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博物馆因第二波疫情再度关闭
发起人:artforum精选  回复数:0   浏览数:949   最后更新:2020/05/31 20:36:22 by artforum精选
[楼主] 另存为 2020-05-31 20:36:22

来源:招隱Echo  刘成瑞


谨以此文纪念侄女淑涵。


淑涵得了“先天性无痛无汗”症,又称遗传性感觉和自主神经障碍(HSAN)IV型,是一种罕见病,特点之一是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7岁时因为这种病离开了这个残酷但值得深爱的世界,她的故事跟随着她的身体被悄悄掩埋。我用这篇小说去接近她,寻找她,试图用文字为淑涵竖起一个小小的墓碑。


1



爷爷抱着我的尸体,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在晨雾中向田野深处走去,他浑浊的眼泪时不时地落到裹着我的新毛毯上。新毛毯里面是穿着新衣服的我,但我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不,现在是尸体,好在我的面容完美无瑕,还保持着从来没感受过疼痛的微笑。这世界对我不错,我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即使现在我死了,也依然好看,闭着眼睛,眼睫毛贴在脸庞上。唯一的遗憾是,我再也没法变美丽了,很快就会在土里腐烂掉,想想有点心疼。此时,我飘在空中,细细地感受着这种“疼”,这是我从来没感受过的。即使活着时无数次骨折,腿烂掉,刚长牙齿后咬掉自己的舌头也没感觉到疼。也许,感受不到疼痛是神给我的礼物吧,但也是这个礼物过早地把我结束了。此时此刻,一个我在爷爷怀里;一个我很轻盈,飘来飘去,有时候跟在爷爷身后,有时候蹲在爷爷肩头,有时候飘到爷爷前面,看着满目悲伤的爷爷朝我走来。我也不知道爷爷会去哪,只知道爷爷要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我埋了。他不想让爸妈和奶奶知道我埋在哪,可能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找来。草和庄稼上的露水早就打湿了爷爷的脚和双腿,但我没等到爷爷停下来,爷爷一直走啊走,如果我飘得远一点看晨雾中若影若现的爷爷,感觉爷爷也在飘,跟现在我一样,像是在梦中。这时我心中会泛起一丝愉悦。也许我没死,只是在梦中活着,就是再也不能从梦中醒来了,不能吃饭,也不能上学和玩游戏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不用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身上插着管子看奶奶和妈妈溢满泪水的眼睛,再也不用了。


我不是一直飘来飘去的,有时候我也会飘进自己身体里,像从来没离开过那样感受着爷爷抱着我的双手,也感受着这个在别人看来吃尽了苦头的小身体,一个花骨朵一样的还没长开的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但我已经不能控制她了,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能闭着眼睛看着起起伏伏前行的爷爷,他喘着气,头一下一下地往天空撞,天空是灰色的,软绵绵的,也许对爷爷来说是坚硬的吧,毕竟他要把孙女埋了,还要趁早借着晨雾埋到没人看到的地方。我很不理解爷爷为什么一下都不停留,哪怕停一下,把我放在田埂上缓缓气也好啊,但是爷爷没有。我虽然知道爷爷看不见我,也会飘到爷爷前面的空中给爷爷跳舞,不是裹着毛毯跳,而是什么都没穿,赤条条地在雾气中跳很欢快的舞,这是我给爷爷的礼物。这时候我不像一个小女孩,是一个真正的赤条条的灵魂。


穿过庄稼地,迈过山梁,跨过河,沿着山沟一直走,走了很久,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鹰娃窝了,那里有几个山崖,崖上有鹰的家,现在就能看见鹰在天空中盘旋,像是有人放到高空的黑色的风筝。我想,爷爷走到鹰娃窝就不走了,会找个地方把我埋起来。爷爷喜欢鹰,他肯定要把我埋在离鹰近的地方。想到这个,我还挺开心的,心也没那么疼了,我可以没事了站到鹰的翅膀上飞得高高的,从天空中看着地上的一切,那应该不一样,应该很好。反正鹰看不见我,人也看不见我,而且轻到没有重量,可以踩着风,也可以踩着鸟的翅膀,即使什么都不踩我也能飘来飘去,但我能看见,能听见,能感受,也能回忆。


那我是不是没有死,只是他们看不到我了。哦,是死了,看不到了不就是死了么。爷爷果然在崖下面停下了,把我的身体很轻很轻地放到一片草丛里,然后慢慢跪了下来,跪了很久,我没敢飘到爷爷面前,我怕看到他流泪,怕看到他埋葬自己孙女时的悲伤的脸。我从身后看着爷爷的背,那是一个无比宽阔的背。这时候,我的心又开始疼了,准确点说不是心,是一种尖锐的难受,我索性不看爷爷向远处飘去,我要站在远远的位置看着爷爷把我埋葬,不能这么近。就这样,我向后飘去,飘到一块大石头上,站在上面,能看见的是爷爷的侧面,还能看见裹在毛毯里的自己,说真心话,我并不留恋那个身体,因为我已经失去她了,而且我也不可能一直跟她在一起,在冰冷黑暗的土里,一想到这个我就窒息。我想挣脱这种情绪,向更远一点的地方飘去,背对着爷爷站在山坡上,从这里顺着河滩往下看,就能看到一部分村落,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还有妹妹,她虽然也很调皮,但因为能感受到疼痛,玩的时候就很克制。那里是我的家,我想着不管爷爷把我埋在哪,我都要回到自己家里,哪怕他们看不到我,感受不到我,我也要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感受他们。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连穿过我的风都受到感染,裹挟着我看不见的风一般的眼泪朝家的方向吹去。


听到爷爷挖土的声音,我止住哭向那边飘去,先绕着爷爷飘了一圈,然后飘进已死的身体里,这是一个已经冰凉但很柔软的身体,连骨头都是柔软的,除了大腿骨上的钢板。我以前可没感觉到它的存在,现在感觉到了,那是我身体最为多余的部分,我知道,这小身体所有的部分腐烂后,它还会一直在,它不会生锈,也不会腐烂,在这个世界上待的更加永久。但那又怎么样呢,它没有生命,也没有过生命,想到这个我释怀了。从里面静静地等爷爷把坑挖好,爷爷是用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每挖出一小铲子土,就用手刨上来。爷爷挖得很艰难,总是碰到很难对付的石头,但在我听来,铁铲碰到石头时的声音清脆悦耳,完全不像在生活中,也不像在死亡里,也只有这种声音能划破寂静。越寂静就越悲伤,越窒息,生活需要一些声音来伴奏,即使我现在死了,也很需要很珍惜这种声音,哪怕是为了埋葬我才发出的。



2



静悄悄的,静得没有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凝固了,风、空气、山、鹰……所有的活物和死物都静止了,我在我的身体里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我怕看到爷爷看着我,看着一个死去的我。时间过得好慢,身上一点点变重,有土、沙子还有石头落下来。我的脸是最后被盖上的,盖上之前爷爷用粗糙的大手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停顿几秒后柔软的土就落到我的脸上了。我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陷入黑暗中。我现在挺喜欢黑暗的,黑暗中感觉自己很大,光就在自己身体中,能从目光中照射出来。太阳底下和白天就不一样了,自己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等土全部盖严,等陷入另一种寂静,我知道爷爷已经把我彻底地埋葬了。我和我的身体就在黑暗的土里沉寂着。普通人死了有葬礼,有墓碑,有人悼念;不普通的人死了还要举国哀悼,还要降国旗,每年生日祭日都有人纪念;我就只剩下我了。但这不能怪我,我也不是想死才死的,我是不得不死才死的,要不是家人说不定我早就死了呢,我去了那么多的医院,吃了那么多的药,才活到现在这个年龄。嗯,是的,我应该感到庆幸。要是我一出生就死了或者两三岁就死了,那可怎么办,死后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识。爷爷在坟墓旁抹眼泪我还会以为是陌生人呢。但现在的我不一样,我都记着,记着所有人的好,也记着所有人的痛苦,虽然痛苦在我活着时很遥远,死去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了,痛苦就是舍不得,好多好多的舍不得。


我可能有点疲惫吧,在柔软的黑暗中,躺在自己冰凉的身体里睡着了。很奇怪,那是很温暖的睡眠,睡了很久。我都忘了等爷爷把我埋了,飘出来跟爷爷回家的;也忘了要趁早试一试怎么从土里飘出来,再怎么飘进去,这儿是我的身体,是我的家,哪怕腐烂了变成枯骨了,也是我的家。但我通通忘了,我睡了很久很久。


醒来时有点眩晕,也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天。我试着飘起来,但很难,身上的土和石块很重很密集。我只能钻出来了,我把自己变得很细很细,头发丝那么细,从我的眼睛缝中挤出来,再一点点地钻,钻了很久才捅破地面。捅破地面就好办了,我瞬间雾一般飘到地上,变成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小女孩。


糟糕的是,周围漆黑一片,寂静无声,黑暗的天空像是塌下来压在地上,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我大概记得爷爷埋我的地方,但我不敢迈开步子,也不敢飘,我怕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等天亮。我很懊悔,在土里面睡着。但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钻进去躺在自己身体里,又怕睡不着,怕身上土和石头的重量。我现在只能原地不动,要飘也只能往上飘,再垂直往下飘,蹲着,站着,坐着或躺着,整整一个夜晚,我就这样折腾自己。天不是慢慢变亮的,几乎是一瞬间就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了。我环顾四周,确实是爷爷埋葬我的地方,再看离我站的位置不远的石崖,清晰地看到蹲着一只鹰,眼睛鼓鼓的,目光很吓人,像个精力旺盛的老太太,但它已经吓不到我了,它看不到我。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记住我的家,我脚底下的坟墓。跟别的坟墓不一样,没有墓碑也没有标记,相反,地是平的,土是干的,被爷爷掩饰得像是下面没有埋葬任何东西。


辨认没有墓碑和标记的家是艰难的,这花去了我好多精力,我先确定自己离鹰住的石崖不远,然后找周围可以记住的很明显的东西。比如一块很白的石头离我的头的位置只有两步的距离;有个蚂蚁窝在我地下脚正对着的位置,估计有五六步;左侧有个大青石;右侧是下坡,正对着能看见村庄的那个垭口,那儿风很大,源源不断的吹向村庄。等记住这些,我把自己变得非常非常细,非常非常轻柔,钻了进去,在碰到地底下的毛毯后,才缓缓地把自己铺进埋在下面的身体,这里是我待了7年的身体,太熟悉了,一熟悉就放松警惕,一放松又睡着了,等醒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就这样反反复复,过了好多天,才敢在周围转转,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疼,有人爱,有人照顾,还有人陪我玩耍,玩具更不用说了,我有各种各样的芭比娃娃,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都是我的小公主。我也是家里的小公主。哪怕知道我得的是不治之症,也没有放弃我,到处求医问药,还用各种办法逗我开心,甚至不在我的面前表现出绝望和悲伤。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只是说不出口,我说话总是吐字不清,因为在我刚长牙齿的时候,总觉得嘴里的舌头好玩,就把半截舌头咬掉了,还不是一下子就咬掉的,一点一点的,因为我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道满嘴是血是因为什么。所以,我很少说话,既然不能说话,为了让家人开心,我就经常笑。腿断了不能走路了,我笑;卧在床上不能起来,我也笑;去医院的时候,我笑;从医院回来,我也笑。我也只能用笑来表达我的感恩。也许,你会说一个小女孩怎么知道感恩呢,当你发现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发现家人背着你偷偷抹眼泪,还对你特别好的时候,就理解了。所以,爷爷埋了我离开后的这一段时间,我过得非常累,非常孤单。但我只能在这荒山野岭先把家认清楚,熟悉这里,才敢离开这里去找原来的家。要不然,万一找不见原来的家,现在的家也会被我丢掉,那我只能在没人看见我的世界流浪了,我既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家,我不敢冒那么大的风险。当然,最保险的是等爷爷来,跟爷爷一起回家,那才是我真正的家,有家人的家。



3



我死了,这是真的,但我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鬼魂。听说鬼魂很吓人,我一点也不吓人,还是那个小女孩,一个想回到家的孤单的小女孩,以前那么喜欢笑的我,现在都不怎么笑了,即便笑了也没人看到。我也不会再有什么病痛了,虽然我活着的时候痛的感受被病剥夺了。我现在只能飘着或飘来飘去,那个死去的身体依然是我的家,休息的时候我会钻到那个正在腐朽的身体里面。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我的全部,身体就是我,身体在哪,我就在哪。家人也能看到我,看到我吃喝,看到我笑,看到我跑,看到我熟睡,看到我从梦魇中惊醒,也看到了我缓缓地在爷爷的臂弯中死去。那时候我是自由的,尽管有很多事情不能干,尽管很多时间我都躺在医院的白床单上。对于我这样一个得了绝症的小女孩来讲,这个世界就是爱,自己身处在爱的中心。现在我死了,虽然我能看到,感受到很多,我也能自由地飘来飘去,但是我感觉自己被关了起来,关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不论我多么孤独,多么忧伤,哪怕声嘶力竭的呐喊,也不会有人听到。尤其现在,我只能在山里面徘徊,偶尔有放羊的人走过,我会跟着他和他的羊群跑一段,但也不敢跟太远,只能在中途折返。


我只好一天天地等,等爷爷来看看我,然后跟爷爷回家。山里面太孤单了,风也太大,只要飘到山梁上就会有被吹散的危险。我还跟以前一样,晚上睡觉,白天出来,在山谷到处飘,更多的时候坐在山崖上,望着村庄的方向等爷爷。我确信爷爷会来看我的,爷爷最疼我了,我是爷爷的小公主。要是爸爸知道我埋葬的地方,也会来,还会经常来看我;妈妈更不用说了,但我不敢让妈妈来,我怕妈妈会把眼泪哭干,那会生病的。妈妈经常骂爸爸,但从来没骂过我,更别说打我了。在村子里的女孩中,我是穿得最漂亮的,那都是妈妈的功劳。好像她很早就知道了,我不会活很久,就让我活一天好看一天,像那些花季很短但绽放得很美的花一样。现在,再也没人看得到我了,想起这个,我就伤感,心疼,我越来越像个孤独的小鬼魂了,心里面藏了很多事,还都是美好的事,但表达不出来。死亡把我关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了,这里很宽阔,但是没有自由,被别人感受和看到的自由。我心里面都生出一点怨恨了,为什么生命这么短暂,这么残忍。


天阴沉沉的,浅灰色的凝重的空气中,爷爷终于蹒跚着走来。我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选择这一天来,也许天气好的时候爷爷忙吧。大人总是有很多事情忙,要不忙就会不快乐,他们怎么不跟小孩学学呢,快乐是不需要忙的,快乐就可以了。等爷爷走近,我急切地飘了过去,恨不得喊出爷爷,但爷爷是听不到的。爷爷老了很多,面容也很憔悴,我有点伤心,爬到爷爷肩上,发现爷爷的白头发已经数不过来了,我死去之前明明只有二十几根的,怎么会这么快呢?爷爷没有走到埋我的地方,而是在稍远一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只往那边望了一眼,然后一直沉默着坐着,只要爷爷一沉默,时间就会静止,我从爷爷肩头飘下来,坐到爷爷身旁,也不敢注视爷爷的面孔,跟今天的天空一样阴沉沉的面孔。这时候,我多么希望爷爷能感受到我啊,那样,爷爷就不会这么阴沉了,就会跟我说说话,甚至会带我回家,回到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妹妹的家。感觉自己一个人呆了太久了,都快习惯躺在冰冷的身体里,习惯一个人发呆,一个人飘来飘去了。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爷爷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上衣兜摸出烟和打火机,我紧紧的盯着爷爷的手,那双劳动了一生的手这时是那么的哀伤,温柔,“嗒”的一声,一个小火苗从鲜艳的打火机冒出,点燃了洁白的烟,我是很久没见到火焰了,很像一个人燃烧的灵魂,跟我一样,“嗒”的一下就死了,而爷爷他们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还没长开,就在土里慢慢腐烂了,变成一堆小小的白骨。爷爷为什么不去我的“墓”边呢,是想忘记我吗,就算爷爷想忘记我,我也忘不了他呀,而且怎么能够忘记我这么可爱的小孙女呢。这时候,我多么想有一个坟墓,跟别人一样的真正的坟墓,每年亲戚们都会来看看我,即使路过的人,也会知道下面埋着一个小女孩,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想到这里,我泣不成声。但爷爷抽完烟依然沉默的坐着,我悲哀的注视着爷爷的眼睛,希望得到爷爷的回应,但是爷爷无动于衷,浑浊的目光告诉我爷爷没有活在此时此刻,活在什么地方我猜不透,可能是深渊一样的地方吧。


爷爷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向墓边走去,目光往地上扫,像是寻找什么,是的,我猜到了,爷爷想给我的“墓”做个标记。爷爷找到的正是离我墓坑不远处那块白色的石头,他小心地抬到我身体上方。也许,在他看来我是体会不到重量的,尤其是白色的石头。白色一直是轻盈的,像现在的我。本来我想钻进去试试那块石头重不重的,但没敢,怕进去再出来爷爷就离开了。我明白这块白石头就是我的墓碑,也方便我很快找到我埋在下面的身体,真得感谢爷爷。放好石头,爷爷如释重负般站起来,朝山下走去,我紧随其后,有时趴在爷爷肩上,有时飘在爷爷旁边。我很想回家,但心里面也还有点怕回家,我不知道我怕什么,怕家人看不到我呢,还是怕看到家人的悲伤或遗忘。


我终于克服心中那点害怕,想象着回到家时的场景。这时,连阴沉的天气也是让人愉悦。在家,我可以飘到做成相框挂在墙上的全家福里,飘到照片中的自己身上,等家人看照片时我也看着他们,也许那一刻,他们能感觉到我还在。本来墙上挂有我的好多照片的,在爷爷埋葬我的前一天就被家人从墙上撤下来,连同我的衣服、玩具、书本……等等跟我有关的一切都一把火点了,连我最喜欢的小枕头都没有幸免。只有全家福这张照片没法毁掉,因为那是仅有的一张全家福,远在大城市的姑姑也在。我死去那一晚我还跑到姑姑梦里,叫了一声“姑姑”,我舌头只有半个,发音一直是“布布”,我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姑姑,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最后叫一声“姑姑”。想到这些是美好的,我再也不想飘了,趴到爷爷背上,这能感受到爷爷的体温,也能听到爷爷的心跳,还能听到不远处哗哗的流水声,我知道跨过那条小河,再穿过一片田野就到家了。


刚到河边时,爷爷猛地停下了,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堵墙一样,没过几秒转身往山上走,走得很快,很急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不敢继续趴在爷爷背上了,紧张地飘在爷爷身后。令我非常意外的是,爷爷冲到我的坟墓前,举起来那块白石头扔向一个斜坡,石头滚了很远,带起了很多尘土。然后头也不回的急匆匆离去。我知道了,这可能是怨恨,对一个一出生就带着不治之症的女孩的怨恨;对给家里带来这个多悲伤的怨恨。活着时我能感受到一点,这次彻底感受到了。家人不好好埋葬我,挖个坑扔在山里就是想遗忘我,就是不想让我回家。我站在自己的墓地看着爷爷离去,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虚,这次,爷爷不是温暖高大的。我知道,爷爷再也不会来看我了;我也知道要是爷爷死了,就没人知道我埋在哪了。我在汹涌澎湃的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眼泪如种子般洒满山谷。



202004


作者简介: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生于青海,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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