喧嚣,酒后闹事,父亲奋力为鸢辩解等等,都没在鸢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她只记得那些目光:闪烁,拒斥,虚伪,冰冷。


开始鸢的母亲认为只是孩子没发育好,当鸢一岁开始走路,不到两岁开始说话,光秃秃的脑袋上依然一毛不长后,她绝望了,像是接受了诅咒一般悲凉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想抗争,但无力抗争,看着光溜溜的鸢常常陷入悲伤。母亲鼓起勇气抗争是在鸢五岁时,她想生一个有毛发的孩子,好陪着鸢,照顾鸢的晚年,因为她确定鸢会因为不长毛发而孤老终身。但这次抗争把她送进了坟墓,胎死腹中的鸢的弟弟被医生顺手扔进了垃圾桶。


毫无疑问,母亲的死亡加重了鸢的孤独,尽管她很难地在记忆中组织出母亲哪怕模糊的面孔或某个表情。“母亲”在鸢这里成了一个突然离席的人,只是一个有关身份和出处的词汇,她只知道自己光溜溜的身体来自有毛发的母亲,也知道有个可能会有的弟弟死在别处。


如果一座山寸草不生,人们会在山顶建起神坛,供上神位,甚至人们会因居住地附近有这样一座与众不同的山而得意,起个响亮的名字,比如:佛头山、珠光顶。让它脱离山的属性,成为一种寓意。但是人一毛不长,会被排挤,先从目光开始。那些目光像善意的刺刀,不停地戳向鸢的心里,好像要戳出毛孔,让毛从心里,从皮肤长出来。


是的,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鸢已经是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看着眼前永远都不会老去的风景,年复一年地降临在大地的雪。即使自己跟别人不同,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不也像自己一样变老,最终死去么。现在回忆过去像是在回忆另一个人的往事。就像母亲和弟弟死去后,原罪成了只有五岁的鸢,被认为是光秃秃的丧门星,甚至有个矮小猥琐的道士跟他父亲讲:人若无毛,家破人亡。父亲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充满疑虑地注视着自己,像是看着一个不敢触碰的庞然大物。鸢的心也在这之后慢慢封闭,只在独处时,把自己逼迫到宁静中,接受一切。


就算一切因我而起,但我并没有主动选择来到这个世界,我也没有能力或意愿拿起凶器杀害谁,更何况是自己的母亲和有可能陪伴自己的弟弟。鸢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她知道要对世界上所有人好,先要对自己好,自己并没错。如果你们怕没有毛发的我,那我就躲到你们视线之外。其实,小时候鸢是无处藏身的,因为所有的地方都是别人的,甚至在自己的心里面也容不下自己,她渴望走出去玩耍,交流,哪怕安静地看着某个人也好,只要那个人对她像对别的孩子那样。


一个手无寸铁,对人充满善意的儿童怎么会受到那么多怨恨的目光,她很费解。她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是因为自己不长毛发的脑袋,就用帽子把头和额头藏起来。尤其是冬天,非常暖和,还让人们忘记她不长毛发的事实。大部分孩童也会在冬天戴上厚厚的帽子,这样就不分你我了,鸢也就不再那么突出了。这是她喜欢冬天的一部分原因。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雪,尤其是雪把大地都覆盖成白色之后的世界是最接近自己的世界,光洁而闪耀,在没有树的地方特别像放大版的自己,安安静静地趴在大地上,冰凉,无辜,纯洁。


鸢蹒跚着向高处走去,拐杖在雪地中杵出一个个小坑,像是陷下去的毛囊。这一段路走得并不轻松,她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着气跟自己说,再坚持坚持。当她爬上高坡,就不再站着了,坐到雪上,俯瞰着被雪埋葬的风景,风景中有山,有平整雪白的冰面,也有一个个鼓起的坟包。与其说是来看风景,不如说她就是来看那些坟包,像大地的乳房,里面是曾经活过的人,现在已成枯骨。那里有一对坟墓属于自己的父母,它们紧紧相连,并不冷清寂寞。她在心里无数次重复,是自己埋葬了母亲,也是自己埋葬了父亲。


他们死后,鸢几乎没去过坟墓,也没祭奠过他们。只是在父亲葬礼,她不得不走在丧葬队伍之前,尽一份在别人看来不得不尽的孝心。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奈何那个道士一定要让她走在前面,还让她躺在墓坑里试试深浅和长短,说是对阴曹地府的父母有帮助。鸢知道,他们只是在埋葬父亲之前,先把自己埋葬一次,尽管他们不敢活埋鸢,也一定要象征性地活埋一次。在他们看来,鸢的死,不管是真死还是象征性的死都会给他们带来些许安慰。


父亲的死并没有给鸢带来多少悲伤,这是他应得的。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人,也肯定跟别的男人一样有着秘密深处的女人,与别的男人不一样的是他有一个光秃秃的女儿。这让他在家庭中是沉郁的,鸢开始以为那是因为父亲想念母亲,怨恨自己所致。在她不经意看到父亲在麦场跟一群人疯狂大笑的画面后,才意识到父亲的沉郁无非是面对自己时业已习惯的表演,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甚至觉得父亲是怕自己,怕这个光秃秃的女儿如一只白虎无辜地卧在家里,指不定哪一天用虎爪把家荡平。那只是父亲远离自己的方式。


既然所有人,包括唯一的亲人都与自己保持距离,鸢只好进一步封闭自己,进入自己。像鬼魂一样平静地活在阴影里。对于一个需要藏起来的人而言,是不需要走上人生这个舞台的,看他们表演就够了。等他们的表演散场,继续躲在阳光之外,揣测他们的心。


鸢看着同龄人去学前班,去小学,她只能躲在远处听学校里传出的读书声,当然也能听到老师的训斥声和教鞭落在小孩身上后夸张的哭声,鸢无数次希望被训斥,被鞭打的是自己。但她只能躲在某个无人发现的树下或墙后,而且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等同龄人都去别的地方上中学后,鸢也就不再躲在学校附近了,她喜欢爬到更高的地方,看着遥远的天边朦朦胧胧的城市,笼罩在一团黑雾下的城市。


那里人声鼎沸,父亲只在冬天带她去过几次。人们拥挤着前行但从来不看对方面孔。更没有人注意到鸢,最多扫一眼她的眉毛,没有任何情绪传达,这让鸢愉快。就算在饭馆,坐对面的食客也只是扫一眼,像扫过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不是不长毛发的人。哪怕你是残疾人也不会多看两眼。因此,鸢喜欢这个被黑雾笼罩着的城市,这里面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人,坐在一起也可以互不相识。


城市对鸢来说是远方,只能远远地看着。就算偶尔进入城市,也时时提醒自己,这不是自己的地方,没能在这里出生,也不会在这里埋葬,更不会在城市发生刻骨铭心的故事。


鸢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父母的洁白的坟包上,像一个孤岛望着另两个孤岛,他们从来没有在海面相遇过,也没有共同守护的情感。她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回忆提供一点依据,以便缝合不是自己造成的,却在心里长久存在的伤口。这个伤口只要自己不平静,就能源源不断地为自己生产痛感,甚至能感受到流出的血液如毛发般在自己体内生长,蔓延。


她对母亲是怀念的,虽然母亲的死并不是自己的错,错在自己以不恰当的方式出生在不对的家庭和人群中。她知道不是母亲对自己有偏见,而是人群的想法决定了母亲的判断和处境。至于父亲,鸢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厌恶也有同情。那种厌恶,春天开始,秋天结束;同情是某个瞬间的事,比如此时此刻看着父亲的坟包时。


只有冬天,在白茫茫的雪中,她才愿意远望着父亲的葬身之所,平静地回忆以往的点点滴滴。




春天不是春节的鞭炮声炸出来的,是风。当风拂过面颊有一丝暖意后,树头上就会抹上一层淡淡的绿,冻土们也开始变得酥软,水汽伴着土香抽出小草的绿芽。人和动物们自然也不懈怠,情欲满满。好像这个春天不是去年的春天,明年也不会有这样的春天一样。


鸢就是在春天,杀了自己父亲。


这一年鸢17岁,该流血时流血,该隆起的部分也已经隆起。作为一个成熟的少女,鸢不能跟别的女孩一样把头发披在肩上,也不能扎成马尾辫垂在胸前,更不能在春天肆无忌惮地在草地奔跑,让秀发飘起来。鸢的头上没有任何可以飘起来的东西,要有那也是因为太过光滑而闪烁的日光和他人奇怪的目光。因此,即使已经春天了,鸢还是得把自己的秃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包起一个人人皆知的秘密。当然,她也得把一颗少女的心层层叠叠地包起来,不袒露,也不让人窥探。


身体的变化总是惊心动魄的,有时把你拉进深渊,有时带入狂喜。对鸢来说这一切都是向内的,必须要自己消化,在深渊中时,没人会伸出援手;在狂喜中也没人可以分享。倒有一只大黄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冷静地看着自己,像是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它的叫声如从梦中传出。有几次鸢想通过食物引诱过来,摸摸那一身绸缎一样的毛,但每次这只猫都会轻盈敏捷地逃走。几次失败之后,鸢只好放弃。见的次数多了,有这只大猫时,鸢的心里就会比较踏实。只是这只猫从来没在父亲在场时出现过,它好像知道什么,回避什么。鸢确定,这只猫对自己没有敌意,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没有毛发的奇怪的女孩。


鸢的身体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流出大量鲜血那天,大黄猫就在场。鸢惊慌失措,以为惩罚终于降临到自己身上。而这只猫不停地叫唤,用前爪抓几下地面退后几步再抓地面,鸢觉得猫有话要说,就流着血跟着猫的方向走,走到王婶家门口后,猫就跑了。鸢鼓起勇气敲开王婶大门,王婶打开门看了看鸢的表情和下身,笑着说,鸢长大了。并把鸢带进家门,给了鸢一些护垫,并教会了鸢怎么用。还告诉鸢一些常识,比如只要不怀孕每个月都会流血,这些血呢就是没能成为孩子的那些血。鸢似懂非懂,心里面还有些惶恐。临走时王婶子叹口气说,你要一辈子一个人啊,就得做好准备,即便你把心里的门关上了,下面的门你说了不算,每个月都会开一次。鸢很想问问王婶为什么这几年一个人生活,但没问出口。鸢已经习惯了回答别人的问题,不好意思提问。


这虽是最惶恐的一天,却也是最温暖的一天。这之后鸢多次想去找王婶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没过两年王婶就被警察带走了,临走前戴着**的王婶还微笑着看了鸢一眼,像是神看着自己最信赖的天使,鸢的眼泪也就在那一瞬间流下来,像泉水,透骨冰凉。也不知道眼泪是流给自己还是王婶。这一笑是王婶的永别,跟王婶一起带走的还有两具尸体,一个是王叔的,另一个说是远方的人,都用黑油布包起来扔到车厢里。比较统一的说法是两个人都是被王婶在炕上吊死的,至于原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只是鸢确定,王婶是好人。


父亲就是在王婶被抓之后变得反常的,时不时地对鸢拳脚相加,打完了又蹲在地上抱着头给鸢道歉,说都是自己造的孽。鸢不知道他说的这个“孽”是不是自己,她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父亲或者男人的绝望。这时候,她往往把帽子摘下来,光秃秃地看着父亲。如果光头是孽那就袒露给你看,另一个原因是想保护自己。曾有一群少年围过来有欺负她的动机,鸢本能的摘下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那几个少年一脸愕然,唯唯诺诺的骂了几句秃子后就撒腿逃走。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是怪物吧,鸢已经习惯了,但这颗秃头这一次保护了自己。鸢意识到,跟人群不一样也许是一种能力。她慢慢开始欣赏自己,在镜子里,在黑暗中。尤其是身体长饱满之后,她在被子下面拥有着一个没有一丝杂草的完整的自己。


鸢学会了跟自己相处,只要没有别人她就能坚信自己是健康的,美的。哪怕父亲将莫名其妙的痛苦发泄到自己身上时,她把父亲也看成另一个歇斯底里的从来不暴露出来的自己,父亲越打她,越痛哭,鸢越觉得父亲可怜,跟在人群中时也觉得自己可怜一样。她能忍受,尤其疼痛和辱骂是最容易忍受,唯一难以忍受的是别人看着怪胎一样看着自己的目光。慢慢地,她就不当父亲是父亲了,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鸢希望自己能逃离,不是自己一个人逃离,而是来个人,随便什么人把她带走。鸢舍不得自己正在饱满的,含苞欲放的身体埋在黑暗的被窝里,她决心在枯萎之前用自己光洁的身体去照亮点什么,哪怕是恶人的欲望。


父亲彻底失控是在春天末尾的一个深夜,他光着膀子拿着一条细长的树枝冲进鸢的房间,这时鸢已经睡了。听到门被撞开的响动,鸢没有动,睁开眼睛看着深不见底的天花板,等着父亲的枝条落到自己薄薄的被子上。她想着如果父亲的枝条落到眼睛上,说不定能从天花板看到星星。父亲可能太生气太压抑了,一把掀掉了鸢的被子,藏在被子下的是一个光洁的已经成熟的裸体,柔软的月光照在她比月光还要柔软的肉体上,除了之前被打的几道伤痕之外闪耀着玉的光泽。父亲可能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秃头女儿已经如此动人了,也可能被鸢的美震撼了,他哆嗦着嘴唇,造孽啊造孽啊,夺门而出,留下月光下赤裸裸的鸢。父亲再一次闯进来也是深夜,但他不是撞门进来的,而是悄悄地推门进来,站在黑暗中看着躺在月光下的鸢。鸢能感受父亲的目光,也能闻到浓浓的酒气,她睁开眼睛依然看着深不见底的天花板轻声问,你想干什么!他听到鸢柔弱的声音,像困兽般冲过来,携带着一股恶风。鸢就这样被父亲蹂躏了,她睁着眼睛看着深陷在黑暗中父亲扭曲的脸,是的,父亲是闭着眼睛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同时流进体内无穷无尽的疼痛和怨恨,是的,鸢第一次有如此深刻的怨恨。


父亲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去后,鸢蜷缩到被子里,像筛糠一样,她的身体簌簌地抖着。她不知道怎么才能缝合这条永远也不会痊愈的伤口。这时,她想到唯一的温暖,王婶的微笑,想到黑油布里的两具尸体。她突然出奇地冷静,赤裸着走下床,找了根尼龙绳,推开父亲鼾声如雷的房门。她把尼龙绳做成活结套到父亲脖颈,另一头扯出窗外,使尽全力把父亲的头拉起,然后绑到院子花坛母亲在世时种的粗壮的牡丹树上。听到父亲的挣扎,她推开门,打开灯,站在父亲面前,这时惊恐中的父亲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赤裸裸的,下体流血女儿正如月光般看着自己,他不敢注视,闭上眼睛,放弃挣扎等着死去。


父亲死后,人群议论纷纷,完全忘了鸢的存在。他们坚定地认为,这个人在王婶被抓后就疯了,自杀是迟早的事。只是用牡丹树在床头吊死,说明对亡妻还是有感情。也有人窃窃私语,以为鸢是祸根,但他们是不敢在鸢的面前说的。鸢此刻的决绝和沉默让那些闲言碎语的人心有余悸。


可能大家以为父亲死于自杀,也可能唯一不长毛发的女儿闷坐在自己房间不哭也不笑不吃也不喝,葬礼就很简单。埋葬那天鸢披麻戴孝,走在丧葬队伍前面,还让鸢试父亲的墓坑。鸢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父亲的坟墓也是最后一次。毕竟是自己杀了父亲,她默默忍受了一切。但谁也不知道,哪怕是那个道士,鸢的伤口能把所有人吞噬。此时的鸢藏在心里的不只是秘密,无法愈合的也不只是伤口,鸢是一口深井,也是没有星月的天空,但她足够锐利,足够明亮。


她在成为女人的这一天,杀了父亲。


埋了父亲,就夏天了,鸢也不再是以前的鸢了。她把家收拾利索,穿上很少穿的新衣服,光着头站在院门外面,像是在等,等一个陌生人,或等一个远道而来的自己。




就剩下鸢了,家人都走完了。


人们不再把鸢当一个孤儿或者女孩看了,像是知道鸢已经是女人了。应该是鸢的五官泄露了这个秘密,或者是父亲的亡魂走漏了风声。从个别人的眼神中她甚至读到了对自己的敬畏,好像自己光滑的脑壳上有神飘下来跳舞。更多的人本能地回避着她,即使狭路相逢也不再有任何嫌弃的目光,相反,会目光低垂地欠欠身,给鸢点点头,以示问好。对此,鸢只是轻轻一笑,以作回应。


父亲死后的这个夏天,鸢就不戴帽子了。就算不长毛发是神的惩罚,也没必要在人的面前羞愧。再说了,万一这是上天赐予的独特的礼物呢,为什么要在炎热的夏季闷在帽子里。人们对她看法的转变可能因为她理直气壮地光着头站在人群面前,独处在自己庭院。


这一天,阳光把路面照得惨白;树都无精打采地垂着,树叶除了绿看不出什么生机;闲置的男人们躲在树林喝酒,女人们窝在家里乘凉。鸢还跟平时一样斜靠在门栏上看着路的尽头,若有所思。她也只有没人的时候才若有所思,有人路过或看着她时她只是坚定地看着天空,像是一出严肃的表演。这很管用,免去了很多骚扰,也变相地阻止了别人以为的虚弱带来的闲言碎语。这时,有个瘦小的黑色的人影跳跃着由远及近,鸢回过神想到那个道士的瞬间,道士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很明显,道士有点犹豫,也有点吃惊。他可能也跟父亲掀开被子看到自己的美一样,看到自己光洁饱满的肉身。道士咽了口吐沫,我找你有事。


进来吧,鸢轻声说。道士说,不进去了,你一个女儿家,不方便。那你等一下,我搬个凳子,倒杯水。鸢扭身进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一手端着水,一手拎着两个小凳子。道士落座后,两眼很有光泽,不知道是鸢的妖气照亮的,还是仙气熏的。连喝好几口水,才开始说话。我跟你父亲有交情,这你知道,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的事情我就很上心。你也不能一直一个人对吧,普通人也不敢找你,虽然,对吧,这个也不是你的错。问题是好多年传下来的说法和规矩都是这样的,你要理解的。我是想给你找个合适的人,等你父亲忌日一过就嫁出去。对了,你是想嫁出去,还是就在这屋,让人家进来。当然是嫁出去,鸢很直接地说。好,那你这房子怎么办?鸢扬了下眉毛,笑着说,留着,这是我的家。鸢在想到家的时候,也想到坟墓,她有一种预感,自己也会死在这里。道士说,好吧,那我给你找,但你不能挑,知道吧。鸢没回话。既然你同意,我就慢慢物色,保证给你找个般配的。你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般配是哪方面?鸢小声地问,这个她真不知道,这之前她只想着跟某个陌生人离开这里。嗯,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这么说吧,必须给你找个青龙。鸢问,就是也是不长毛发的男人吗?道士,这个不重要,你知道是青龙就可以了。鸢咬了下嘴唇,一字一顿地说,那麻烦您了。她想到也是这个道士告诉人们,人若无毛,家破人亡。现在家破人亡了,又来给自己安排婚事,她有些费解,为什么这种人不但没有被人群怨恨或嫌弃,还被尊为世俗之外的人。或许人们相信,他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还能到另一个空间,与神神鬼鬼的人没见过的可怕可敬的事物说上话,说白了,在人群中有权利。道士不进屋也不是他没有非分之想,而是要维护这种权利。


鸢出嫁是在第二年夏天,这还是为了守孝,鸢没守孝,但按规矩也得一年。道士给鸢找的青龙是高考落榜的高材生,原因不是他考不上大学,只是他中意的大学每次都不录取他,最后他陷入深重的精神抑郁,见到书本试卷就浑身颤栗。家人只好给他在街上开了家商店聊以度日。


与父亲的葬礼不同,鸢的婚礼非常隆重,鞭炮声从早到晚没有一刻停止,估计树上的鸟们,地里的老鼠们,小草周围的昆虫们被吓坏了。人们也喜气洋洋地看着穿着红装,戴着红纱的鸢。不像是嫁出去一个女孩,而是迎娶一位公主。鸢也就大大方方地嫁了过去,鸢娘家没人,但邻里坐了七桌。也许揭了盖头后的鸢太过耀眼,婆家人没让鸢挨桌敬酒,让她独自呆在洞房。她就正襟危坐在一张很红很软的床上,看着粉红的窗帘,贴着双喜字的墙面,听着人们的喧闹声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走出来是第一步,对鸢来说无论如何是走出来了。至于新的家庭怎么样,自己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处境已经不重要了,她甚至一点也不关心那只青龙会给她带来什么,因为从父亲身上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全部的绝望和失败,男人是无药可救的身患绝症的人,完全比不上母亲和王婶。之所以自己嫁过来,她倒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也顺便看看青龙如何震住自己。


鸢没看错,人们散场后晃进来的打着红色领带梳着分头的男人就是自己的青龙。鸢很诧异,为什么他的头发那么浓密,或许,青龙不是没有毛发的人,而是别的。至于道士是怎么知道他是青龙的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定道士有透视眼,能窥探到人的命运和身体。鸢看到他目光松弛,像垂在脸上经历了几十年风霜的乳房。鸢知道,就在今晚那对目光会垂到自己光洁的脸上。青龙进门后没说话,划上门,默默地脱了衣服钻进红色的被子里,鸢也就拉上窗帘,关了灯,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红色的蜡烛还在床头柜燃烧,鸢没有吹灭,烛焰把整个屋子照耀得像是浸泡在温柔的血液中。她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面朝她闭着眼睛蜷缩着,像是正在子宫中受尽了委屈的婴儿。鸢放下想象和戒备,沉沉睡去。


青龙在鸢睡着后爬上鸢的身体,在梦中感觉有只温暖的大虫子趴在自己身上蠕动,另一只更小的虫子挺进自己身体,鸢是在中途醒来,开始还以为是父亲,身体开始哆嗦,等看清是青龙后才缓下来,这一次她感到舒服,伤口再一次被撕开后的那种舒服,她想看看青龙的目光,但青龙跟父亲一样,眼睛闭得实实的。这一瞬间,鸢心生厌恶,无与伦比的厌恶,她闭上眼睛,假装没醒。等那只小虫子在自己身体吐进一口脏东西后,青龙才像一只劳累过度的虫子般倒到自己身边。


坏事会重复,痛苦会像病菌一样在体内繁衍,当到达一定极限时必须要用行动改变。这时候,思考和沉郁就是在繁衍痛苦的病菌,以致扩大到绝望。


最后一次,鸢假装睡着,等他爬上来后,很冷地说了俩字,下去。然后,虫子就缩到被窝里,开始哭泣。自己有无数的眼泪,只是往心里流,她看不起变成水的眼泪和伴着眼泪的哭声,换句话说,她看不起这种不管是发自肺腑的还是表演出来的虚弱,因为没人比她更懂得痛苦。


鸢嫁过去一个月后就回家了,她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才是一个完整的王国,根本不需要别人在自己的身体上打开什么或播种什么。她不能忍受一只闭着眼睛的虫子在她熟睡后爬上她的身体蠕动,他跟父亲一样根本没本事与她真正赤裸裸的肉身坦诚相见,鸢无法再忍受下去。


回到自己家之后不到半个月,婆家人就找过来了,劝她回去。鸢很坚定地拒绝了。又过一周,婆家人和道士都来了,想劝她回去,说这是礼数。鸢把道士叫进父亲的房间,轻声说,如果我回去,我会像吊死父亲一样吊死他,嗯,开个玩笑,鸢很轻松地笑了。那一笑让道士毛骨悚然。之后婆家人再没来找过,也不知道道士跟他们说了什么,倒是隔了没过几天就把鸢的衣服手镯戒指之类的都给还了回来。


喧闹中起步的婚姻静悄悄结束后,周围的人没表现出任何诧异,像是料到会是这种结局一样,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唯一的变化是鸢在他们心中变得更加神秘,更加遥不可及,像是身上附着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神话。




秋意浓,不是指果实成熟,更无意象征秋收。而是很多生命由绿变黄或变红,准备着短暂地死去,也有的准备进入洞穴或坟墓。秋意,是一股凄凉之气。一切都为死亡准备。但死亡并不是失去,对于耐心等待死亡的人来讲,是收获。对鸢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久了,再活十年跟此刻死去已经没有分别。她尤其希望自己在秋天死去,像一片树叶落到大地上一般自然,无声无息。


退婚后,鸢把父亲房间的门窗都拆了,改成了畜生们避雨过夜的地方。连母亲种的牡丹树,也移到了院子后面,那上面栓过吊死父亲的绳子,也是母亲关于富贵和美的梦想,死的死破灭的破灭了。而且自从父亲死后牡丹树上每年都会开很多花,看着欲放的花朵,鸢无法宁静。鸢最需要的就是宁静,一切能引起心灵波动的东西都得拆除,移走。鸢此时的家与其说是温暖的蔽身之所,不如说是祭奠自己痛苦的庙宇,供奉着一个甘于孤独的人。


猫是鸢的常客,人们时常看到各种猫在鸢的院墙上,有的漫步,有的面朝远方蹲着,也不知道是鸢养的猫,还是它们愿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一次,道士路过看到猫,敲开鸢的门。鸢问,进来吗?好,我喝杯水,这次道长爽快。进门后就在院子里的小凳子坐下,那原本是牡丹树的位置。道长说,你家的格局完全变了,这样适合你住。然后又说,你养这么多猫干么?鸢说,我就养了一只,她指着一只大黄猫说,其它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道长沉思了一会儿讲道,猫是很有灵气,但阴气重,我建议你养只狗,能保护你。鸢笑了笑,狗邻居养了,比流氓还吵,猫很安静,挺好。道长说,那我回去了,还有别的事,对了,我给你的屋贴个符吧,不干净的就不进去了,保佑你平安。鸢说,你要贴就贴上吧。道士踩着板凳,把一张薄薄的画有复杂图案的符用口水贴到了鸢的门栏上。然后,跟鸢告辞。鸢说,我就不出去了,您走好。道长说,你还是送我一下吧,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鸢把道长送到门口,看着道长瘦小的身体跳跃着消失在视线。


过了两年,听到道长的死讯,鸢看了看那张颜色发白的符,走进屋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管是意外死亡还是寿终正寝。自己安安静静地等待的也不就是死亡么,只是不知道死后还能不能跟道长这种人相遇。再没有什么人跟鸢有关系了,跟自己结过婚的青龙退婚后又正常了,补习一年,考上了一个以前不愿意去的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前婆家人为此还给鸢送来一些钱财,他们坚信与鸢的婚姻把他们儿子从深渊中拉了出来。鸢这时已经是很平静的人了,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谢谢。这件事,给鸢带来了很好的名声,人们不再嫌弃或怕她,相反,还有人会在家门口送来吃的用的,像是在孝敬鸢一样,鸢都会很平静地收下,不追问,不道谢。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鸢已经很老了,至少看起来很老了,或许是鸢的时间过得太慢的缘故,脸上、身上、手上都沟壑纵横,只有顶在头上的光头还像少女时期一样光洁,闪耀。她就是在自己出生的房子慢慢老去的,跟她一起老去的还有周围那些很少走动的人,有邻里,也有远方知道她的人。有些老人在死去之前会由家人搀扶着来看看鸢,有时会坐一会儿,有时只是看一眼,这是很特殊的道别,里面有很多和解的含义。鸢都一视同仁,微笑着接待。鸢不知道打动这些人的是自己不长毛发的特殊,还是自己的不屈和选择。当然,也可能是神秘。


她孑然一身,确实跟周围的人过了不一样的生活,没人干扰,也不干扰别人。像一颗植物或一个寓言般活着,活了这么久她几乎没流过眼泪,她厌恶眼泪。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失声痛哭还是知道王婶被*毙那天,好像**没有击中王婶,而是打破了自己的泪腺,眼泪决堤般涌出,但这件事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只有自己养的两头牛从圈里挣脱出来很无辜地注视着她,明显很不理解一向平静的主人怎么有如此崩溃的一面。王婶的微笑久久地在她脑海回荡。也许,自己的身体就不该成熟成一个女人的身体,应该是一个客观的人的身体,不柔软也不坚硬,不性感也不让人生厌;或者,自己就不该出生,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因自己死去。鸢也是在这次痛哭之后把父亲分成两个人,一个是侵犯自己身体的恶魔,一个是可亲的父亲。她也因为杀死恶魔时没小心杀死了父亲而忏悔,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原谅,而恶魔依然裹着她的心,像一个魔咒,给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绝望。只有清晰的绝望才能让自己冷静和理性,也才能让她很客观地度过时间。所有的感性和希望,她都埋葬到心里。同时埋葬到心里的是一个至死都没有解开的谜团,为什么王婶被抓后,父亲才性情大变,父亲和王婶到底有没有深层的关系。还有,王婶为什么要吊死王叔,那个远方的陌生人又是谁,父亲和王叔是朋友,那么是不是因为王叔的死才让父亲崩溃,这些都是谜,没人替她解开,人们不愿意谈论死去的人之间的是非,毕竟他们已经死了,更没有人愿意跟鸢讲述自己听说的或看到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因为鸢在人们心中从来都不是一个正常人。


秋风从墓地贴着地卷过来,路过树林带上树叶,穿过人群时送上凉意,只在面对即将离开的人才停下,像一个来赴约的朋友一样站在你的面前,这时,树叶也会停在风的脚下,等着跟人一起离场。风是看不见的,她只感受到风停下来,树叶也停下来,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在看着自己。也许该走了,自己也太虚弱了,她扶着椅子靠背连同椅子一起慢慢挪进屋子里,很艰难地给自己净完身,穿上准备好的寿衣,躺到放在地上的事先准备好的纯白色的棺材里。鸢心想,棺材板只能让别人替我盖上了,好在土地上冻之前死去他们会轻松一点。


鸢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一头长发的自己从棺材中飘起来,微笑着。那微笑是王婶的微笑,也是自己埋葬在心底多年的微笑。鸢想从棺材站起来,好近一点看看那个长发飘飘的自己,但她已经站不起来,动都动不了,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沉重。鸢是突然发现的,自己已经死了,飘着微笑的就是自己。


鸢如释重负,漫长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猫们第一时间跟人们通报了鸢的死讯。它们站在墙头焦躁不安,跳跃,叫喊。人们匆匆赶来,看到死在棺材里的鸢,平静,悲悯,光洁的头颅闪耀着皎洁的光芒。


人们没把鸢埋到父母身边,而是葬在一处高地,并给鸢举办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隆重的葬礼。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鸢不是某一家人的鸢,是大家的鸢,是每个人心中平静的痛苦和深渊,是与众不同的美。



20200716


作者简介: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生于青海,现居北京。(摄影:宋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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